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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村中的阴风,不知何时已经归于柔和。
  在这片废墟之上,那些充满了憎恨与不甘怨灵逐渐变回干净的亡魂,它们散发着微弱的光点,半透明的灵体漂浮在荒村上,像在死地中复苏的一群萤火虫。
  “成了。”
  他听到身后的人声音微弱却轻快地这样说了一句。
  段惊尘缓缓回头。
  今夜的月亮很圆,朦胧胧一层,软软跪坐在地上的白清欢被清冷的月色笼罩着,还缠绕在十指之间的凌乱红绳上的血渍未干,沿着指缝逐渐滑落到指尖,头发亦不知何时被汗水浸透,蜿蜒贴在面颊上。一贯讲究的她这次应当是是真累了,竟也没有去打理这些细节。
  他一步步朝她走近,胸膛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疯狂生长,像是某种倔强且难生长的植物,在荒凉的雪上突然莫名融化寒冷坚冰,又击碎沉重的岩壁,悄无声息深深扎根。
  明明还有月,可是天空却忽然飘起了雪。
  她仰起苍白如纸的脸,唇角还残留着醒目的血迹,柔和的眼如同另外两抹明亮的月,眼睫上悬着两粒还未来得及消融的细雪,在月色下亮晶晶的,像在发光。
  白清欢望着段惊尘,露出很浅的笑意。
  “怎么样,没想到姐姐我这么厉害吧?”
  他面对着她,蹲下身,想要伸出手为她拂去唇角的血渍,然而手却生生顿住了。
  “嗯。”他很轻很轻地点头,眸中盛满了柔软月光,柔和得像是一条流浪了漫长岁月,走过了崎岖的山路,终于找到栖息之地的野犬。
  “姐姐很厉害。”
  第29章 为何泪流满面?
  夜雪越下越大,原本明亮的月色也逐渐朦胧。
  夜深寂静,这里没有人烟也没有走兽游虫,以至于除了夹了细雪的风声,就只能听见身边彼此的呼吸声了。
  白清欢垂着眼,熟络地为段惊尘检查着腕上的伤口。
  他脸上没有半分疼痛的样子,方才甚至打算只拿块布条潦草缠两圈作罢。
  不过在他准备撕衣袖的时候,手却被白清欢打下来了。
  “你不知道自己的伤很重吗?”
  他很认真地回答:“还好,死不了。”
  这个回答收获了白清欢一声冷笑。
  方才情势紧急,她需要用自己肉身的力量来更好地操纵千机缕,所以在咬段惊尘的时候下了死口。
  虽说修士的身体远超凡人,但奈何同为修士的牙口也远胜野狗,如今他手腕上的伤口皮肉翻绽,血倒是用灵力封堵止住了,但是还需要仔细处理一番才行。
  白清欢从芥子囊中取出从甲木峰挖到的灵药,以灵力炼化后小心敷在伤口处。
  “居然伤得这么重,我下嘴时还是太重了。”她凑得很近,从段惊尘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紧皱的眉和不断颤抖的睫毛。
  他心里那种奇怪的颤栗又出现了一些,被她握着的手也僵硬得失去了知觉,他声音低哑说:“没事,只是一点小伤,我不痛。”
  以前当剑奴的时候挨打是常事,后来当了剑修,更是时刻游走在死亡边缘,他无暇也无心管这些并不致命的伤口,匆忙的时候吸出污血,有时间的时候买点廉价的灵药用了便是。
  白清欢摇头叹息,很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她没直接说段惊尘不怕疼是一回事,但是她心疼自己的宝贝身体又是另一回事啊!
  将段惊尘的伤口处理好之后,白清欢毫不在意形象地往后一倒,就这样靠坐在那棵枯死的桃树旁。
  她闭着眼,拿手挡了眼睛,骇人的血迹沿着手臂缓缓落下,浸透了衣袖,若非胸口还在起伏,这模样更像是一具苍白美丽的尸体。
  手指缓缓张开,她的视线从指缝间落到边上的段惊尘身上,后者此刻正持了天倾剑背对着她,无声地清点着荒村中那些漂浮的亡魂光点,顺便查看是否还有怨灵存在。
  她懒散躺坐着看他,冷不丁开口:“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
  段惊尘的肩膀突然僵了一下。
  他没有转身,像是没听到白清欢问话似的,快速说起了自己的发现:“村子里的这些亡魂似乎都变成两个月前正常的状态了,已经没有怨灵了。”
  还不等她继续问,他先转移了话题:“你是怎么做到的?”
  白清欢抬手,慢条斯理地解开缠绕在十指上的千机缕:“我不是曾和你说过吗,千机缕是由世间千百种情感编织而成的法宝,我方才就想,如果把怨灵身上强烈的憎恨怨气用千机缕抽离,那它们是不是就不再是怨灵了。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红绳被解下后被白清欢拎在指间,和先前只是显现出微弱光芒的法宝比起来,此刻的千机缕流光溢彩,越发华美。
  她将它缠回腕上,满意道:“吸取了这里数百道怨灵强烈到极致的怨恨之后,它似乎也变得更强大了一些。”
  不过白清欢说到这里,却更疑惑了。
  千机缕编织的情感越浓烈,那它想要进一步提升,需要获取的力量也就越强大。
  不过如今已过了五百年,千机缕甚至都成仙器了,怎么这一次的变化却如此明显?
  “这里的人,曾经经历了很不好的事吗?”她轻声问。
  段惊尘这一次沉默了很久,就在白清欢以为他都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开口了,说起了花溪村和自己的往事。
  雪夜静悄悄的,白清欢和段惊尘面对面整理着像小山一样高的聚魂幡,将每一面幡上的尘埃和褶皱都拂去,当它们全部整洁排列在一起的时候,仙君清冷无波的叙述也停了下来。
  白清欢将最后一面聚魂幡上抚平,没有继续追问他当剑奴的那几年是如何熬过来的,初到青霄剑宗时被那些陌生的仙长们斥责性情冷厉狠毒,被同门无声排挤的时候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她伸手指向前方,示意他看眼前那堆聚魂幡,低声说:“好了,现在都好了。”
  段惊尘定定看着她,很认真道:“多谢你。”
  “先别谢,还没成功聚魂呢。”白清欢笑眼弯弯冲他摆摆手,转头唤来刀疤:“去,把那个小和尚叼回来。”
  夹着尾巴蹲坐在一旁的刀疤顿时精神抖擞,甩了甩身体,瞬间变大,一溜烟便把还昏沉沉的空昙给叼着丢到了白清欢面前。
  她操纵着灵力在小和尚面前一挥,昏迷的空昙缓缓睁眼,往日澄澈明净的眸中还带着茫然和失神。
  “我……我刚才是怎么了?”
  手刀强者白清欢脸不红心不跳:“你方才被怨灵冲撞昏迷过去了,现在怨灵的麻烦已经解决了。”
  “是吗?”空昙迷茫地伸着手按了按自己的后颈,嘶了一声:“怎么脖子疼得厉害?”
  “因为它是从后面冲撞你的,怨灵嘛,行事肯定不讲武德的。”
  “原来如此,小僧还是学艺不精了,贸然闯入此地,原想超度这些怨灵,却不承想怨气太重难以度化。这次多亏白长老和段仙君出手相救了。”
  空昙连忙爬起来,冲着两人万般诚挚地双手合十躬身拜下。
  段惊尘有些沉默地侧身避让了这一谢,白清欢倒是气定神闲地领受了,面无表情道。
  “行,又救了你一次,我也不找你们承光寺要灵石了,免得这次也是你这辈子的一劫,破坏了这一劫的我俩要成千古罪人。”
  空昙越听头越往下埋,很是愧疚的样子,一句话不敢反驳。
  白清欢话锋一转,“不过如今正好有事要拜托佛子。”
  她点了点不远处的那些聚魂幡,低声道:“此地的亡魂全部都是枉死,时间相距久远,加之先前成了怨灵,虽然被我和白长老以特殊手段净化,但是灵魂几近破碎,聚魂幡怕是也难以凝聚,恐怕还需要佛子出手帮忙。”
  空昙安静听她说着话,他没有追问那特殊手段是什么,反倒是如释重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干净的笑容。
  “太好了,小僧还能帮上忙。”
  段惊尘对着空昙拱了拱手,“多谢。”
  空昙白皙的面颊上顿时浮出明显的红色,他慌忙摆手摇头:“不不不……该是我……不,该是小僧谢两位才是。”
  段惊尘神情肃然,虽说空昙并未成功度化,但是他始终是对花溪村的这些亡魂存有善意,他依旧一本正经地同后者道谢。
  听到空昙答应帮忙一起凝聚花溪村的残魂,白清欢起身打断那边两人的互相谦让,取出了聚魂幡淡声说着该如何使用它们。
  “人死以后,就会逐渐忘记生前的所有事,什么爱恨情仇都化作虚无,到最后能记得的只有自己的名字。”
  她走在最前面,拿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聚魂幡越过枯死的桃树树桩,迈入荒村之中。
  飞雪之中,白清欢在一处废墟前止步,寻了个位置,一点点用力,将聚魂幡插入了坚硬的泥土之中。
  “呼唤死者的名字,直到亡魂自行归位。”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唯有紧跟在身后的段惊尘听到了。
  他只愣了一霎,便不假思索的便念出了一个名字。
  白清欢回头看空昙,“你继续先前的操作。”
  空昙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反应过来这是在让他继续安抚度化亡魂,于是赶紧打起精神,拿出昙花舍利禅杖和琉璃渡魂铃,轻声诵念着经文。
  片刻之后,一道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光点落入聚魂幡中。
  白清欢轻轻呼出一口气,笑道:“成功了。”
  段惊尘和他脚边的刀疤同时眼睛亮了一下,正在摇晃渡魂铃的空昙手上动作顿了顿,旋即摇得更起劲了。
  方才初面对怨灵时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
  白清欢却没有停留,而是拿着聚魂幡继续往前,“走吧,继续。”
  夜雪漫漫,白清欢走在最前方,她的声音不远不近地被风吹到后面。
  “亡魂没有记忆,只会在曾经去过的那些地方游荡,所以若是找不到那个魂,就要拿着聚魂幡在它去过的地方一直呼唤它才行。”
  “叮铃——”
  空昙手中的渡魂铃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脑海之中似乎有某道极其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
  在漫天的雪地之中,有人一直呼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声音一点点变得嘶哑,身影几乎被厚重的雪全部覆没。
  他竭力想要看清那个人的面孔,想要听清那人的声音,却无能为力。
  似乎有另一道更强大的力量将他生生拉扯着,让他无法靠近。
  “空昙?”最前方的白清欢回头看过来,此刻她正在插聚魂幡,然而那道光点却微弱得无法凝入幡中,需要空昙帮忙凝聚亡魂才行。
  而他却依然怔怔,像是丢了魂地注视着白清欢。
  夜色中,她的面目和声音突然变得和刚才那道画面一样模糊。
  她问,“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兴许是刚刚被怨灵撞了脑袋,有点头晕,吹两阵冷风就好。”
  空昙摇了摇头,继续低诵经文摇晃渡魂铃,在他加入之后,那道残魂果然逐渐变得凝实,成功落入新的聚魂幡中。
  队伍继续往前,而雪也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