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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璋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星主,棋盘上黑子的颓势已显,星主深陷棋局之中,在天帝的眼皮子底下,他显然已抽不出身来。
  难怪这一段时日来,星主都未能予他们新的指示。
  从凌霄殿出来,浮璋试探道:“陛下与星主这一局棋,是从何时开始的?”
  云渺指尖点着下颌,仰头想了想,“大约三个月前?”
  浮璋垂眸,若有所思,三个月前,岂不正好就是昆仑神女大婚之时?
  难不成天帝其实早已有所察觉,沈丹熹魂魄的归来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所以才以着一局棋先行牵制住了星主?
  ……
  丧吉二神奉天帝之命前往昆仑,正好与九公主的车辇错开,二人到得昆仑,由玄圃和樊桐二位山主接待,两人只远远瞧见熹微宫上的孔雀法身,以及宫外严密把守的侍卫。
  昆仑现下虽有些纷乱,但未主动向天庭请援,天官便也不好插手昆仑,二人传达了天帝的旨意,想要接九公主回天之时,才发现这中间出了岔子。
  昆仑一方说,九公主月前便已离开,丧吉二神刚从天庭下来,当然确信九公主不曾回去,幸而浮璋神君的信函及时送到昆仑,才免了一番劳师动众。
  不论外面如何纷杂,熹微宫里却很安静。
  沈丹熹的意识在火中浮浮沉沉,她经常能听到漆饮光对她说话,一遍一遍地教她如何纳入涅槃火中蓬勃的生机,这种天命赋予凤凰一族再生的力量,十分强悍,定能重新聚拢她溃散的身魂。
  沈丹熹试着在火中去寻觅他所说的生机,可除了这火中足以将一切焚毁的火气外,再难感觉到有什么生机。
  她在沸腾的火焰中盘桓许久,就算漆饮光一遍又一遍地说,也终究徒劳无用。
  也不知是不是漆饮光通过寄魂花感觉到了她的处境,火光外的人忽然安静了下去,不再对着她说话。
  沈丹熹意识所及,皆是火光,也看不见外界的情形,就和当初身处在九幽一样,除了有光亮之外,她也分辨不出日夜的轮转,是以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几日。
  终于某一日,漆饮光的声音再次传入了火中,他道:“如果殿下感应不到的话,也许可以试一试通过我来感受,我会分出一缕神识没入火中,殿下如果在,试着附着在我的神识上。”
  他的语气听上去并不怎么肯定,大约也不确定这种办法有没有用,过了好一会儿,周围煌煌燃烧的火焰有了细微波动,一缕神识如同触角一般无比谨慎地探了进来。
  沈丹熹犹豫了片刻,才慢慢靠过去,贴附上这缕神识。
  触碰到它的一瞬间,那神识剧烈地波动了一下,火光外传来漆饮光轻轻抽气的声音,含着一点微不可察的鼻音,轻声道:“殿下,殿下,我感觉到你了……”
  直到这时,沈丹熹才从他神识的波动中察觉,这个家伙原来一直都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一簇火中。
  而他竟然还对着这么一簇不确定她是否存在的火焰,每日里不厌其烦地絮叨了那么久。
  为了一个微茫的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希望,他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奉上自己的涅槃火,难怪羽山凤君会那么生气了。
  沈丹熹心中一时也有些复杂难明,这种被人珍视的感觉,除了她的母神,便只有这只孔雀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予她。
  漆饮光一时心绪难宁,他的神识波动得厉害,连带着她似乎也受到了他的影响,异样的感觉顺着神识蔓延到她的意识里,沈丹熹明明身魂皆无,却恍惚觉得自己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脆弱的意识又散入火中,变得朦朦脓脓。
  在这种半昏半醒的状态下,沈丹熹依稀听见漆饮光对她说了什么,随后他的神识拢过来,将她裹入其中,良久之后,便有源源不绝的生机从蓬勃的烈火中涌来。
  昆仑上下人心焦灼,但那一座熹微宫却极为安静,安静得像是一汪死水,从外看去只能看到那一只匍匐在宫殿顶上的孔雀法身,里面究竟如何了,无人能知。
  直至一月以后,昆仑的三山四水中开始飘逸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一开始,这些光芒极为幽微稀疏,常人难以察觉。
  也就只有山主水君感觉到了这番异动,激动地跑来熹微宫外,但匍匐在熹微宫上的孔雀法身依旧岿然不动,将所有人都抵御在外。
  渐渐的,从这片大地上浮出的光点越来越多,宛如夏夜的萤火,又如漫天的繁星,光点逐渐化为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往熹微宫的方向汇集。
  这样的光河预示着神女殿下的新生,也为这一片神域中的子民重新注入了希望。
  笼罩在天墉城中的阴云终于散去了些许,重又有了一些欢欣的声音。
  昆仑上下都在因此而高兴,唯有凤君煊烺面色沉郁,他一副单薄的少年人模样,站在一株梧桐树冠上,顺着从头顶淌过的光河,望向光河流向的尽头。
  昆仑神女复生,便意味着涅槃火中生机被耗。
  凤君顺着梧桐树干坐下,明明是少年人的体貌,眼神却透出无尽的沧桑,叹息道:“难道我煊烺命中就注定留不住自己的子嗣么?”
  随同在树下的大长老闻言,眼角的皱纹垂下,眼中也有了些悲戚之意。
  凤君的长子大鹏,便没能活过五百岁的第一次蜕变。
  第72章
  昆仑中的光点飘逸了许久, 白日里瞧着不明显,到了夜里,便像是整条银河都流淌在了昆仑神域中。
  银河汇聚的中心处,沈丹熹三魂七魄一点点地重塑成型, 有魂魄之后, 她的意识便有所依存, 不用再散乱地漂浮在涅槃火中。
  但相对应的,随着神魂和身躯的重塑,她的五感六识也开始变强, 神识贴附那种微末的刺激, 开始渐渐变得强烈。
  ——沈丹熹凝炼出神识后, 才感觉出这种刺激。
  之前温温吞吞的,她并未当回事, 现在才知道漆饮光跟她说话时, 有些时候为何总是说到半途便突然中断,火光外只能听到他竭力压制的呼吸。
  如此, 过了良久, 他才又重新开口,续上之前未说完的话。
  也亏得他还能记得自己先前断话在何处。
  沈丹熹当然知道神交,在九幽之时, 她看到过无数次沈薇和殷无觅通过这种方式获得极乐,他们十分沉溺于这种方式的交欢, 情到深处, 甚至日夜都不舍得从对方灵台上抽离。
  她想起这种事,只觉恶心和排斥, 但听到火光外漆饮光克制的呼吸,这种排斥又会因为对象是他, 而一点点消融。
  实际上,她与漆饮光现在的状态,远远算不上神交,只是单纯的神识贴合而已,她需要通过漆饮光的神识感悟到涅槃火中的生机,再将这些蓬勃的生机收为己用,重塑身魂。
  漆饮光就是她与这一簇涅槃火的桥梁,比起平等的神魂相交,他现在更像是被她予取予求的炉鼎。
  神魂重塑,虚散的意识一点点收拢入灵台,在这个过程中,过往的记忆便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意识里闪回。
  有些时候会生出一些错乱。
  比如一些微不足道的,应该被丢弃入尘埃的记忆,忽然就像是拂开尘埃的明珠,陡然变得引人注目了起来。
  而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反而在它的光辉下变得黯淡下去。
  在契心石里,那一段存在于泡影中的记忆,本来不该那么明显的。
  但现在,在她重塑魂魄的错乱中,这一段记忆变得越来越明晰,越来越难忘,快要盖住她原本的经历,就好像在那一段晦暗的时期里,他真的曾经来过九幽,陪伴过她一段时间。
  这段记忆在重塑中被加强,最后那一刻,存在泡影中的那一个她心中所生的波澜,再一次轻轻荡进了她心里。
  沈丹熹不由自主地问道:“你说的从始至终,是从什么时候始?”
  当这一道意念通过他们相贴的神识传入漆饮光脑海时,他略微睁大了眼睛,瞳孔中映照着前方燃烧的烈火,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他短暂地瞥见了一瞬沈丹熹的记忆,在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漆饮光从她意识中浮出的画面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看到自己略微低垂着头,俯身过去,低声说道:“沈丹熹,我喜欢的是你,从始至终,都只是你。”
  她说:“你在这里告诉我,我是不会知道的。”
  但是她现在知道了,她其实是知道的。
  漆饮光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整个身体都发起热来,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没有失态,说道:“养花的时候,我曾让殿下陪我坐小船去过昆仑墟西面的清川,因为那里对我来说便对你情感萌芽的时候。”
  “我刚来昆仑时,曾在水泽里迷路,当时是殿下将我捧在手里,从水泽里带出来的。”
  “从你将我带出水泽开始。”
  漆饮光虽然极力地克制了,但他的情潮还是随着神识传递给了沈丹熹,她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他是一只火性鸟,简直能将人烫伤。
  沈丹熹暗自猜测过,但绝没想到会是从这里开始,偏偏他的神识波动又十分诚实,并无欺瞒的迹象。
  她沉默良久,难以置信道:“可你那时候才刚破壳不久,灵智都不见得有几分,行事都全凭本性。”
  又哪里会懂得这样复杂的情感?
  那个时候,沈丹熹就没把他当人看。
  漆饮光抿了抿唇,“嗯,所以本性也是很难更改的。”
  只是,他凭着本性爱了她,却不懂得如何表达,以至于到最后都让她以为他讨厌她。
  漆饮光道:“沈丹熹,在羽族的本性里,只有求偶之时,才会送上自身最漂亮的羽毛。”
  火光中静默了好久,一缕微澜才顺着神识传递过来,“那不是送,是我从你那里赢的。”
  漆饮光无声地笑了笑,“嗯,是殿下赢的。”
  在沈丹熹身魂重塑的这一段时期,于她而言,有种难得的平静和安宁,涅槃火的火光充满生机,源源不绝,温暖且光明,漆饮光的神识亦是如此。
  这种温暖和光明伴随在她身魂重塑的整个过程中,像星星一样散布在她的记忆里,让被困九幽的过往似乎都不再那么晦暗了,而那些令她怨恨和憎恶的人也都被埋在了过去。
  沈丹熹的身魂愈渐完整,这一簇涅槃火的焰光便愈是微弱下去。
  飘来熹微宫的光点也渐渐稀疏。
  围守在外的玉昭卫靠近曲雾,低声道:“大人,羽山少主的五色神光衰弱了许多,我们要趁机进去探一探情况吗?”
  曲雾仰头望向熹微宫的殿顶,孔雀的法身一直笼罩着整个殿宇,五色神光弥漫,从最初的浓郁华彩,如烟如雾,但现在确实已稀薄的近乎于无,就连法身本体那一身翠羽,都褪色了不少。
  从蜿蜒铺开的尾羽上,甚至能看到大片斑驳的白羽。
  曲雾不了解凤凰一族的妖神,不知道这种现象代表着什么。她看了眼不远处侍立的神羽卫,摇了摇头,言简意赅道:“不要徒生事端。”
  黑夜将尽,晨光熹微,朝阳从天边斜射而来,匍匐在熹微宫顶上的孔雀法身终于动了动,它纤长柔软的尾羽往中心收拢,就像昆仑中的晨雾一样,被朝阳蒸发隐没了。
  朝阳终于毫无阻挡地照入主殿之内,殿中涅槃火最后的一点余焰在第一缕阳光照入的瞬间,噗地一声轻响,彻底熄灭。
  金色的阳光勾勒出一道纤细的身影。
  漆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身影,下意识往她走了两步,即将触碰到她时,他的余光忽而扫见自己正缩回入下摆的尾羽。
  那上面绚丽的颜色已经褪去干净。
  漆饮光倏地偏头,视线精准地找到窗下黄花梨木案上的一面银镜,隔空扭转过镜面照向自己,在看清里面的投影后,他瞳中微缩,走向沈丹熹的脚步顿住。
  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晨光中的人已经越发清晰了,纤肩细腰,乌发如瀑,云雾轻盈地笼罩在她身周,化作一重重羽衣轻裳,翩然垂下,朝阳的金光落在衣上,化作穿引的金线,在袖摆和裙裾处绣纹出锦绣繁花。
  漆饮光看到她镀着金粉的长睫颤了颤,即将睁眼,他心跳一滞,转过身化作小鸟往窗外疾冲而出。
  沈丹熹只听见一阵急促的振翅声,睁眼时便只看到一抹影子从视线里急速掠过,消失在窗外。
  她明显呆怔了一下,想也没想地抬手从空中划过,一枚玉简凭空而出,被她屈指弹出窗外。
  玉简化作一束流光急追而出,当空散出一张大网,将快要飞出熹微宫的小鸟罩住拉拽了回去。
  守在熹微宫外的昆仑侍卫和羽山神羽卫,皆因为熹微宫中不同以往的动静而打起了精神,严阵以待。
  羽族的视力极佳,即便他们少主化身的小鸟只在墙头上飞快地露了一面,就被灵网抓回去了,但那一群神羽卫还是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