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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车辇的摇铃之音,她从悬星殿中走出,登上停驻台,仰头望向半空落下的车辇。
  天马嘶声长鸣,收拢羽翼,拖着身后车辇平稳地降落至地,马蹄在台面上踏出哒哒声响,马脖上柔顺的鬃毛被风拂得飞扬。
  现今人间动乱,怨气横生,还有弃神谷的妖邪趁着天下大乱,在人间胡作非为,昆仑一直在做着平怨破煞,诛妖除魔,清理被污染的山川水泽的事务。
  昆仑君时常外出奔走,这一次,沈丹熹听玄圃山主说,他的父君是去往望幽山处理她大婚之前未清除彻底的煞气。
  沈丹熹看了一眼沈瑱乘坐的车辇,车辇之上的气息被清理得很干净,一点都没有沾染到人间的浊气,自然她也无从得知他是否真去了望幽山。
  但沈丹熹想,如果她是沈瑱的话,定是要去细细打探她离开昆仑后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毕竟从她回到昆仑之后,沈瑱看她的眼神就隐含着审视和怀疑。
  别人或许追踪不到她的行迹,但于沈瑱而言,却轻而易举。
  沈瑱从车辇上下来,一眼便看到等候在一旁的人。他抖了抖衣袖,已习惯性地抬起一臂,准备接住她。
  然而后者只是转眸看了一眼他的手臂,规规矩矩地上前两步,朝他行了一礼,淡声道:“恭迎父君回山。”
  沈瑱微一怔愣,一时不太适应她对自己这样疏离的态度。以往时候,他从外归来,神女也常会来这里迎接他。
  每次车辇刚刚停稳,她就会带着开明兽一起欢喜地迎上来,挽住他的胳膊询问父君去了何处,此行顺不顺利,有无受伤,有无带回什么好玩的东西。
  后来每次外出,沈瑱便会记得给她带一些礼物回来,就算他忙不过来,殷无觅也会记着这件事。
  再加上开明兽在一旁上蹿下跳,时而化烟时而现出兽身,围在他们脚边转圈。从这里一路走进悬星殿中,都是热热闹闹的。
  眼下沈丹熹神情淡淡,殷无觅因重伤未跟随在他身侧,开明兽也不见踪影,沈瑱心下不由怅然。
  直到踏入悬星殿内,沈瑱才看到被缚在殿内宫柱上的开明兽。
  开明兽原本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看见主人的身影出现,它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兴奋地想化作一缕烟气,可额头上的一枚铭文又将它压制回地上,只能围着那一根柱子打转。
  在沈瑱开口询问前,沈丹熹率先解释道:“它太黏人了,总是来扑我,有点烦。”
  开明兽被她说得耷拉下耳朵,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一声沉重而委屈的鼻息。明明最开始是神女殿下先来扑它的。
  “你先前很喜欢它,每次来悬星殿,总是抱着它揉,现下忽然冷落它,它自是不习惯。”沈瑱意味不明地说道,抬手打出一缕灵气,解开了开明兽额头的限制铭文。
  开明兽的身躯化烟,飘来沈丹熹脚边,被她踢开以后,只好绕去沈瑱身边,拱了拱他的袖摆。
  沈瑱安抚地拍拍开明兽的脑袋,走到座上斟了一杯茶喝下,说道:“从望幽山回来,会途经大荣京都,为父给你带了一些人间时兴的小玩意。”
  宋献照他所言搬上来一个匣子打开,沈丹熹转头看了看,有一些女儿家的配饰钗环,还有一本成衣册子,都是人间现在流行的款式。另一个保鲜的食盒里装着人间新出的糕点。
  “人间乱成这样了,京都还是那么繁华。”沈丹熹捻起一块精致的糕点看了看,又浑不在意地丢回食盒里。
  从前,沈丹熹也爱沈瑱从人间带回来的这些小礼物,现在嘛,这些东西已很难再哄她开心了。
  糖粉压制而成的糕点易碎,落入盒中,散碎成几瓣。昆仑君少有被人这般践踏心意的时候,他忍不住蹙了下眉,端杯喝一口茶,才得以平心静气地继续说道:“望幽山临近东海,我还给你带回一匣子长明珠,已命人镶嵌入灯座,照着京都最时兴的样式制成灯盏,稍后送去你宫中。”
  沈丹熹闻言抬起头来,对上沈瑱威严的双眼,他道:“你若喜欢灯盏,有长明珠,有不尽木,此二者皆可制成长盛不衰的灯盏。”
  “至于羽山少主的雀灯,你提着不妥,便还回去吧。”
  羽山少主的雀火不是一般的火,是由他魂力所凝结而成,与凤凰火系出同源。沈丹熹回昆仑之后,提灯而行时也从未避着旁人,沈瑱会知晓也不奇怪。
  她明知道沈瑱所言不妥是指的什么,却还是问道:“我不明白有何不妥?以前和他比试,我赢过他不少东西,佩在身上时,父君也从未说过有什么不妥。”
  沈丹熹承认,她以前太过傲慢,行事张扬,不止是漆饮光,她从任何人那里赢来的战利品,都会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
  旁人看见了,不会联想到什么风花雪月,只会看到这是昆仑神女的又一项战绩。
  “那是以前。”沈瑱看得出来她是明知故问,仍耐着性子道,“你成婚不过一月,便与夫君分宫而居,偏还将一个外男留居熹微宫中,三日前还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如今昆仑上下已是流言纷纷,你如果还想要自己的名声,就收敛着点。”
  沈丹熹闻言,不由嗤笑,名声?她现在还有这种东西么?
  如今有谁还记得,昔日的昆仑神女是什么模样?
  “我在此等候父君,正也有事要与父君协商,看来父君也已经听说了,女儿打算同殷无觅解契,望父君允准,上书天庭,请下契心石。”
  沈瑱默然地盯着手边的茶盏,殿中寂静,气氛凝滞。
  就连开明兽都感觉到他们父女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悄然化为青烟,飘回殿中的香炉里。
  良久后,沈瑱抬眸看向她,道:“那你也应该知晓,本座不会同意。如今你们二人成婚结契不足一月,便又要解契,这事若传扬出去,何其可笑,三界之中都找不出你这般荒唐行事的。”
  沈丹熹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索性荒唐到底。
  她满不在乎道:“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荒唐行事,当初我剖出仙元送于殷无觅,这在三界之中想来也是独一份的荒唐了。这件事父君就算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住,三界诸人若是要笑,早就该笑掉大牙了,也不怕再多这么一桩。”
  她语带讥讽,听在沈瑱耳中甚觉刺耳,尤其这一件事,本就是他心中隐痛。
  当初,沈瑱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心中震恸,引得昆仑都跟着地动山摇。
  他那时并不在昆仑,而是在人间四处奔走,平息因战乱而起的怨煞,寻找遗失的人间帝魂,试图挽救岌岌可危的人间秩序,弥补过失。
  沈瑱承受着天罚之苦,神躯已开始衰败,无法兼顾两头,他难以分出多余的心力放到沈丹熹身上,也就没能发现,沈丹熹私自放出了他锁在昆仑山下的地魅,还与他一起出了昆仑。
  就因为这么一时疏忽,等沈瑱找到他们时,沈丹熹已将仙元渡入殷无觅体内,帮助他脱胎换骨,予他新生,使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出现在天光之下。
  “你也知你当初行事荒唐?”沈瑱将茶杯放到桌案上,力道之重,竟使灵玉做的茶碗生裂,碎在了茶托之中。
  茶水顺着桌案淅淅沥沥地淌下,沈瑱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袖摆拂过桌案,桌上碎裂的茶杯和茶汤全都消失不见。
  沈丹熹因他动怒,神情反倒沉敛下来,目光直视着他,问道:“我是荒唐,可为何当初的我那么荒唐,父君最后却还是默许了?”
  他明知道穿越女的行事荒唐,却还是默许了,既然默许,就代表他认同了穿越女的所为,现在又在这里摔杯子给谁看?
  但凡她的父君真的了解她一点,就该知道,她做出不出来那样荒唐的事。
  沈瑱被问得哑口无言,在她的目光逼视下,眼神竟飘了飘,有一瞬间不敢与她直接对视上。
  他当时的确觉得她行事荒唐,为了儿女私情,完全抛却了身上承担的昆仑责任。他震怒,失望,悔恨,种种情绪交织在心头,找到他们的当日便钳制住殷无觅,手掌已贴在他心口,想要将神女仙元从他体内逼出。
  可对上殷无觅那一双渴求的眼,他心中的愧疚又一次占据了上风。沈瑱实在做不到亲手从他身上挖出仙元,断绝他的希望。所以,他最终默许了沈丹熹的做法。
  这个默许里,夹杂了他的私心纵容,所以沈瑱也没有了理直气壮的立场再去指责她的过错。
  一次纵容,便有了以后的次次纵容,直到今日。
  沈瑱沉着面色,指尖轻点桌面,放缓了语气,“过去之事,已成定局,不必再提。”
  沈瑱方才一瞬的眼神闪烁,沈丹熹看在眼里,她心中忽而生出怀疑。
  她的父君是真的没有察觉她被人夺舍吗?还是说,他其实早就已经察觉了,只因他更喜欢穿越女,所以选择了无所作为,任由她被人占去身躯?
  这个怀疑,比沈瑱没有认出她被人夺舍,要更加令她伤心,也更加令她绝望。
  沈丹熹生生扼住了自己的念头,不想再继续增添自己魂上的怨气,总归眼前的沈瑱,早已不是值得她依赖和信任的父君。
  “为何不提?”沈丹熹偏是毫不退让,“我知我过去荒唐,父君亦觉我过去荒唐,我如今所行之事,就是在斧正过去的荒唐,父君为何不肯?”
  沈瑱被她一句句质问也逼出了一点火气,他皱着眉,将火气敛在胸口,沉声道:“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而非仅凭你‘今日爱,明日又不爱了’的小性子,凡人尚且视婚姻为大事,这是契!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父君既道这是契,那我身为契约的一方,当然有权力决定这契要不要继续存续。”沈丹熹站起身,直视着沈瑱道,“这是我的婚姻,我想我应该能凭自己的喜恶决定,与我相伴一生,相守永世的那个人是谁。”
  “当然,父君若当真如此在乎昆仑的脸面,大可下一道法旨,昭告天下,剥夺我昆仑神女的身份。”
  这一句话说得太重,叫立在昆仑君身侧的宋献都变了脸色,忙劝说道:“殿下,主君也是为殿下着想,殿下千万莫说气话。”
  “我没说气话,我是认真的,解契是认真,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沈丹熹泰然道。
  她知道沈瑱不可能仅凭一道法旨便剥夺她昆仑神女的身份,她生于昆仑,长于昆仑,聚昆仑山川之精孕育而生,得神女名。
  并非因为她是沈瑱的女儿。
  “父君不答应,那我只好请出母神神印,亲自上书天帝,请下契心石,希望父君不要怪我冒犯了您的权威。”
  四水女神闭关之时,将自己主掌的神印交予了四位水君,用以管理人间河川,神印当中留有她母神意志。
  沈丹熹不信,她的母神也要维护这么一桩建立在她的牺牲和奉献之上的婚契。
  第26章
  沈瑱被她气得额上青筋直跳, 早已没了往日不动如山,凛然威肃的仪态。他深深凝视着眼前的女儿,从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让他意识到, 她的桀骜难驯, 不可掌控。
  短短一月, 她前后的变化天翻地覆,让人想要忽视都难。
  沈瑱怒道:“沈丹熹,你的母神正在经历命劫大关, 你拿此等烦心之事去惊扰她, 要是出了什么差池, 你可承受得起!”
  沈丹熹垂在袖中的手指紧了紧,魂上的怨气随着她起伏的心境而翻涌, 几欲从她瞳孔深处喷涌而出, 沈瑱说的她当然知晓,要拿母神的安危来逼迫他, 沈丹熹亦不情愿。
  可她不能表露出任何退怯的心思, 否则只能任他拿捏,沈丹熹强硬道:“如若父君允了,我自然无需去惊扰母神。”
  沈瑱与她对视, 被她眉眼之间隐约透出的戾气刺得微微眯眼。
  父女二人相对而视,彼此都不愿让步, 殿中气氛紧绷到极致, 昆仑山中好不容易放晴的天幕又开始阴云密布。
  感觉到骤然降下的气温,沈丹熹偏头往殿外望去一眼, 寒雾从地面升腾,再次笼罩住殿外群山。
  沈瑱以前很少会放纵自己的情绪左右昆仑神域的气候, 她记得他以前说过,四季轮转,当顺应天时,若因他的情绪使得天气变幻无常,会影响山中生灵。
  她以前就算真惹得父君动怒,也从不见窗外气候颠倒,飘落雪花。
  可现在自她回到昆仑,与沈瑱不过面对面见过两次,便两次都将他气得落雪,也不知是自己气人的功夫见长,还是她的父君自制力减弱了。
  正当两人僵持之际,殿外传来侍卫通禀,“主君,阆风山主前来求见。”
  过了好一会儿,沈瑱才揉了揉额角,说道:“让他进来。”
  侍卫领命而去,片刻后,殷无觅随着侍卫进来殿中。
  沈丹熹暗暗蹙眉,她原以为殷无觅前来是来阻止她解契的,没想到殷无觅走来殿中,将袍服一撩,向着沈瑱跪地叩首,说道:“恳请父君依殿下所言,请下契心石。”
  殷无觅进来殿中前,已在悬星殿外等候了片刻,虽听不见殿内的声响,可他也知道神女的打算,毕竟沈丹熹早就当众放出话来,要与他解契。
  换做以前,他绝不会同意,但现在,他和薇薇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唯有请下契心石,让他们重历一番往日情谊,也许才能有所挽回。
  看到外面忽然晴空飞雪,他猜昆仑君没有同意,才让侍卫进来通传一声。
  殷无觅说完,殿中诸人都愣了片刻,沈瑱猛地一挥手,将桌上茶盘连带着煮茶的炉子一起撩翻在地,狠狠砸至他脚边。
  气急而笑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好得很,本座反而成了那个不是的人。”
  殷无觅跪在滚烫的茶水之中,神情坚定道:“我求父君请下契心石,并非是想同殿下解契,而是想向殿下证明,不论殿下如何待我,我爱殿下之心,都绝无改变,求父君成全。”
  他不顾地上的碎瓷片,再次叩首相拜,手指在沸水中被烫得发红。
  沈丹熹听了他这话,反而将眉头皱得更深,唇角微瞥,眼中并不见喜悦。
  在他们二人的坚持下,沈瑱没说同意,但也并不如先前那般激烈反对,只说考虑一下,满脸疲惫地挥袖将他们都赶出了悬星殿。
  昆仑山上的春景再一次被掩盖入飞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