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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饮光只眨了下眼,再定睛细看时,他便已身处在密风城外了。
  耳边飘来那三名修士不甘的怒吼,漆饮光循声望去,见他们三人再次御空,往浓雾弥漫的城池闯入,片刻后,三人又晕头转向地从雾中冲出。
  当中那名道修掏出罗盘,再次尝试进入城中,可惜依然没能如愿。
  “是先前峡谷里的那种雾瘴,罗盘无用。”道修略一沉吟,眸中重新亮起希望,说道,“楚师兄,还记得峡谷中那一簇火光吗?找到它,我们就能破开雾瘴。”
  “可又要去哪里找那一簇火?”楚应道,想找那一簇火光又谈何容易,他们甚至不清楚那一簇火光是何种火,又来源何处,几乎全无头绪。
  小剑修踟躇片刻,举手插入他们中间,说道:“师兄,从裁缝铺出来的时候,那家早食摊上的食客,好像不见了。摊主还在,但食客不在了,而且,这一次回来我看见他脸上的疤好像淡了一些。”
  听他所言,另两个修士都是一震。城中都是已死之人,伤口怎么可能还会愈合!
  楚应急道:“你怎么不早说!”
  小剑修抿唇,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而且也怕师兄说他馋嘴。
  道修沉吟道:“或许我们找到他,就能找到那簇火了。”
  殊不知,他们想要找的人,隐身匿在不远处,已将他们的交谈听了干净。
  只可惜,莫说这三名修士,就是他这个雀火的主人,一时片刻也难以定位沈丹熹所在。那一张魂力结成的罗网将雀火封禁得更加严实,大有要将漆饮光排除在外的架势。
  毫无疑问,在魂力之上,沈丹熹对他有着压倒性的掌控力。
  这实在有些不同寻常了,神女殿下舍弃仙元,修为流散,成了昆仑山上一朵赏心悦目的琉璃霜花,让人瞧着光鲜亮丽,璀璨生辉,却脆弱得轻轻一碰,就容易粉身碎骨。
  二十七年前,这一朵霜花便险些碎在他手里,二十七年后,她的魂力竟然能完全碾压他的雀火?
  漆饮光的心中被塞满了疑团,可这样的疑团反倒让他觉得兴奋,隐隐期待,他眉梢微扬,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
  密阴山山腰,树冠遮天,浓荫蔽日,这山涧深处有一处灵潭,正是密阴山髓外泄的一方泉眼,沈丹熹浸泡在潭水中,能借此地山髓水精抚慰织魂的创伤。
  岑婆不欲沈丹熹插手她的事,将她送离甬道,沈丹熹便提灯找来了这里。
  山中灵气天性与她亲昵,浸入泉中,令她身魂都舒缓许多。
  冰冷的灵气从体肤百窍灌入,宛如溪流一般淌过浑身经脉,冲入仙元,将元丹内残留的污秽气息排出。
  从融合丹元后,沈丹熹便一直在做这样的事,直到此刻,才彻底将仙元洗净。
  浑圆的内丹色泽变得浅淡,呈半透明,如今只剩不到三成的修为。在千年来被她一点一点拓开的灵池在缺失元丹的百年间,亦枯竭不足,萎缩一大半。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的魂魄被困在九幽的这三万六千多年里,并不算是全无益处。
  拜时不时飘入意识的梦境所赐,她没有在那一方死寂的天地里,同其他罪灵一样风化成灰,没有丧失神智,失去自我。
  ——外界光鲜亮丽的色泽在反复折磨她,亦在反复拯救她,这样反复的煎熬,反倒淬炼了她的神魂。
  如今魂身重新结合,魂力倒也能勉强填补上当下肉身的不足。
  将魂身织合,密不可分后,沈丹熹心中的隐忧才稍微平复,有空暇好好思索,回到昆仑,她该如何应对她的父君,又该如何对待那位被“她”爱惨了的夫君。
  从沈瑱愿意给她时间,容忍她之后回到昆仑再做解释,沈丹熹就猜到,殷无觅应该是没有死,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她的父君绝不可能放任她出昆仑。
  沈丹熹眉心的花钿已洗去,但额上的禁令仍在。
  沈瑱是昆仑之君,有昆仑山水赋予的王权在身,昆仑生灵皆受王命,即便是她这个昆仑神女也不例外。
  只要父君的禁令仍在,“我是昆仑神女沈丹熹”这几个字,她就永远说不出口,连自认身份都做不到。
  当然,回到昆仑,这一道禁令自然能解,沈丹熹大可以将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和盘托出。
  告诉他们,她才是真正的昆仑神女,告诉他们,自己被异界之魂夺舍,这百年来都是另一个人霸占在她的身躯里,与他们爱恨纠缠,父女情深。
  而那一个备受他们喜爱之人,最后还是选择了抛弃他们。
  这样一来固然痛快,可若是,他们就算知道了一切,却还是会对着自己的脸,怀恋另一个灵魂呢?
  更有甚者,他们会想尽办法再找回那个更受他们喜爱的魂魄。
  这很有可能的,毕竟他们都那么喜爱穿越女,喜爱到已经完全忘记了沈丹熹本来的模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只会令她更加恶心罢了。
  又哪里比得上一点一滴磨碎他们心中所爱之人的品性,抹消掉穿越女的喜好,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所喜爱的人变得面目全非,消失不见,来得更加有趣呢?
  就像穿越女曾经对她做的那样。
  是了,就像穿越女曾经对她做的那样!
  沁凉的水波在皮肤上摇荡,沈丹熹抬起手,沾染潭水湿气的指尖落在自己眉心禁令上,轻轻摩挲,浅浅水痕从指尖淌出,顺着鼻梁滑下,于鼻尖凝为一颗,倏地落下。
  沈丹熹视线追着那一颗水珠,垂头看向水中映照出的面容,一寸寸抚摸过纤长的黛眉,上扬的眼尾,顺着流畅的颌骨线条,滑落至下巴,再轻轻点上柔软的唇瓣。
  眉眼还是这样一副眉眼,但身躯内承载的灵魂不同,终究让这张容颜有了不一样的气质。
  她不如穿越女温婉亲和,眼角眉梢总是盈着浅浅笑意,深埋在她眼底的怨和恨,让这副眉眼显得冷锐而尖刻,像一柄亟待出鞘的匕,急需一些血和痛苦来抚平它的委屈和不甘。
  沈丹熹好似已预想到他们看到这样的自己后,会有什么反应,指腹下的唇角微翘,不由笑了起来。
  粼粼的水波映照在她眼底,在那双瞳孔深处也铺染出一汪摇荡的碎光。
  不知从何时起,一直静静萦绕在密阴山中的浓雾开始狂涌奔流,这些终年不散的怨气,受她吸引而来,流入灵潭,徘徊在水面上。
  漆饮光感觉到拂过身边的怨雾,伸手撩了撩。
  他已在密阴山中找了许久,终于靠着与雀火那一丝微弱的牵绊,穿过越发浓稠的雾,寻到这里来。视线穿过怨雾,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浓稠的雾瘴压在水面上,围绕着水潭中心的女郎浮动,沈丹熹浑身湿透,丝缕的怨气缠绕在她纤薄的肩,瞳中亦被怨雾映出灰白的影,唯有她的唇角带着笑。
  是不该出现在昆仑神女脸上的,怨毒的笑。
  昆仑的神女本该用自己纯净的神力,抚慰亡者,化解怨念,可周遭怨气在她身边反而越发茁壮,竟与她生出共鸣。
  密阴山中草木无风狂舞,簌簌的拂叶声如海浪一样嗡鸣,一浪又一浪地朝向这里狂涌。
  尖啸声传入山脚下的密风城,正与三名修士周旋的岑婆忽而抬头,惊愕地望向密阴山,她再顾不得其他,身化鬼影,急匆匆往密阴山上奔去。
  密阴山的草木当中皆是枉死之魂,魂有怨,而生雾瘴,这些怨念本无伤大雅,雾瘴也并不会伤人伤己,但若是有一股强大的怨念,将这些怨气拧为一体,进而转化为煞,那就是个大麻烦了。
  煞一旦形成,必要血洗一方,它们无有魂的意识,不会思亦不会想,唯一践行之事便是要这世间还以鲜血,来慰藉自己曾经遭受的苦痛。
  为防止怨气化煞,岑婆将枉死之魂织入密阴山时,进行过周密布置,将怨气散于林中,绝不该出现如此强势的怨念才对。
  岑婆心念电转,不过片刻,便飞临密阴山上空。
  不知何故,密阴山的怨气竟一下翻增数倍,瘴雾席卷整座山林,怨气如江河入海,往山腰深处一个地方涌去,形成了一个漏斗状的漩涡,岑婆几次试图靠近,都险些被卷入洪流。
  在这漩涡的中心,正是沈丹熹所在的灵潭。
  雾白的怨气到了这里,已经变为深黑,一声声尖利的鬼啸愈来愈响,眼看怨气凝结,快要化煞。
  这一场变故来得太快,漆饮光心中大惊,急忙跃入水中,迎着黑雾当中时不时闪现的鬼脸和利爪,艰难地朝她靠近。
  “沈丹熹!”漆饮光抬手掷去,桃花枝飞入煞气黑雾,绞碎一只扑面的鬼影,他紧盯着重重鬼影后那一抹身影,一边朝她靠近,一边扬声道,“沈丹熹,你醒醒!你是昆仑神女,怎可以被怨气所食!”
  水潭当中,被怨气缠身的人,眼睫轻轻一颤,缀在睫上的一粒水珠微一摇晃,滴落下来。
  沈丹熹抬眸,看向朝她涉水而来的人。
  漆饮光周身被利刃一样的鬼爪抓出了许多伤痕,衣服也破了,可他一点也不在意,那双眼睛只直直望向她,眼神在说——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沈丹熹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森冷的衡量,衡量要不要在此刻杀了她。
  第13章
  浮在身旁的雀灯依然明亮地燃烧着,魂力金线穿透雀火,有那么一瞬间,沈丹熹与漆饮光神念相接,透过他的眼,看到了此时的自己,无比丑陋的模样。
  她不会是他们所期待的穿越女的模样,但也的确不该是这样的。
  这样丑陋,可憎!
  沈丹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抬起双手,十指翻飞,结出繁复手印,灵力从她指尖流泻而出,拂向汇涌在身周的怨气。快要化煞的昏黑怨气蓦地一滞,在灵力抚慰下,似有片刻缓和。
  但也仅仅只有片刻缓和,雾中的鬼煞尖啸再次响起,急速流转的怨气一点点染上凶煞血气,水潭上空已显出一个巨大的骷髅雏形。
  沈丹熹指尖卸了力,再次结印。她是昆仑山上最精纯的山水所孕,亦拥有这世间最纯净的灵力,以往她所结之印,很快就能化解一方怨气。
  但这一次,却这样艰难。
  沈丹熹心里明白,因为她的魂已不够纯净了,她的魂上亦有了怨,她连自己都度化不了,又何以度他人之怨?
  她一次又一次地结印,指尖在身前快速翻飞,灵池内残留的那丁点灵力片刻便耗尽了,可起到的作用却小之又小,几乎毫无成效。
  她抬头望向上方煞气冲天的骷髅影,那当中亦有她不甘的怨念在作祟,甚至是将这座密阴山中怨气凝结成煞的主心骨。
  是那样丑陋不堪。
  沈丹熹心中很快有了成算,面上露出决绝之色,她既然化解不了它们,那就吞噬它们,将它们封入魂里。她可以怨恨,可以丑陋,但绝不允许自己将这样丑陋的一面直白地暴露人前。
  骷髅影盘踞水潭,庞大如一座山峦,不断地膨胀又收缩,每一次膨胀,都吞入更多怨气,而每一次收缩,当中的怨气都流转为煞,越发凝炼。
  四面都被罩进一片沉黑里,这一片密林黑得犹如深夜,只有水潭当中一簇雀火亮着微光。
  漆饮光抽出脊骨里封印的剑,剑身雪亮,一道孔雀翎羽纹刻于剑身中缝,羽毛纹路往两刃铺开,剑光便如柔软的羽絮从剑身细密的刻纹里脱出,飘然若鸿毛,却又无坚不摧,顷刻间将浓黑煞气也绞杀出大大小小的破口出来。
  他自破口看向深陷在煞影中的沈丹熹,握剑的手指收紧,体内的禁制被唤醒,剔骨之痛重新降临。
  沈丹熹……
  二十七年前,在熹微宫灯火煌煌的殿堂里,神女温柔而怜惜地说“我不要你的翎羽”时,漆饮光第一次对她生出杀心。
  那时候,他亦是第一次承认昆仑君对他的评判——他的确凶性难除,恶欲难填,骨子里的妖性远远大于神性。妖是自私自利之物,他亦自私自利地只想看到他心中想要的那一个沈丹熹。
  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她的改变,甚至怀疑过这具身躯里换了人,可是这普天之下,谁能有那个能力夺舍昆仑的神女,夺舍沈丹熹?
  漆饮光带着一个自认荒谬的怀疑,用了各种方式试探,用了各种方式寻找,皆未能如愿。
  “与其看着她一点点泯灭过往痕迹,彻底变得面目全非,不如现在就杀了她。”
  这样的杀心一起,便如烈火燎原,再也无法扑灭。漆饮光丧失理智,不顾一切,付诸了行动。
  可惜,他没能成功。
  就算之后被昆仑君罚以剔骨之刑,瘫痪在床无法动弹的二十年时间里,都依然没能磨灭他的这份杀心。
  他忍受金水灌体,一点一点将滚烫的金水纳入血肉,塑炼成骨,重新站立起来。他装出悔过自新,心结尽消,早已释怀的模样,打消所有人顾虑。
  然后,又用了七年时间,才再次走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