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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书文 > 玄幻奇幻 > 有种后宫叫德妃(全) >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十四章 坤宁宫祭母
  如此直到中秋,诸位皇子带着家眷进宫请安。在宁寿宫走一圈后,胤禛带着妻儿来给母亲请安。兄弟姐妹都在跟前,温宪带着舜安颜也来了,额驸被恩准进入内宫,也因温宪受宠才有的特例,一家子济济一堂,若是玄烨也能抽空过来,就齐全了。
  岚琪因有话与儿子说,让毓溪、温宪领着孩子们去景阳宫玩耍。又说十三、十四如今不大进来,各宫面前都失了礼仪,正好永和宫的节礼还没送出去,让他们兄弟俩去各处请安问候一声,道胤禛有年纪不宜在内宫走动,把他留下了。
  虽然一切合情合理,可当娘的和做儿子的都是聪明人,胤禛扶着母亲在院子里散步时,就主动问:“额娘有话要对我说?”
  岚琪踩着高高的花盆鞋,一步一步,稳稳扎扎,到几株金灿灿的秋菊前立定,一面赏花,一面慢慢将太子的折子有作假嫌疑的事说了,扭过头见儿子神情淡漠,冷声问:“我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胤禛神情严肃,反问母亲:“这些事,是皇阿玛告诉额娘的?”
  岚琪皱眉,愠怒道:“果然你是承认了,那你是自愿的,还是事后才发现的?”
  胤禛平静地回答:“是自愿。”
  “我想听你一个说法,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但你总不能无缘无故这样做,你明知道一旦被你阿玛发现就糟了,为什么……”
  “额娘,外头的事情越来越多,我总不能什么都来向您和皇阿玛禀告,那不成了小孩子家告状?”胤禛打断了母亲的话,一点儿也不慌张,仿佛从当初决定帮太子做成这件事起,就准备好了被父母责难。此刻更是将幼子弘昀洗三那天,九福晋和三福晋的事告诉了母亲,他清冷一笑,眉宇间像极了他的父亲,反问母亲道:“您说她们要做什么,连三哥看着那么老实巴交的人,都不太平。”
  岚琪不言语,站得累了要回去。胤禛搀扶着她,她不禁叹息:“是不是在你眼里,额娘已经老得要人扶着走路了?”
  胤禛不知如何是好,母亲却笑道:“大概就与我看着你们永远是孩子一样,小时候你们就爱扶着我,现在也是。”
  “额娘,这事我知道不好,可是太子求上了我,我猜想他是别处都打探过了走不通。”胤禛有板有眼地说,“为了大福晋和敏妃娘娘被毒死的事,彻查背后黑幕,儿子没少知道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索额图他们不会什么都不讲,太子对我必然不会再是从前那样了,可他还会来找我,一定是四处碰了壁。”
  “其他兄弟不帮他?”
  “这事原本可是大阿哥在做的,相关的人都是他的手下,就算敬重储君也不会帮他,太子不过是趁大阿哥病了逮着机会要在皇阿玛面前表白。”胤禛说着话,还不忘提醒母亲小心门槛,随她进了门,等母亲落座后才继续道,“他的折子里虽有儿子的主意,可太子自己花了不少心思,他就是不自信。您知道的,皇阿玛总是驳回他的折子。到底为什么,儿臣也不明白,但是太子这回花费心思,我也是看在眼里的。”
  岚琪静静地望着儿子,要他在面前坐下,温和地说:“你继续讲,额娘听着呢。”
  胤禛徘徊了几步,拖过一张圆凳坐下,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方才那些话,额娘若要告诉皇阿玛,您随便说。就是皇阿玛来问儿臣,除了三福晋、九福晋的事,其他的,儿臣都会如实禀告。”
  岚琪微微蹙眉:“那件事不能说?”
  胤禛颔首,目光深邃,定了神,对母亲说道:“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我们兄弟之间要与他友爱和睦,要像侍奉皇阿玛那样敬重他。大家都在这么做,可是他们却在挑唆我和太子的关系。三福晋、九福晋的事,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做给我看,现在觉得,兴许就是想我在阿玛或您面前搬弄几句是非。这事到底是出在太子贪婪上,兄弟们有金山银山也撑不住他的予求予取。而这次的事,等到太子要来求我,他们必然是已经推得干干净净了。”
  岚琪心疼儿子,可就是这么毫无预兆地,兄弟阋墙的事终究不可避免地来了。
  “我和太子既然有默契,就不会自找麻烦让皇阿玛知道,捅出去的人能得到什么结果呢?”胤禛的脸上有着仿佛挣扎后遍体鳞伤的痛苦,很残酷地说,“皇阿玛绝不会昭告天下太子的折子作假,只会私下里责怪我们一顿。这事只有我和太子知道,泄露出去,他当然最先怀疑我。让他受到皇阿玛责难还是其次,更是证明了他的无能和我的才干。就算被皇阿玛重罚,我也是唯一得利的人,叫太子情何以堪?额娘,想到这些事,您心寒吗?”
  莫说心寒,岚琪觉得自己有些发蒙,此刻已无法感知内心的情绪,儿子的话字字有千斤重,这还是那个被家里妻妾烦得不知所措的儿子吗?还是那个不晓得如何处理夫妻感情跑来发脾气的儿子吗?
  胤禛离了凳子,单膝跪地道:“额娘,皇阿玛那里我会去请罪,可您若是能说得上话,但求皇阿玛不要责难太子,不然我和太子的关系就崩析瓦解了。”
  “皇上若要责备你们,此刻我又怎会来问你?他是心痛。”岚琪轻叹,示意儿子起来,“他原本多高兴,以为太子真的有所长进,结果却是弄虚作假,要他还怎么信任你们?”
  胤禛慢慢站起来,垂首道:“太子他很用心,可他说他怎么做都不能让皇阿玛满意,从小就这样,小时候他受不了了就……”话至此,他到底没说下去,过去的事提起来也没意思了。
  岚琪则道:“额娘见你这样,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你们兄弟之间已经不能好好相处了吗?”
  胤禛晃了晃脑袋:“我也不知。”
  “往后打算怎么办?”
  “只怕没什么法子。”胤禛抬眼望着母亲,无奈地笑着,“皇阿玛对您的情意,就是这一切的根源,额娘您能明白吗?但儿子不是怪您或皇阿玛,只是想说,这是咱们母子命中注定的事,我有福气做了阿玛和额娘的儿子,就要有勇气去担当这一切,不论将来咱们走到哪一步,儿子都不想给自己的出身丢脸,也不能给皇额娘丢脸。”
  岚琪的神思在一瞬间凝滞,她突然想起那个雪天里,佟国维半路停下与她说的话,说她该收敛更多的光芒,不要给四阿哥带去负担。此刻儿子亲口对自己说,她和玄烨的情意造成了这一切,毫无疑问,在那些兄弟眼中,他们的生母不得意,是造成他们不受宠的最大缘故,而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从来不缺恩宠呵护。
  “额娘,您别多想。我自己想通后反而释怀了,不称心、不顺意的是他们,我不该为了他们而生气。”胤禛的目光淡定坚毅,郑重地与母亲说,“想让他们闭嘴,知难而退,只有我自己做得更好。”
  岚琪颔首道:“记着:凡事留有余地,不要回过头反被自己束缚。类似这一回帮太子的事,额娘是不希望你再做的。可你真要做什么,我也管不着,但别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将来再有人这样质问你时,你才能继续挺直腰杆儿回答。”
  胤禛:“儿子记住了。”
  岚琪又一叹:“这事让你皇阿玛很寒心,你寻个机会好好请罪认错。太子那一边恐怕也就这样了。但你皇阿玛既然会对我说,一定想至少你能给他一个交代。”
  胤禛的脸上反而有几分为难,勉强答应了。
  不久后,十三、十四阿哥从各宫逛了一圈回来,少不得各宫娘娘都给他们捎带东西。十四阿哥大大咧咧坐下喝茶,不耐烦地说:“娘娘们都还把我们当小孩子呢,尽赏些吃的、玩的,我笑都笑不出来。几时才能把我们当大人看待?”
  岚琪嗔怪他人小鬼大,更不该说这样的话辜负娘娘们的心意。说着,想问问胤祥近来如何,转过目光去,那孩子却一门心思在与他四哥说话,兄弟俩的个头儿高低日渐拉近了,再过两年恐怕胤祥就能越过哥哥。敏妃没了以来,这孩子心智和身体的成长一日千里,每隔一段日子相见,岚琪都会对胤祥生出陌生感,她的确当亲生儿子一样爱护胤祥,可不知怎么又回到了当初刚刚抱养这孩子时的心境,仿佛总有人在提醒她,这不是自己的骨肉。
  此时外头通报说八福晋求见。今日阿哥和福晋们都在宫里,过来问安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虽是一家人,难免有叔伯嫂子间的尴尬,毓溪又不在跟前,胤禛在一旁就有些不方便。正好听八福晋说:“胤禩原要与臣妾一道来向娘娘请安,可皇阿玛突然让他去乾清宫说话,所以臣妾一人就来了,还请娘娘别怪八阿哥失礼。”
  胤祯听得八哥来了,立时与母亲说要去找八阿哥。岚琪想到方才让儿子向玄烨请罪,便顺口吩咐他领着两个弟弟一道过去,眼神示意儿子找着机会向父亲说清楚,嘴里只是吩咐说今日宫内有亲贵大臣进出,别叫十四莽莽撞撞、人前失礼。胤祯虽不愿意被四哥管头管脚,但还是乖乖地跟着走了。
  这样剩下德妃与八福晋,反而冷清,岚琪笑道:“你四嫂她们都在景阳宫,你一会儿也过去凑热闹吧。荣妃娘娘不知得了什么新鲜物件,妯娌姐妹们都在那儿呢。”
  八福晋欠身答应,但又见目光闪烁,悄悄将四周看了几眼,仿佛难得的没有旁人在的机会,终是眼神一定,离席微微屈膝福了福道:“德妃娘娘,臣妾有件事想与您说,心里盘算好一阵子了。”
  岚琪心中好笑,如今她怎么就成了所有人的“婆婆”了:太子妃来找她说心里话,这会儿八阿哥福晋也来。太子妃没有婆婆,八福晋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八福晋见德妃笑容温和,定了定心,继续道:“臣妾做儿媳妇的,本不该插手宫里的事,这样做实在是没规矩。但良嫔娘娘是八阿哥的亲额娘,八阿哥心里不自在,臣妾也跟着不好受。娘娘您是否知道,良嫔娘娘虽然晋了嫔位,更是延禧宫主位,虽然至今仍住在配殿里是她自己的心意,但内务府每月给的份例,依旧是贵人的品级。虽然额娘她不至于不能开销,但宫里人这样不尊重,八阿哥他心里一直都不自在。”
  岚琪很讶异,反问道:“到如今还是照贵人的品级给的?”
  八福晋怯然颔首:“额娘身边的宫女香荷告诉臣妾,怕是错不了。她到内务府去提过,他们敷衍了事,一直拖着。额娘又不让香荷张扬,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没改。”
  这一切本归岚琪管辖,宫里分配一向公允,就是皇帝得了什么好东西让她们分,也绝不会偏心了什么人。眼下出了这样的事,还一拖大半年,人家儿媳妇来跟自己讨个公道,不啻是扇了她的脸。想想前阵子弄来赝品器皿,气得荣妃当面摔了,这阵子,内务府的人可不好对付。
  岚琪沉下心,吩咐八福晋:“你再回一趟延禧宫,与良嫔说,让她受委屈了。我这里会妥善处置,缺了她的会及时补上,往后再也不会短了。”
  八福晋伏地叩首,替婆婆谢过德妃。但听德妃吩咐她:“你额娘也太小心,我与她姐妹一般地相处,却对我瞒着,是怕我脸上挂不住,不想给我添麻烦呢,还是心里已经怨怼我了?”
  八福晋忙道:“必然是不想给娘娘添麻烦。您这里那样忙碌,兴许偶尔想开口,但一直没寻着机会。臣妾脸皮厚,才敢莽撞地来向您禀告,想必额娘她还要怪臣妾多嘴。但这事儿拖着不是法子,说不定将来就结怨了。明明是底下奴才的错,何苦让您二位彼此误会呢?”
  岚琪离座搀扶八福晋起来,满目欣慰地说:“难怪太后总念叨你贤惠,真是个好孩子。良嫔性子内敛,不言不语的,受了委屈也不会说。我这里管着六宫的事,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往后你多多留心,有什么就来告诉我。”
  大家都是说客套的话,八福晋不是不懂。她今日来也非莽撞,而是挑着好日子,再三权衡后才来开的口。内务府里有明珠的人,就是有惠妃和大阿哥的人,未必不是他们故意刻薄良嫔,八阿哥若太激进了,会显得对他们不尊重。如今大阿哥的差事被太子抢了去,在家养病不知几时能好,他们的气焰收敛了许多。她觉得错过了这一次,下回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岚琪猜不透小妇人心里想的什么,但估摸着觉禅氏的态度,她一定是故意拖着不报的。原本岚琪不愿管觉禅氏的事,但这事多少和自己有牵连,心中暗暗决定之后,要与她说清楚。面对八福晋,自然是客气又和蔼的。
  这一边,四阿哥带着弟弟们到乾清宫,正好八阿哥领了差事出来,他这就要出宫去办事。胤祯缠着要一起去,住在阿哥所后出入宫闱的机会变得频繁,胤禛也不好拦着,见胤禩乐意,就让他们兄弟走了。
  十三阿哥问哥哥是否要去看他做的文章,胤禛往乾清宫望了一眼,与他道:“四哥有事与皇阿玛讲,你随我一道进去,然后等在书房外,让我和皇阿玛单独说会儿话可好?”
  胤祥立时答应,问也不问为什么,跟着哥哥就进了乾清宫的门,然后自己一人等在门外。梁公公是极精明的人,瞧这架势,也不会来多问一句。
  而胤
  禛进了书房,不见父亲在案前坐着,四处望了几眼,轻轻喊了声“皇阿玛”,才见父亲从书架后闪出身子,鼻梁上架着一副西洋眼镜,摘下来,皱眉看了看他,不冷不热地说:“你来了?”
  到了眼前,胤禛到底还是紧张的,把心一横,屈膝道:“皇阿玛,儿子是来请罪的。”
  玄烨取了两册书,慢慢踱步出来,负手而立望着他,冷声问:“倒是敢劳烦四贝勒来请罪?”
  胤禛伏地,连称自己的不是。父亲却问他:“与你额娘说清楚了?”
  “是。”
  “她让你来请罪的?”
  胤禛一头虚汗,略有些结巴:“儿臣自己也要来请罪,额娘也……”
  “谎话!”皇帝冷喝一声,吓得儿子浑身一颤。但他并没有发作,反而翻出两本折子朝他扔过来,吩咐道:“那件事我会听你额娘解释,错了便是错了,多说无益。这是山西送来的折子,弹劾巡抚贪污,三日内把他与在京官员的关系查来禀告朕。查到什么地步,你自己尽力而为;可若是出了纰漏叫人发现,朕不会替你收拾烂摊子。”
  原以为会被父亲劈头盖脸地责骂,胤禛甚至担心会不会让等在外面的胤祥担心和误会,没想到父亲是这个态度,还说他会去听母亲解释,心中更是明白了父母之间的情分,父亲显然故意在他面前如此表示,用意可想而知。
  胤禛知道,这对他而言有利有弊,可他绝不能辜负甚至糟践了,忙捡起折子站起来,想要好好办了这件差事,将功赎过。
  玄烨不经意地朝外头看了一眼,发现十三阿哥在那里,便问道:“胤祥是你带来的?”
  胤禛道是,又说十四弟跟八阿哥出宫去了,接着匆匆将两本折子扫了几眼。玄烨见他已经上心,知道儿子一向勤勉,不免欣慰。其实太子作假的事他已经消气了,反正太子让他失望的何至于此,但他不希望,胤禛有一天站在自己面前,嘴里也再无半句真话。看着十三阿哥在外面,情不自禁地就问:“为何带了胤祥进乾清宫,却只是让他等在门外?”
  胤禛犹豫了一瞬,决定坦白,严肃地说:“儿臣为太子作假的事,此刻不仅知错了,更有些后怕,担心独自来见您,难免惹人好奇或叫什么人怀疑。独自来见您,是不想让十三弟知道儿臣这么荒唐。皇阿玛,这都是儿臣的私心。”
  这样的答案,虽然让玄烨备感无奈,可总好过儿子随口敷衍说碰巧之类的,现在好歹还能听真话。胤禛虽不言明他们兄弟之间已经有了嫌隙,可明摆着的事,谁不懂呢?
  玄烨冷声道:“跪安吧,别忘了朕交给你的差事。”
  胤禛称是,恭恭敬敬行了礼,躬身退到门前,才转过身,就听父亲在背后说:“再有下一次,朕绝不轻饶你。别让你额娘伤心。退下。”
  他不敢再回身,又道一声“是”,匆匆出了门。
  外头十三阿哥见兄长出来,迎上前问:“可要我向皇阿玛请安去?”胤禛摇头:“皇阿玛正忙,交代我几件差事就让跪安了,他看见了你在外头,跟我提了你的功课,很是赞赏。胤祥,快些长大,和四哥一道当差。”
  十三阿哥听得双眸熠熠生辉,重重点头道:“四哥,我永远都跟着你。”
  兄弟俩并肩出去,模样身量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差别大,再过几年,胤祥长壮实了,就该分不出兄与弟的区别。皇帝悄悄站在窗下望着他们,突然想,若是胤祚还在,如今东宫动摇的时候,那孩子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又会是什么光景?眼下他有心栽培胤禛,还不知能不能有好的结果。但若胤祚还在,他必然会选择老六。再想:胤禛能不能好好扶持亲弟弟?若换作十四呢?
  玄烨晃了晃脑袋,苦笑一声:“罢了,有心栽花花不发。朕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一次,但求能者居上,随缘吧。”
  中秋节过后两日,内务府重新呈上预备太后寿宴上用的器皿。他们大概本以为荣妃、德妃再仔细也不能一件一件查看,上一回就以次充好混在里头,谁晓得两位娘娘真是怕不够忙的,竟叫全部送去一件件查验。都是在宫里看过好东西二三十年的人,虽不比行家那般眼睛毒,可次品实在相差太大,本对付寿宴上光线太暗,且只是盛放菜肴的碗盏,根本不用太在乎,可上头较了真,就容不得他们作假。
  此刻景阳宫里摆了一院子的器皿,荣妃照旧一件一件翻着看。岚琪这头站在屋檐下,内务府的人就在她脚边跪着。刚刚提起了良嫔那里份例还在贵人的品级上,那首领太监连连掌嘴,自称忙疯了,实在没顾得上,让手下小畜生欺了良嫔娘娘。
  岚琪冷冷道:“你是辛苦,我体谅你,赶紧把缺的补上,去给良嫔娘娘赔个不是,就当没有这事,照旧用心办好寿宴的差事。”又吓他,“器皿的事,我和荣妃瞒着,还没叫皇上知道,你们心中有数,再出差错,咱们新账旧账一并算了吧。”
  地上的人磕头如捣蒜,没有敢不答应的话。不久荣妃过来,亦冷声道:“总算拿来像样的东西,你们也实在是过了,这么半年各项置办下来,当我不知道你们从中捞多少油水?想着是太后的喜事,就给你们点辛苦钱,可你们好歹把事情做得漂亮些呢,这都是要端在皇亲贵戚和外来使臣面前的东西,你们这是打算丢了皇家的颜面,再丢了大清的颜面。脖子上到底生了几颗脑袋?”
  一众人吓得连连告罪。岚琪朝荣妃使了眼色,荣妃再训斥几句就叫他们带着东西撤下了,吓唬他们,回头她还要再查,别以为过了这一关,就能再以次充好把眼前这些都偷偷换了。
  等进门歇下,荣妃饮下半碗茶,气冲冲道:“这些狗东西,我们俩脾气好,就把我们当傻子了吗?要不是指望他们办事,早就法办了,且等这一回太后的寿宴过去,咱们再找他们算账。”
  岚琪劝她别再气恼犯了头疼。但说起内务府当差,这次必然是做过头,可他们一向是圆滑的。提到这次良嫔被短了份例的事,岚琪不禁奇怪:“他们欺负什么人不好,欺负良嫔图什么?”
  荣妃却道:“既然好几个月了良嫔自己都不吱声,她心里一定也有算计,你去问她反而不好。”顿了顿,稍稍犹豫后再劝岚琪,“她如今母凭子贵到了这一步,八阿哥那么优秀,没叫亲娘养过一天却如此孝敬,如今宫里宫外,谁不说八阿哥好?未来会怎么样,真不知道,我一向劝你和她少些往来,如今更该小心了。”
  岚琪颔首道:“就是觉得奇怪,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荣妃闲闲地说:“终究是自己的骨肉。”
  但这句话却没有让岚琪认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觉禅氏眼中从没有过什么骨肉。八阿哥是她可以随时抛弃的棋子,她从不掩饰自己对于儿子的冷酷无情。也许岚琪不是好奇良嫔现在到底想什么,反而是好奇八阿哥夫妻俩,究竟明不明白生母对于他们的利用,他们母子婆媳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至于这件事,荣妃虽然劝岚琪不要过问,但良嫔那里得到了该有的份例后,知道是德妃出面干涉,不能不过来致谢。提起来了,岚琪顺口便问:“这么久了,我们时不时见面的,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不是我故意要疏忽你在延禧宫的日子,实在是觉得不会有这样的事,就完全放心了,反而叫他们钻了空子。”
  谁知良嫔竟是淡定地承认她故意这么做,目的很简单:“嫔妾想,总有些什么事,好让八阿哥夫妻俩为嫔妾奔走,他们觉得为嫔妾做了些什么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才能更进一步,彼此再多几分信任,让他们觉得自己被嫔妾需要着。”
  岚琪呆呆地望着她,觉禅氏继续说道:“娘娘不必担心,嫔妾做这些事,不会有半分针对您,或要给您添麻烦。咱们这么多年了,嫔妾的心意和愿望一直没变,这宫里值得我费心去对付的,只有那一位了。”
  岚琪心里沉重:“你到如今还没放下,都这么久了。”
  良嫔点头,甚至还提醒德妃娘娘:“只有娘娘一人知道嫔妾的心意,只要您不误会,嫔妾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但有些事未免殃及池鱼,还请娘娘多多留心几位阿哥,别叫他们为了什么事卷进麻烦里。也请您一定要相信,嫔妾眼里只有惠妃。”
  岚琪皱眉,听着这些话,不免在私心里挣扎。她一直都明白自己对觉禅氏的成全可能是她一生最大的恶,可是这么多年了,她利用觉禅氏盯着惠妃的一举一动,现在才要对她说不吗?但问:“你到底要对她做什么?这把年纪了,还能把她怎么样呢?”
  良嫔漂亮的眼睛里只有寒森森的杀意,朱唇微微一动:“这不是有大阿哥吗?那才是她的一生。”
  这句话更是戳到了岚琪最自私的地方,她所担心的是自己的“纵容”,算不算在算计皇帝,又或者说何必自欺欺人,这件事她都算计了十几年了。可问题也在于,玄烨明知道她利用良嫔,甚至两人在言语间提到过,是玄烨先默认的。
  思绪在脑中千回百转,利益当前,情意当前,岚琪最终只淡淡地应了声:“你别伤了自己就好。”
  延禧宫被亏待的事,就这么过去了。渐渐有闲话传到宫里,都晓得是八福晋为亲婆婆在德妃面前求情,而这事不管找不找惠妃商量都不免尴尬。传言多了,八福晋倒是大大方方来长春宫向惠妃解释,说是在德妃面前不小心说漏嘴,被德妃追问才讲的,反正她笃信惠妃不会去永和宫问个究竟,这件事就看自己能不能从容应对。
  而永和宫里根本没把他们婆媳如何放在眼里。岚琪忙着对付准备寿宴的事,还要应付率性的皇帝。玄烨今日又突然跑来在她屋子里歪着,等她看过御膳房呈送的菜单,揉着脑袋进门时,才想起皇帝在这里。
  只见人家优哉游哉靠在枕上,翻看她不知撂下多久没碰的话本子,看到有趣的地方,情不自禁就露出笑容。倒是这样安宁的神情,让岚琪心软不已。
  岚琪抬手示意环春诸人下去,独自走进来。不管玄烨怎么着,自己往镜台前坐下,拆下重重的头面,看一眼镜中映出的玄烨说:“倒像是平头百姓家了,丈夫懒懒地在榻上躺着,女人里外忙活,等熬成了黄脸婆,就让年轻的来伺候。”
  玄烨含笑看她:“这话本子你是看不得了,尽学这些粗话。”可看到岚琪一把簪子钩在青丝间拿不下来,赶紧过来小心翼翼给她摘了,心疼地说:“你怎么用劲乱扯?好好的头发都扯掉了,这样好的头发却不晓得珍惜。”
  岚琪拿梳子梳好发鬓,笑道:“还真不敢让您看,怕瞧见里头有白发。”
  玄烨笑道:“我已经生了白发,你也赶紧生出来,咱们一齐白头到老。”但又问,“大白天的怎么拆了头面,一会儿不见人了?”
  岚琪疲倦地说:“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涨得难受极了,原本一时半会儿没事了,偏偏您突然跑来,连带我们永和宫的下人都不能歇息,眼瞧着太后千秋将至,一刻都不能松懈。”
  玄烨伸手给她揉揉脑袋,说他不烦底下人就烦岚琪一个。镜子里,两人的脸上都是暖暖的笑容,直将岁月的痕迹都抹去。皇帝怕她神经紧张,若白天睡了,夜里怕更睡不好,腻歪一阵子,到底没让她打瞌睡,让环春搬来棋盘在明窗下坐着对弈。难得过一把棋瘾,岚琪倒也渐渐精神,正全神贯注地与玄烨酣战,皇帝突然说:“朕都忘了告诉你,儿子办了件不错的差事。”
  岚琪一愣,太子奏折作假的事,两人已经说清楚,玄烨要她别再记在心上,这会儿又提起儿子来,不知做了什么好事让他脸上能有笑容。玄烨说是山西巡抚被弹劾的事,让胤禛理清那边与在京官员的关系,这孩子不声不响地不知几时结下的人脉人缘,三天内就查得几乎差不多了,已是器用。
  岚琪听着,不禁笑道:“听着皇上的意思,像是这事您心里有底了,故意让胤禛去查的?”
  玄烨颔首道:“他一向不结交权贵,朕怕他太孤立,这次看来他不至于如此,大概只是低调些。”
  岚琪心里高兴,不免玩笑道:“您什么都对臣妾讲,不怕臣妾溺爱孩子,转身就告诉他,让他往后多长一个心眼儿听您说话?”
  皇帝很不屑地睨她一眼,悠悠摆下一颗棋子,口中问:“你敢?”
  “那臣妾也是……”岚琪想长几分气焰,可到底是弱气,只敢捧着脸笑,“不敢又不丢脸。”
  此时环春捧着匣子从外头进来,交给主子说,是瑛福晋送进来的,又禀告道:“五公主派人送话进来,说留两位妹妹在府里玩两天,她会小心看顾好,不让她们闯祸。娘娘这几日忙碌又辛苦,公主帮不上忙,替您照顾几天妹妹总是行的。”
  岚琪稍稍打开匣子,倏地又关上了,嘴里嗔怪道:“她哪儿是帮我照顾小宸儿她们,就是带着妹妹好玩罢了。”
  玄烨示意岚琪该落子了,顺口问:“匣子里什么东西让你慌慌张张的?”
  岚琪忙塞给环春,让她收好,敷衍说是女人家用的东西。可是玄烨一直拿眼
  神盯着她“问”,岚琪心虚又不好意思,竟莫名其妙生气了,责怪环春多事没眼色,又把她叫来,把匣子翻出来交给皇上过目。
  玄烨莫名其妙地打开匣子,过眼就是一惊,伸手想去拿,但合上了盖子问:“哪儿来的?”
  岚琪竟是急道:“我自己的,是干干净净的。”
  玄烨摇头:“你哪里攒得下这么多钱?胤禛、温宪两次成亲,你没少花银子,而且这都是新的。”
  原来那匣子里,厚厚一摞崭新的银票,玄烨没数,过眼就知道不会少。岚琪的年例有限,自己虽总赏她些,但也不会有这么多。见岚琪伸手要拿回去,他沉色往边上一搁,竟是严肃地说:“你好好说,哪儿来这些银子?”
  见皇帝这么顶真,岚琪非但不害怕,反而生气了,气呼呼地起身跑开。玄烨还以为她胆大包天敢甩脸色,结果人家很快又跑回来,塞给他账本说:“皇上要是愿意算,臣妾让环春拿算盘来,您对一对就是。这里头有臣妾的年例,有您和太后的赏赐,还有过年过节儿女嫁娶收的礼钱,最大一笔就是太皇太后留给臣妾的,也是要分给孩子们将来开衙建府用。您几时见臣妾与外臣有往来?除了阿灵阿这个妹夫,或是大宴上的场面话,臣妾就没和外人多说过一句话。”
  见岚琪说得信誓旦旦,玄烨觉得好笑,但还是奇怪为什么都是新票子,岚琪才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攒旧的怕放着被蛀坏了,臣妾让岚瑛去兑换新的送来。”说着瞪环春:“你几时不好拿给我看?一定是存心的。”
  环春憋着笑已经十分吃力,被主子这一说,扑哧就笑出声,生怕御前失仪,福了福身就跑出去。岚琪则朝玄烨伸手:“皇上还给臣妾吧。”
  玄烨摸着那匣子,迷茫地看着岚琪:“朕以为你只是比较喜欢攒钱,没想到你这么能攒钱。皇祖母留给你很多吗?”
  岚琪的神情反而有些黯然,大概是想念老人家了,垂着脑袋说:“太皇太后留给臣妾的,除了已经给胤禛和温宪的,其他的都还没动过,臣妾舍不得动。再者,那些收来的礼钱,早晚也要还的。皇上以为后宫有多了不起,其实日子一样过,人情一样往来。”
  玄烨却苦笑道:“朕不懂你们这些人情往来,可是羡慕你。国库里的银子总是攒不起来,每年都有无数花银子的地方,朕年轻时立下的宏愿大多实现了,到头来才发现,原来做皇帝还要钻在钱眼儿里,什么民生国防,什么河工漕运,说到底就是有没有钱,有银子,什么都好办。”
  他说着,把匣子还给岚琪,笑道:“藏好了,回头不见了,你可要把永和宫的屋顶都掀翻了。”
  岚琪将匣子和账本都抱在怀里,护着稀世珍宝一般,反而贼兮兮地献宝似的说:“皇上不数数有多少?”
  玄烨瞪她:“若是数了,朕会忌妒你的,朕可没这么多银子,你再嘚瑟,朕可就没收了。”
  话音刚落,眼前的人立时跑得没了影儿,隐隐听见环春的笑声,主仆俩不知说什么。岚琪很快又跑回来,乐滋滋地在对面坐下。但这一搅和,棋下到哪一步都不记得了,睁大眼睛费心回忆,玄烨却正经地问她:“儿子们若向你伸手,你给不给?”
  岚琪头也不抬地说:“臣妾贴补是有限的,您真以为随便就给他在家里凿个溪流小河?该给的都给了,这些不能动,平日赏些零花钱给孙子孙女那是疼孩子。”
  玄烨道:“他若要办大事,手里周转不开来找你呢?”
  岚琪见皇帝面色严肃,才晓得是正经说话,于是收敛了笑意,认真地说:“太皇太后说过,真出了大事就了不得了,臣妾再给他们砸银子下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那时候要先跟您商量。”
  玄烨轻轻一叹:“皇祖母深谋远虑,朕没有她那样宽广的胸怀和智慧,而她只是一介女流,朕就更加惭愧。”
  岚琪却笑道:“可您是太皇太后一生最大的骄傲。”
  玄烨摇头:“朕却没能像皇祖母培养朕这般,也培养出好的皇子来继承江山。”
  岚琪不便接茬儿,低头看着棋局不言语,今日她是执黑子,可不论白子黑子,从来都没能赢过皇帝。
  原本欢愉的气氛,莫名变得沉重起来。玄烨本来高高兴兴来歇半天,结果扯上国库税银,扯上教养子嗣,一盘棋停在那里不能继续,岚琪已经落下一颗黑子,玄烨却不动了。
  “高兴过后,沉重的心思会更重,可见逃避总不是办法,怪不得朕沉湎于夜以继日地操心国事,因为解决一件是一件,躲在你这里,到头来还是要面对一切。”玄烨放下了棋子,疲倦地说,“罢了,朕回去了。”
  岚琪起身给他穿靴子,抬头见他真是一脸不高兴,心里不愿他离开,更不愿他带着一肚子不悦离开,挽着胳膊一路送到门前,眼看着外头嚷嚷预备轿子,她终于开口说:“若是这样走了,臣妾夜里真要睡不着的。刚才不是好好的吗?”
  玄烨愁眉不展,无奈地望着她:“朕也不晓得哪儿不得劲。”
  岚琪轻声问:“要怎么才能开心些?”眼中满是舍不得,竟是道,“臣妾把攒下的银子分给您一半。”
  玄烨苦笑:“你在哄孩子呢?”
  岚琪连连摇头,却是道:“只要你高兴,怎么都行。”
  “那就陪着朕出去走走,咱们到慈宁宫走走,朕大概是想念皇祖母了。”玄烨不愿岚琪忧心忡忡,终究没舍得撂下她,两人便一道弃了轿子步行,往慈宁宫而去。
  原本散步说说闲话,心情渐渐舒畅,半道上却看到太子妃带人从路旁横穿出来。她乍见这边帝妃同行,吓得脸色苍白,慌张地行礼问安,试探着问:“皇阿玛和德妃娘娘,这是要往哪儿去?”
  “我与皇上要去慈宁宫走走,太子妃这是去哪里?”岚琪客气地说着,回眸看一眼玄烨,见他微微皱了眉,心下叹息,便主动地打圆场,“皇上这里没什么要紧事,你若有事便先走吧。”
  太子妃眼神闪烁,忙躬身道:“儿臣告退。”
  可玄烨突然出声,问儿媳:“你要去何处?”
  太子妃慌张地望着皇帝,不知如何应答,吓得腿肚子都要打哆嗦,万般无奈之下,还是敷衍了一句:“儿臣也是出来随便走走,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玄烨便示意岚琪继续走,可随口就吩咐太子妃:“不如一起到慈宁宫走走,你给太皇太后上一炷香。”
  可太子妃的脸色苍白如纸,定海神针般扎在原地,后来几乎是被宫女太监拥簇着推一步走一步,才跟上了帝妃两人的步伐。
  战战兢兢到了慈宁宫,太子妃以为这辈子最凄惨的遭遇就要到眼前时,慈宁宫内却不见那个人,只有负责洒扫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她压在心头的巨石轰然落下,身子也仿佛要软得支撑不住,她多么害怕不见了的太子会出现在这里,多么害怕他又穿着什么奇装异服来发泄心头的郁闷。
  “你怎么了?”皇帝看着儿媳妇,皱眉道,“身子不好吗?”
  太子妃摇头,低头不敢再让皇帝看见她的脸。岚琪在一旁也十分尴尬,很少见太子妃如此失态,总觉得这会儿她若不在就好了,但想一想她若不在,皇帝和太子妃岂不是更尴尬?
  原本散心的意味没有了,一行人严肃地为太皇太后拈香行礼。玄烨正要带着岚琪离开时,毓庆宫的人匆匆忙忙跑来。正是个糊涂东西,不知急成了什么模样,竟不知圣驾在此,没头没脑地闯进来,与皇帝撞个正面。梁公公手下的太监凶狠地把那人拖到一旁,可玄烨停下脚步问:“他进门喊太子妃,是毓庆宫的人?”
  太子妃吓得屈膝在地,连声说,她治下不严,惊扰了圣驾。玄烨不理会她,反继续问那个人:“寻太子妃做什么?”
  梁公公上前,脸色狰狞,吓唬那小太监,把他拎到皇帝面前。那孩子吓破了胆,结结巴巴地说:“奴才来告诉太子妃娘娘,太……太子爷在坤宁宫里找到了。”
  玄烨面色暗沉,冷冷地应了声:“朕去看看他。”
  皇帝撂下这句就往门外走。众人先是一愣,旋即就紧跟而上。太子妃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来也要追出去,还未走的岚琪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温和冷静地说:“太子妃,咱们去别处坐坐吧。”
  “德妃娘娘。”太子妃胸前起起伏伏,眸中已饱含热泪,几乎是哀求着,“您把皇阿玛拦下来可好?”
  岚琪摇头,温柔地安抚她:“不会有事,他们是父子。”
  坤宁宫内,玄烨阔步而入。进门的那一刻,他内心是何等的忐忑,当初太子掐死王氏之后,不仅没有收敛,而且变本加厉地言行无状,时常听说他奇形怪状地在宫内穿梭,强幸宫女有,殴打太监也有,可他只是听说并不曾见过。方才见太子妃那般慌张,就知道必定是胤礽又不见了,本以为会在慈宁宫捉个现行,可结果他不在,现在辗转来坤宁宫,又会看到什么光景?
  一步一步走进来,只见宫女太监跪在阶下。玄烨正寻不见太子,蓦然见他从正殿内走出,一身整洁的靛蓝袍子富贵而精神,三指阔的汉白玉腰带束出挺拔的身子。儿子几步就赶到跟前,屈膝伏地道:“儿臣参见皇阿玛。”一抬头就先问父亲,“皇阿玛怎么来了?”
  玄烨意外得有些发怔,竟迟疑了一瞬才反问儿子:“听说你在这里,好奇你来做什么,特地来问问你。”
  太子忙请罪:“儿臣是不是惊扰皇阿玛了?请皇阿玛恕罪。”
  玄烨举目将坤宁宫看了看,如今此处虽空空如也,但每岁总有些节日要在这里祭告天地。皇帝对坤宁宫并不陌生,可眼见一切如常,心中竟不知是喜是忧,他到底是想亲眼看到发疯的儿子是什么模样,还是盼着他好不愿看到那一切?那为什么眼下好好的,他还是高兴不起来?
  “再过几日就是皇额娘生忌,儿臣想亲自来为额娘洒扫宫室。”胤礽这般说着,自行站了起来,垂首道,“儿臣知道这不合乎规矩,所以没敢告诉任何一个人,怕是毓庆宫里的人不见了儿臣大惊小怪,才惊扰了您。”
  玄烨皱眉想一想,大概是钮祜禄皇后的生辰近了。其实他已经不大记得,这些年都是岚琪和荣妃打点,每遇这样的事做足了礼仪就好,他并不上心。但赫舍里皇后和表妹的生忌、死忌他都记得很清楚。既然胤礽此刻称呼皇额娘,那就该是钮祜禄皇后。没想到胤礽会来悼念养母,再仔细看他的脸,见双目通红,像是哭过一般,情不自禁地就心软了。
  “正好,今日朕想念你太祖母,到慈宁宫走了一遭。大概是今日的秋风,吹得人思念故人。”玄烨清冷一笑,又叮嘱儿子,“坤宁宫往后还会有皇后入主,你要懂得里头的分寸,往后别再来了。”
  太子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但没有反抗父亲,低下头轻声说:“儿臣记着了。”
  玄烨有些不忍,便道:“你设香案了?”
  胤礽点点头,忙道:“儿臣这就撤了,往后不会再来这里。”
  “既然设了,就等你额娘享用了再撤吧。朕也上一炷香。”玄烨轻轻一叹,便往太子方才出来的地方走。
  胤礽跟在皇帝身后,父子俩一同进门,但见焚烧的火盆旁还放着几张稿纸,玄烨一面在儿子的侍奉下为钮祜禄氏上了炷香,一面随口问:“为你额娘抄了经文?”
  太子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尴尬地说:“是儿臣为皇额娘写的祭文。”
  玄烨更加意外,要他拿来给自己看。只见前文的字里行间皆是哀思之情,可后面却是太子的自责自省,一句句道尽他各种惭愧无能之处。玄烨翻过一张再看,文末又回到忧伤情绪上,说到他孩提时的孤独寂寞。他竟不忍再看下去,顺手还给了太子,冷漠地说:“既然写了,好好烧给她吧。”
  胤礽双手捧过,欠身行礼后退到火盆旁,里头有金箔尚未燃尽,星星之火点着了稿纸,白纸在火光下化成灰烬。玄烨抬眸看儿子,只见他眼中含泪,稍稍一晃竟是顺着面颊落下,神情定定地烧罢祭文,才突然醒过神,慌忙抹去了眼泪。
  香案上青烟袅袅,玄烨举目凝望了片刻,心内五味杂陈,仿佛有许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越往后越不能平静,索性转身要走,又喊来梁总管:“立刻让人撤了这里的香火,坤宁宫重地,岂能擅自点火焚香,在这里打扫的太监宫女全部论罪处置,换新的人来。”
  “皇阿玛……”太子重重跪在地上,痛苦地说,“儿臣错了。”
  玄烨冷漠地望着他:“朕说了,原谅你这一次,下不为例。你也不必为那些奴才出头,他们能私自放你进来,未必不能让别人进来。”
  可胤礽已是泪流满面,哭泣着伏地道:“皇阿玛,儿臣错的不是这一件,也不止这一件。皇阿玛,您听儿臣说说可好?您能听儿子说说话吗?”
  玄烨心内一震,深邃的眼眸被太子的眼泪浸染了悲伤,父子俩僵持须臾,他终是沉甸甸地应了声:“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