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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拖延在地面的尾羽抖了抖,展开了一个含蓄的弧度。他没有完全开屏,但这个程度已足够看清楚她标记过的羽毛。
  金色的灵印缠绕在雀羽纤长的羽管上,与幽蓝色的妖力交缠在一起。
  沈丹熹仔细感应了一下,笑着说道:“看来你将它们养护得很好。”
  每一支尾羽的羽管都如玉石,羽毛柔软亮泽,毫无瑕疵,也不知是不是她私心作祟,总觉得自己的这几根羽毛比起其他未标记的羽毛,要格外好看些。
  沈丹熹一时挑不出来。
  她的手心一直贴在他后腰上,漆饮光忍耐良久,感觉到身体上一些不妙的变化,他瞳孔微颤,嗓音干涩地催促道:“殿下,请快一点。”
  “好吧。”沈丹熹也不再磨蹭,随意择选了一根有灵印标记的尾羽,她指尖动了动,那一根尾羽上的灵印霎时如金蛇游走,顺着羽管往上游来,没入漆饮光衣摆下方。
  漆饮光感觉到从自己尾骨上窜过的灵印,整个人都是一震,犹如被天雷击中,细密的电弧从尾椎炸开,流窜过四肢百骸,叫他浑身战栗,差点软了脚。
  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呼吸,踉跄地退开两步,震惊地转眸看了沈丹熹一眼,对上她不明就里的无辜眼神,又仓促撇开视线,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匆匆从朗月台跳下,化为五色流光遁入夜空。
  “等等,你跑什么……”沈丹熹握着回归手心里的灵印,将他一系列过激的反应收入眼底。
  直到孔雀的五色神光彻底消融于月色中,她才敛下伪装的无辜表情,重新低头看向手里的灵印。
  方才取回灵印时,她是故意引导着灵印从尾羽根部没入他体内,探查他的脊骨。
  他身内的骨的确不同。
  “还真被剔过骨啊。”沈丹熹轻声喃喃,眸中若有所思。
  她隐约记得一些二十七年发生过的事,漆饮光争风吃醋,暴起杀伤神女,令神女遭受重创,昏睡整整半年才苏醒。苏醒过后,众人担心神女留有阴影,害怕再令她难过,都不敢在她面前再提及这件事。
  当初,因身躯重创昏睡,在九幽的沈丹熹,也渡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没有任何外界之景入梦的时光。
  等再次有画面飘入意识时,沈丹熹也早已不记得这件事了。
  直到她重回身躯,回了昆仑,因昆仑中人对漆饮光不同寻常的态度,零零碎碎地回想起来。
  方才从玄圃山主口中,她才知道,那一次漆饮光竟然被昆仑君判罚了剔骨之刑。
  受过这样重的刑罚,再次见面,漆饮光竟还心甘情愿为她驱使,死皮赖脸地纠缠在她身边,因为她的一点触碰就露出这番情态。
  漆饮光,你当真就这么喜欢她吗?
  沈丹熹五指收握,将手中灵印碾碎。
  漆饮光从朗月台落荒而逃,五色神光慌不择路地窜到山林当中一处寒潭,和那寒潭当中栖息的神兽蠃鱼打了一架,将它啄跑,霸占别鱼的水潭,遁入水中浸泡半宿,才拖着湿漉漉的羽毛回到居住的客殿。
  他未点灯,室内一片漆黑,黎明前的这一段时间,黑夜格外深浓。
  漆饮光伏到床榻上,运转妖力,一点点驱散羽毛里的湿气,蓝色妖光隐约照亮床榻之间,他披散着湿发,翻身侧躺,伸手勾起一根柔软的尾羽,指尖顺着尾羽羽管抚摸着上方铭刻的灵印。
  在过去的漫长时间里,这几枚灵印,已经被他抚摸过了无数回。
  许久之后,漆饮光收回了尾羽,从袖中翻出一个锦囊,从内倒出一颗琥珀色的石子。
  漆饮光盯着它看了片刻,伸手剥开领口,手指虚握,凝结出一道剑光,在心口上切开一个幽深的伤口。
  鲜血涌出,他痛得闷哼,极快地将那枚琥珀色的石子埋入伤口当中。石子一入伤口,立即将涌出的鲜血吸收殆尽,琥珀色的外壳破开,里面生出几缕根须,飞快扎入他血肉当中。
  这东西竟不是石子,而是一种植物的种子。
  漆饮光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琥珀色的微光从伤口钻入,深入他的心脏内,扎下根茎,迅速地成长起来。
  心口上的伤口在根须拉扯下,闭合到一起,只剩下一道狭长的痕迹,痕迹之内不见一丝血痕。
  根须在心脏里蔓延带来绵密不绝的刺痛,漆饮光蜷缩在榻上,妖气渐弱,床榻里的妖光亦渐渐消散,最后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中,唯有他忍耐的喘息声隐隐回响,直至天方亮时才止息。
  ……
  熹微宫中的那一番动静闹得实在有些大,因着孔雀法相在熹微宫上的张扬露面,众人担心神女的安危,时时关注着熹微宫的动静。
  在熹微宫中所发生之事,想瞒也瞒不住。阆风山主狼狈至极地被打出熹微宫,随后,曾受他重用的三名玉昭卫被除名,逐出昆仑,永不准回。
  这两个消息如长翅一般飞快传遍昆仑上下,直接撕裂了表面那一层薄薄的冰面。
  若此前,“神女与阆风山主生出嫌隙”只是在暗中流传,那现下,便是直接被扯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天墉城中,为神女庆贺大婚的喜色都还没退,众人就又被这个消息砸懵了。舆论沸腾,犹如滴水入油锅。
  各种流言甚嚣尘上,昆仑子民对羽山少主的积怨再次爆发,一边倒地声讨起横插一脚的漆饮光,要求神女殿下将他逐出昆仑。
  但紧随着,“阆风山主曾要求神女剖丹相送,是借由神女仙元才得以脱胎换骨,修得如今的仙身”这一道流言在天墉城中暗暗传开。
  晟云台上所发生之事,本已经被昆仑君压制下来,现下也再次传扬开来。
  一时间,不论是阆风山主殷无觅,还是羽山少主漆饮光,都被人架在火上,口诛笔伐。
  至于神女?
  神女殿下是这世间最纯粹的山水之精所孕,在昆仑万灵的祈盼中出生和长大,身心纯净,至真至性,一定是被他们欺骗的。这两个人,谁都配不上昆仑的神女。
  众人将三界当中别的仙神天骄轮番提了个遍,希望神女能把目光放宽泛一点,不必只在他们二人当中做选择。甚至也不必非要结契道侣不可,众人所愿,只不过想要他们的神女开心即可。
  沈丹熹听着玉昭卫收集而来的消息,对于天墉城中民众的反应很满意。
  昆仑子民对神女的偏爱已经到了完全偏颇的程度。
  从小到大,不论沈丹熹做什么,都有他们在后面摇旗呐喊。这也助长了神女曾经那副毫无顾忌,胆大妄为的脾气。
  现在,他们亦如从前。
  作为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其中之一,漆饮光在熹微宫里依然待得十分心安理得,他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听来一则流言,兴致勃勃地跑来讲给沈丹熹听。
  “有道是,神女与羽山少主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曾想,却被阆风山主横刀夺爱。”
  “羽山少主悲痛无比,蛰伏多年,终于在神女大婚之日王者归来,重新夺得了神女的芳心。神女殿下此番欲要与羽山少主再续前缘,打算同阆风山主解契。”
  “可阆风山主不愿,才会强闯熹微宫,随后被殿下命人打将出来!由此可见,殿下的心早就已经偏了。”
  沈丹熹听他眉飞色舞地说完,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嫌弃道:“这是何人编的恶心无聊的话本段子,找出来,我定要把他舌头割了!”
  玉昭卫互相看了看,面露难色。天墉城中都是恨不得将阆风山主和羽山少主二人除之而后快的言论,他们还真没听到过这一版本的流言。
  他们合理怀疑,编出这个留言之人,就是眼前这位羽山少主。
  漆饮光笑眯眯道:“我觉得编得挺好,横刀夺爱,破镜重圆,波澜起伏,峰回路转,实在令人回味无穷。殿下若是真的欲同羽山少主再续前缘,我想他定也是愿意的。”
  沈丹熹面无表情,对曲雾道:“把他打出去。”
  曲雾当即拔剑而起。
  漆饮光连忙讨饶,“哎,殿下手下留情,您要是再把我也打出去,昆仑子民说不定真要闯上蓬莱,去把浮璋神君绑过来,叫殿下选了。”
  漆饮光被曲雾用剑抵着,请出大殿,还不忘委屈地喊道:“殿下,我可比蓬莱那条龙好看多了。”
  陷在流言漩涡里的另一个人,此时却并不好过。
  自从以那般屈辱之姿被赶出熹微宫后,殷无觅就一直浸于澧泉中。
  澧泉中心浮着一方莲台,半沉于水下,殷无觅双眸紧闭盘膝坐于莲台,大半的身躯都浸泡在水中。
  精纯至极的金色灵雾环绕在四周,灵雾洇湿他的衣衫,衣料紧贴在身上,透出底下肤色。从心脏上那一道贯穿伤口内,能看到植入其中的扶桑仙果。
  扶桑仙果已与他的心脏半融在一起,随着心脏跳跃,光芒亦一明一灭,仙果内的精华合着血液从心脏而出,顺着经脉流淌过全身,再回归心脏,治愈着他遭受重创的法身。
  因他心不静,念难消,周围的金雾时有动荡,扶桑仙果治疗的效果也远不如预期,心口的伤总是反复,无法彻底愈合。
  殷无觅不知又梦到什么,眉间深深一蹙,覆在眼皮下的眼珠也不安地来回转动,面上露出极为痛苦之色。
  在扰乱心神的梦境里,殷无觅又重历了一遍过往。
  从他被沈瑱带出那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界,到被沈瑱锁在昆仑山脚下那一座偏僻的山间小镇,再到昆仑神女违背父命,私自放了他,跟着他一起逃离昆仑,浪迹人间。
  这些记忆与他而言,已经有些久远了,旧得像是墙上斑驳的彩绘,被他掩藏在内心深处,如今因为沈丹熹的质问,又从记忆里翻涌出来。
  与神女一起浪迹人间时,他其实并没有遭受什么太大的磨难。那个时候的他,心硬得与石头无异,他是在仇恨中浸泡长大的,满腔里装着的也都是仇恨和恶意,没人教过他什么是爱,他也从未感受过爱。
  对于神女殿下交付给他的心意,他只觉得有趣,揣摩过后,发现可以拿捏,可以加以利用。
  随后,他便将她利用了个彻底。
  殷无觅刚出昆仑时,对于自己这具废骨还没有那么深刻的认知,他只以为是昆仑的典籍太过高深,才会不适合他这样没有基础的人修习,是以,他试图去那些人间宗门,寻求一些基础的功法典籍。
  可他这种半人半妖的怪物,在人间并不受人待见,尤其在人妖冲突日益激烈的当下,没有一个修仙玄门会向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低贱地魅主动奉上宗门的功法典籍。
  殷无觅屡遭羞辱,心中愤恨,在又一次被人粗暴地轰出宗门后,他转眸看向跟随在身边的少女,问道:“殿下真的喜欢我么?”
  神女不知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愣怔片刻方才点头,“当然。”
  他唇角勾起讥讽笑意,“那为何你看着我被人这般欺负,却无动于衷?”
  神女皱了皱眉,上前一步,纤长的手指在身前翻动,掐出一个法诀,在半空凝结出大片的冰凌,朝着把守在门前的修士射去,“那我帮你教训他们。”
  先前还趾高气昂地羞辱他的修士,被冰箭追得四处逃窜,发出惨叫。
  殷无觅并不觉得畅快,他摇了摇头,说道:“不够,殿下,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可是,他们不愿意给,总不能强抢。”神女为难道,“我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要是被父君发现,他一定会追寻过来,将你重新锁入山下那一座小镇里。”
  从昆仑逃离后,每走一个地方,沈薇都会小心地隐匿自己的踪迹,就连该随身保护她的玉昭卫都被她丢在昆仑,就是担心被沈瑱发现了。
  殷无觅当然也知晓这个隐忧,他抬手轻轻将她鬓边碎发拂到耳后,诱哄道:“不能明抢,但我们可以暗拿,以殿下的本事,想潜入一个人间宗门,又有何难?”
  沈薇掐诀的手指顿住,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你叫我去偷?”
  大概“偷”这样的字眼,于高贵的神女殿下而言,实在太过于羞辱,殷无觅看到她眼中凝聚起的泪意,体贴地解释道:“不能叫偷,只是借用而已,待我看完了,再还给他们就是。”
  她犹豫不肯,殷无觅耐心耗尽,冷下脸色,“殿下也看见了,我这样的身份,玄门之人恨不能将我打杀,更不可能收我入门下去修习他们的功法,除了另辟蹊径,我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么?”
  “还是,殿下也觉得,我这样低贱的杂种,不配碰玄门的功法?若是如此,殿下大可回去昆仑,做你高高在上的神女,也不必跟在我身边,受这份委屈。”
  殷无觅说完,拂袖而去,将她一个人丢在了那座玄门前。
  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心中尚且忐忑,并不敢保证沈丹熹会听他的,她或许会真的选择回去昆仑,继续当她高高在上的神女。
  那一夜,他抱臂坐在客栈里,半晌都没能睡着。直到后半夜,有人推开窗翻入屋内,点燃了桌上的烛台。
  殷无觅睁开眼,看她走过来,将一个储物袋放到他手心里,说道:“你快些看,看完了我就还回去。”
  他拆开储物袋,从里面倒出了许多珍藏的功法典籍,“你为什么又愿意了?”
  她道:“因为我更在乎你。”
  在乎。真是一个美妙的词语。
  殷无觅抬眸看向坐在床沿,一副因为做了违心之事而惴惴不安的人,心底忽而生出难以言喻的愉悦,不是因为手边的功法,而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看她因为在乎自己,而为自己破例,让他心中泛出热意。这是他第一次品尝到这种熨帖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