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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母与女(一)
  (1)
  启祥宫的早餐向来精致,只是陆景珑心中压着事儿,只是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玉箸。
  秦皇后看了一眼她的碗,问道:“珑儿怎么吃得这样少?进来看你越发消瘦了,这样可不好,女子太瘦了不易有孕。”
  陆景珑随口答:“就只是胃口不好,吃不下饭而已。调理段时间就好了。”又问,“母后,最近女儿能不能在宫里住一段时间?”
  秦皇后喝粥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和驸马吵架了?”
  “……”
  “是因为你妹妹和亲的事情?”
  知女莫若母,陆景珑低头不语,算是默认。秦皇后语气不变,慢慢地说:“你已是出嫁女了,此事不必你来操心。”
  “娘!”陆景珑深吸口气,压抑着焦躁的心绪说,“阿瑜现在是什么样儿您也清楚,她自小就没有离开过皇宫,让她去齐国——她怎么活得下去?!”
  “本宫说了,”皇后微微提高音调,看着陆景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此事轮不到你来操心。”
  “阿娘!”陆景珑皱眉喊出了两个字,却生生咬住了唇,没再继续说下去。
  和她不同,她的阿娘是个彻头彻尾的古代人。或许在秦皇后的观念里,女子到了年纪就是要嫁人的,至于嫁的是谁,并不重要。陆景瑜是公主,受万人供养,她去和亲,合情合理。
  “想在宫里住下就住下吧,多陪陪你妹妹也好。”屋里安静片刻后,皇后垂下眼眸继续喝粥,终究还是答应了陆景珑的请求,“一会儿让人去收拾收拾你那屋子。”
  (2)
  其实不论是上一世的程渐融抑或是这一世的陆景珑,她与母亲的关系都始终不够亲近。在过于强大的父亲面前,母亲始终是弱势的。小的时候,她总觉得母亲或许是不爱自己和妹妹的,否则又怎么会总是捧着她的脸叹息,说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孩儿呢?
  那时母亲究竟是唤她“融儿”还是“珑儿”?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是冷眼旁观着,看着母亲走上了一条似曾相识的道路——为了生下男孩,母亲找了各种民间偏方,甚至不惜喝下“转胎药”,最终导致难产,生下来的妹妹痴痴傻傻,自己也元气大伤,一病不起。
  她对母亲的感情是复杂的,她既恨她为什么不能像别的母亲那样为了孩子坚强起来,又不忍心将这恨意表现出来——毕竟,母亲也只是个失去自由、被禁锢了一辈子的可怜女人。
  所以,她不能像母亲一样,她必须变得无坚不摧。
  直到母亲临死前那一刻,她才终于说服自己原谅了她。
  母亲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女儿,她只是没有能力保护她们。
  上一世的母亲是受过高等教育出身良好的现代女性,她做不到;这一世的母亲是封建社会下被豢养在在皇宫里的的笼中鸟,她更做不到。
  在启祥宫里住着的这段时间,陆景珑联合秦禹想尽了无数法子,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能有效扭转局势的办法。眼看着和亲之日一天天近了,秦禹几乎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能亲自跑到圣上面前恳请再次出兵讨伐齐国。
  内务府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公主出嫁所用物事,陆景瑜也得到了新的封号——“瑞安”。
  用一己之身为国家人民换来祥瑞和安宁的公主,的确配得上这两个字。
  “什么狗屁瑞安!晦气!”
  太医院左院判李沐麟的独屋里,茶桌被人一脚踹翻了。只听稀里哗啦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一套上好的汝窑瓷器就这么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小鹰!”陆景珑正端着茶杯要喝,拧起两道秀眉训斥身旁怒气勃发的秦禹,“伤才好多久,就这么口无遮拦,你不要命了?”
  “只剩最后十天了!”秦禹的眼中布满血丝,扭头狠狠瞪着陆景珑,“阿姊你倒还真镇定。”
  “秦大人,您先冷静一下。殿下这段时间为了二公主的事情日夜操劳,她如何不急?只是这种时候,急也没有用。”
  李沐麟上前一步挡在了剑拔弩张的姐弟俩中间,不着痕迹地隔开了秦禹带着刺的目光。
  “要真的着急,就不会轮番找别人去当说客,自己却一直躲在后头不出面!”秦禹厉声道,“阿姊,你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又是阿瑜的亲姐姐,你为何不肯亲自去找一趟皇上求他收回成命呢?——还是你也觉得,阿瑜她只不过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傻子,随时都可以被抛弃?你……”
  “秦大人!”李沐麟抬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
  “小鹰,我教过你多少次,明显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去做。”陆景珑并不恼火,只是啜饮了一口茶水,淡淡地说,“皇上就算再疼我,也不会在国家大事上犯糊涂的。”
  “那——你要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阿瑜被送去去齐国?”
  “不。”陆景珑缓慢地说,转头看向墙角的滴漏,“等再过一会儿,早朝结束后,我会去求见皇上。”
  她顿了顿,补上了下半句:“求他将和亲之人换成我。”
  此言一出,屋里的另外两人同时愣住了。
  “殿下!此事万万不可啊!”紧接着李沐麟便在陆景珑面前跪下了,语声急切,“还请殿下三思!”
  “季玄说,陆雁云原本想向北齐推荐的和亲之人就是我,是他一力劝阻,这才改成了阿瑜。”陆景珑的脸色很平静,声音也没什么波澜,“和离书我已派人准备好托人送去给驸马了,与齐国和亲之事已不能改变,但若只是变个人选,想必父皇也会同意的。”
  “皇上不会同意的,您都已经出嫁了,如何还能去和亲?”李沐麟语气激烈地反对,“这不可能的!”
  “好了鹤明,刚刚还在劝小鹰冷静,怎么现下反倒自己急起来了?”陆景珑看着李沐麟温言软语地说,“只是去和亲而已,又不是去送死。阿瑜还小,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容易害怕,我就不同啦,去哪儿都能活得好好的。”
  “阿姊……你……”站在后头秦禹也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陆景珑看李沐麟神色不对,便试了个眼色让秦禹先出去。
  一时房间里只剩下两人,陆景珑伸手轻轻捧起小鹤的脸,声音非常温柔:“鹤明,怎么了?”
  李沐麟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哀哀地看着陆景珑:“殿下,您是在说笑的对不对?和亲之事岂能儿戏,人选又不能说变就变……您就算再疼妹妹,也不能拿您自己去换她啊!”
  “嗯,鹤明,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她的手落到他的侧颈,轻轻抚摸她刺上去的白鹤刺青,“但阿瑜是我的妹妹,我不保护她,还有谁能保护她呢?”
  李沐麟直视着她琥珀色的眼眸,却看不到任何情绪,她坚定得好似一块磐石,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她的方向。是啊,他怎么会忘了呢?陆景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当初他不过是秦家身份低微的一个奴隶,她也能以身服毒就为了给他出口气……更遑论陆景瑜是她最看重的亲妹妹呢?只要是她认定的自己人,她就会豁出一切去护着。
  “鹤明,别这么看着我呀……”陆景珑微垂下眼,冲他笑了起来,“怎么好像要哭了似的,这次我可没欺负你啊。”
  李沐麟忍无可忍地欺身上前,双手撑在她椅子两侧的扶手上,直接堵住了她的唇。
  陆景珑仰起头,抬手搭在他的后脑,手指插入柔细的发丝间,安抚似的从上至下抚摸下去。
  李沐麟很少主动吻她,也很少吻得这样强势激烈,像是害怕下一秒她就要消失。陆景珑的唇舌被他反复吮吸噬咬,几乎到了有些发痛的地步。
  这个吻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双唇分开后,李沐麟依旧单膝跪在她身前,以比她略矮一个头的高度,倾身拥抱着她,沉默地将脸埋在她颈窝,呼吸仍然不太稳定。
  “就这么舍不得我吗?”陆景珑察觉到他心脏的鼓动,侧过头轻轻啄吻他的侧脸,玩笑般地说,“我走以后你不正好可以娶妻了?我记得你说过你母亲盼着能含饴弄孙对吧?你当初看中的那家姑娘嫁人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你就娶了她吧,我准了。”
  “殿下!”李沐麟咬紧牙从她怀里抬起头,目光含恨,“你明知道……”
  “明知道什么?”
  “我娶不了别人。”他看着她,目光哀伤又悲凉,“我已经做过新郎了。”
  陆景珑愣了一瞬。
  多年以前,在避暑行宫,那场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并不算正式的仪式上——她用红帕盖在自己头上,嘻嘻哈哈地问他:
  “鹤明若是非要成亲,我嫁你好不好?”
  如今他看她的眼神,一如当初。
  “都说了……别这么看着我啊。”陆景珑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声音带上些颤抖,“鹤明,你跟着我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一个两个的,都总是令人心软。
  “可我这一辈子都只认你了。”李沐麟被她蒙着眼睛,只露出下半张脸,却依旧缓慢而清晰地说:“陆景珑,你为了你妹妹,要放弃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