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宋婆子正在到处翻检破席子,竟是真打算不等大夫来就要将柳幺儿扔出去。
“你的身体尚有热气,你现在回去说不得还能活,若再晚些,真被你婆婆扔去了野外,你便是后悔也晚了。”
柳幺儿也转头看去,轻声道:“扔便扔吧,活着太苦太累了。”
张幺幺淡笑:“也是,死只需要痛苦一瞬,活着说不得得痛苦一辈子,就你这样的,便是今日不死,落到你婆婆手里,只怕也熬不过几日,现在死了也干脆。”
不知为何,她活着的时候被人欺辱谩骂一点不敢反抗,可或许这会儿死了,便好似身上的怯懦软弱也跟着死了,张幺幺的讽刺叫她心里有些不服,忍不住回嘴道:“你有本事说妾,自己不也死了。”
张幺幺淡淡瞟她一眼:“我的确是死了,可我不是自己放弃了自己。”
不过一个眼神就叫柳幺儿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点勇气化为泡沫,她瑟缩了下,沉默的低下头。
张幺幺实在看不惯她那副软弱可欺的模样:“胆小如鼠,懦弱无能,被人欺辱打骂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柳幺儿惨白的脸色有些扭曲:“你不是妾,没经历过妾的痛苦便不要在一旁说风凉话。他们是妾的婆婆和丈夫,难道要让妾杀了他们吗?”
“为什么不能?”
“妾如何能杀人呢?”
“所以就杀了你自己?”
柳幺儿惨白着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张幺幺眸光淡淡:“就不要为自己的无能和软弱找借口了。”
柳幺儿气得声音都在发颤:“妾又不识得你,同是女人,你为何要针对妾?为何让妾死了也不得安心?”
“女人与女人,也是不同的,可不要拿我和你比。”
“你……你……”柳幺儿原本正常的脸渐渐变成了临死时的模样,双眼暴突血红,舌头长伸,脖子上一圈被勒伤的紫红痕迹清晰浮现,隐隐狰狞,好似要化作厉鬼一般。
张幺幺却丝毫不惧:“没用的东西,你也就敢和我这死人发脾气,你那婆婆和邻里不过两个老东西,你便是再狠心一些,一棍子敲死一个再吊死自己,我都不会如此看不起你。”
柳幺儿被她骂得抬不起头来,忍不住捂着脸呜咽出声,开始还是小声抽泣,渐渐的哭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简直撕心裂肺。
好像要把这十九年来受到的所有委屈、不甘、愤恨,全部发泄出来。
张幺幺漠然听着,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
就在她哭的时候,大夫终于被请来了,宋婆子原本还要赶大夫走,却被张伯呵斥住了,让大夫上前给柳幺儿看诊。
张幺幺微微皱眉,淡淡出声:“哭够了就赶紧回去,若等大夫说你没救了,就真的什么都晚了。”
柳幺儿抹了抹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姐姐,你如此厉害,不如,妾把身体给你吧。”
张幺幺愕然看向她:“你说什么?”
柳幺儿本还有些犹豫,不过一瞬好像就想通了,她道:“姐姐,妾说的是真的,只要你答应帮妾做两件事,妾便把身体给你,让你再活一次。”
再活一次?
张幺幺的眼里爆发出明明灭灭的光,她问:“你是认真的?”
柳幺儿惨笑:“能活着谁想死呢。可妾的性子妾清楚,便是再活一次,妾也做不到姐姐你说的那些,妾依然会生不如死。既如此,倒不如把机会给你,只要你能了了我的愿望。”
张幺幺抿了抿唇:“你的愿望是什么?”
“一是回去柳树湾看看妾的父母兄弟,如果可能,让他们过得好些;二是想办法治好相公的腿。”
张幺幺差点气笑了:“你到底怎么想的?那宋昌在你还未咽气的时候就要将你扔去乱葬岗,你却还想着替他治腿?”
柳幺儿沉默了一瞬:“因为妾欠了他的。”
“就因为你们新婚当日他摔断了腿?是你害她摔断的?”
“妾小时便八字不好,所以才被父亲卖了,而与相公成亲第一日他就出了意外,可见都是被妾克的。”
张幺幺是鬼神不忌的,对这些说法最是嗤之以鼻,忍不住摇头:“你竟然信这些,真是没救了。”
柳幺儿轻声道:“这是妾的命。”
这时大夫已经给柳幺儿扎了针,见她毫无反应,不由摇了摇头。
柳幺儿忙道:“姐姐,时间不多了,你答应妾吧。”
张幺幺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柳幺儿正在救那个陌生男人的一幕,此后她被婆婆打骂、被王平家的算计、到最后被丈夫冷漠放弃,她都看在眼里。
看的时候她既气柳幺儿软弱无能,又恨不得将那几人几刀剐了干净,如今却要她来救她丈夫?这叫她从心底生出反感。
这时宋婆子骂骂咧咧的将柳幺儿用被子裹上,正要拖出去。
柳幺儿忍不住着急:“姐姐!”
可再反感又如何比得上重活一次的机会。
张幺幺看她:“你真的想好了?这可攸关生死,且无法反悔。”
柳幺儿认真点头:“妾想得很明白了。”
张幺幺看着她,她黝黑沉寂的目光叫柳幺儿心里不自觉的颤抖,可她强忍惊惧,努力回望,不叫自己退缩。
片刻,张幺幺颔首:“好,我答应你。”
柳幺儿一喜,忙上前将她朝自己的身体推去,张幺幺几乎瞬间就被她的身体吸了进去,眼前立时就黑了,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地上的柳幺儿尚露在外面的手指动了动,正在收拾药箱的大夫见此忙阻止宋婆子,捏住她的手腕把脉,片刻后惊讶地眉毛都挑了起来,道:“这,还没死?”
正打算散去的邻里也震惊了,忙围上来,大夫掀开蒙住柳幺儿的被子,试了试她的鼻息,果然有呼吸进出,忙道:“真的没死。”
可明明之前诊断是死透了的,为何这会儿又活了?想了想道:“兴许是之前岔了口气,刚刚搬动时倒叫那口气又出来了,因而这才活了下来。”
宋婆子脸一拉,正要说话,王平家的却忙拉住了她,朝她打眼色道:“嫂子,人活了是好事啊!”
宋婆子一愣,她被柳幺儿寻死觅活的给气狠了,请来大夫看诊还得付银子,也就更气,压根儿忘了和王平家的商定的事儿,这会儿听她提醒,顿时由怒转喜:“你说的是,活了好,活了好!”
因而后面给大夫诊费时,竟少见的利索,送走了大夫,又和王平家的把人给抬上床好好安置了。
刘大嫂见此惊讶道:“哟,柳幺儿死过一回竟惹来宋婶子的怜惜了?”
张伯颔首,对宋婆子的表现十分满意,道:“这就对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媳妇儿也是不容易,对她好些,往后她记恩也知道孝敬你。”
宋婆子僵着脸笑:“是是,您说的是。”不着痕迹的和王平家的对视了一眼。
众人见没热闹可看,陆陆续续散开了。蔡氏甩着帕子咕哝道:“狗改不了吃屎,能对她好才怪了。”却也不敢大声,只自己听到罢了。
半空中的柳幺儿看见婆婆为‘自己’盖被子,甚至人走后还替她清洗了一番时,又是惊讶又是复杂,她不禁想到,难道真的因为自己死过一回,所以婆婆被吓到了?要对她好了?
那相公会不会也怕了?也会对她好了?
她陷入这个想法里,心绪翻搅着,神色隐隐挣扎。
就在张幺幺进入了柳幺儿的身体时,之前溜进宋家的书生一路小跑进了一家医馆的后院。
一间房里正躺着个翘着二郎腿的男人,正是之前柳幺儿舍身欲救的人,此时他面色还有些苍白,但痛苦隐忍的神色没了,棱角分明的脸显出几分清俊来,气质沉着,眼眸黝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神情,显出些痞气。
第4章 恶毒
他叫郁林肃,床前坐着的正是救他的那个络腮胡子,唤做路宏。
两人正说着什么,书生曹榭快步走了进来,道:“爷,不好了,那小娘子上吊自尽了。”
路宏大惊:“怎么会?爷可是没碰她啊。”
曹榭看了眼脸色阴沉的男人:“听在场的人说,是因为爷嫌她丑跑了,她婆婆又打骂了她一顿,想不开就自尽了。”
“这……这简直胡说八道嘛!爷什么时候嫌她丑了,明明是那老太婆逼迫……”
郁林肃翻身坐起:“到底也有我的原因在,既然她不在了,去查查她是否还有亲人,若有,补偿的银子送去,至于宋家人,一分钱也别想捞着。”说着脸上戾气一闪而过。
“爷放心,我明白的。”曹榭忙答应下来。
路宏道:“爷,宋家小娘子是帮不了了,害了你的人可也不能放过。”
郁林肃目光冰冷:“放过她?”
他不过是乍从北方来到南方水土不服病了,竟就被一个老婆子下了药卖了,若不是路宏几个赶来的还算及时,只怕他要吃个大亏。他郁林肃混了这么久,从来只有他坑别人的份,却不想会在一个老婆子手里栽了个跟头,这个教训他怎么可能忘得了。
不过,毕竟他们此行是有正事的。他沉吟片刻道:“不是说再过两日就有几艘海运船会驶进南湾码头?这两日先去混个脸熟,到时就扮做苦力混上去。至于那臭婆娘……”他咧了咧嘴,牵出一抹冷沉的笑:“等老子歇一歇,就去找她。”
曹榭忙道:“爷,那婆娘给你下的药剂量可不轻,不如你且多歇息两日,这两件事我和老路去办就好。”
郁林肃摆摆手,不以为然:“不过一点春·药罢了,值当什么?老子又不是那些娇嫩嫩的娘们儿,何况这仇老子必须要自己报。”
路宏叹息:“女人的确太娇柔了。像那宋家小娘子,你们看这药尚且没落到她头上呢,只不过和爷同处一室,甚至不到两个时辰,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就想不开吊死了自己,这是何必呢。”
“对女人来说,名节可比性命重要。”曹榭说了一句。
路宏嗤笑:“狗屁!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活着更重要的?我就觉着那小娘子也不单纯是因为这件事才选择死了,更可能是被她那婆婆给逼死的。你说这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真是。”
曹榭不甚认同,正要再反驳一二,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微变,忙去看郁林肃,见他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脸色有些不好看。忙住了嘴,拉着路宏往外走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咱两去合计合计正事,让爷再歇一歇。”路宏便被他莫名其妙拉走了。
屋里便只剩下郁林肃一人,他想着那女人明明怕得要死,偏偏固执的脱下他的衣裳,解开他的裤头,打算拿自己的身体救他……
明明是心善救人,可最后还是被人给逼死了。
他眉眼泛冷,脸色沉郁,扑通一下又倒回床上,翻身朝里闭上了眼睛。
张幺幺并不知道还有人惦记着柳幺儿的死,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处一片漆黑,缓了缓神才坐起来,忍不住动了动手脚,有力的,灵活的,又抓向身上的被子,竟然抓住了——所以,她真的用柳幺儿的身体重生了?
这种感觉很复杂,又隐隐有些激动,忍不住轻声道:“既然你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你的仇、你的愿望,我必定都会替你达成。”
身体毕竟是别人的,她虽然能掌控,到底还是有些陌生,便先在屋内活动了一番,适应适应。走了两圈后,肚子却咕噜噜叫起来,嘴巴也干得很,便想着出去找点吃的。
刚走到门边,就听见外面有人说着话朝这边来,细细一听,正是宋婆子,且声音谄媚:“这位老爷,屋里的小娘子年方十九,还未经过人事呢,您可是头一个,老身只收您五钱银子,您实在是赚了!”
张幺幺脸色骤冷,眸中闪过杀机,‘柳幺儿’可是刚死过才救回来的人,这老婆子就带了男人来,无耻下作之极,简直找死!
宋婆子领着人进屋时,里面漆黑一片,她对跟在身后的男人道:“老爷您稍等,等婆子把灯点起来。”
“你快着些。”男人瓮声催促了句,听声音年纪不小。
“哎哎,马上。”
宋婆子赶紧点燃了油灯,昏黄的灯光里见床上被子隆起,显见柳幺儿还睡着。哼笑了声,忙把外面那年过四十,肤色黝黑,着一身褐色布衣,穿麻鞋的汉子领了进来。
汉子面色悲苦,有些拘谨但强做镇定。
观其穿着,多半是在码头做苦力的,想必晚上正好投宿到了王平家,被她一通蛊惑,然后带来了宋家。
原都是平民百姓,不过这汉子今儿是来送银子的,因而宋婆子口里便也大爷老爷的称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