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是王守忠这样的后辈难以理解的,也没法细说,只能默默消化着。
左思右想不得法,长吁短叹不得用,最终,王继恩只能向王守忠交待道:“吩咐下去,让衙内职事探吏接下来都给我收敛着些,不得肆意妄为。还有,盯着宫内,但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是!”
当日傍晚,中书舍人陈象舆便被下狱了,奉命的侍卫,是直接从政事堂带走的人。
第441章 登闻鼓又响了
时辰正早,晨霭尚未散去,宫阙前,一道清瘦的人影自长街走来,进入侍卫们的视野,待到近了,发觉是一名年轻人。
身穿一道浅蓝色的长袍,几乎已经褪色,顶上无冠,头发只有一根竹签简单地扎着,面色憔悴,目光深沉而决绝,眼白中泛着血丝。
这显然不是个正常人,护城的守注意到了,立刻便有一人打算去查问,但被队长拦住了。
“此人面浮异状,恐非良人!”士卒道。
闻言,队长只是下巴往前翘了下,道:“看看再说!”
皇城之内的守备班直,哪怕是一个普通卫士,都是有来头的,不是荫庇入职的勋贵子弟抑或军校学生,便是自一线军队中选拔的精悍锐卒。
能混到皇城守备队长,来历自然也不可能普通,出身自杭州钱氏,从辈分来说,还是钱俶的从孙。
虽然阻止了下属,但眼神却死死盯着那名年轻人,目光很是戒备,做好了随时冲上去拿下的准备。
隔着数丈远,都能感受到那一群卫士虎视眈眈的目光,不过那年轻人却似无所觉,只是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皇城下的登闻亭走去。
看着他的动向,守卫们也都不由面露恍然,紧盯着的目光中也带着少许好奇与探寻。适才发话的那么兵士不由侧身,低声道:“队长,这是有多久没人敲登闻鼓了?”
“不管多久,都警醒些,把人看住,随时等候宫里召见?”钱队长面露深思,语气很沉稳。
“是!”兵士答应着,眼珠子一转,不由叹道:“若是能让我等看送进宫便好了,调入京城这般久,还没近前见识下垂拱殿是何等模样,若是能亲眼见识天颜,此生都无憾了……”
“你小子!”听其言,钱队长顿时笑骂道:“何来这么多的心思?光天白日之下,在此痴人说梦?”
说着,表情一肃,教训道:“给我打起精神,站好岗位,再敢玩忽懈怠,当先我送你去军法司!”
见队长认真起来了,卫士不敢再轻佻,赶忙讨饶道:“队长手下留情,属下闭嘴便是了!”
卫士之言,虽显夸张,却也反应着一些现实状况。皇城之内,规矩森严,大内军下属每一厢尉营队,都有固定巡守区域,规定得死死的,除非调岗,否则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
皇城城阙位置要害,但处在外围,而其下属于的官兵卫士们,即便调岗,也只能在皇城外围,至于宫城则几成禁地。
基层的卫士,莫说见识天颜了,就是远远地望一眼,都成奢望。这名卫士,来自青州,还是一名县令之子,进京服职三年,也就顶多见识过銮驾,那也是重重守卫……
连守备皇城、守卫皇帝的大内禁军卫士都是如此,何况寻常小民,只能说,刘皇帝已逐渐活成臣子们想象且敬畏的那种形象。
随着那名年轻人,拿起木锤,毫不犹豫,敲击在牛皮鼓面上,“咚咚”的声响,足以振聋发聩,北向皇城,南向街坊,朝着周遭扩散而去……
宫内,刘皇帝正用着早膳,菜色很简单,一饼一粥一菜,除了食材、烹饪顶级,仅从表面看甚至不如京中小民的早食来得丰盛,毕竟对于绝大多数普通百姓而言,仍旧是一日两餐,而老皇帝只是要养身,如今连稍微多带点油水的汤都不敢喝了。
当登闻鼓声传来之后,老皇帝明显愣了下,把手中的饼卷了卷塞入口中,嚼巴咽下之后,方才思考了下这事。
接过丝帕,擦着嘴,刘皇帝语气中带着少许感慨,问嵒脱:“登闻鼓这是多久没敲响了?”
嵒脱实则也有些意外,不过面色平静,淡定地回道:“禀官家,具体多长时间,小的也记不清了,小的只记得,前一次还是在东京,还是因为一件耕牛失窃案……”
从开宝朝登闻鼓制的发展变化,也能看出刘皇帝在治国用政上的转变,总的来说,是逃不脱一个“懈怠”评价的。
曾经作为刘皇帝直面小民、倾听下情途径的登闻鼓制,到开宝二十八年的如今,已然是形同虚设。这绝非是制度本身有什么问题,出问题的只是老皇帝罢了。
就如喦脱所言,上一次登闻鼓响,而刘皇帝亲自接见,还是在好几年前了,那时符后尚在,刘皇帝也还没心灰意冷,猜忌心也没重到如今这般形成心病。
那一次,就是因为开封郊外一农民,家里的牛丢了,竟然直接去敲登闻鼓。结果嘛,刘皇帝还是亲自接见了,而在得知具体情况之时,那张老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结果只是将之移交给开封府处置。
那之后,刘皇帝也就彻底爆发了,事实上,在过去的十多年,他早为一些“鸡毛蒜皮”就敲登闻鼓的事情厌烦透了,只是,制度他规定的,要展示亲民勤政的一面,只是咬牙撑着罢了。
而真正想通过登闻鼓,去了解民情,从多年的实践结果来看,效果也并不显著。于是借着“失牛案”,刘皇帝下诏,打了个补丁,诏令民非人命及重大特殊案件,不得登闻上告。
这几乎就是针对小民的,当官多有个分寸,刘皇帝本是这么认为的。但“丢牛案”后续的发展,几乎颠覆了刘皇帝对“登闻鼓制”的认知。
经过武德司调查,那名上告的老农,背后是受人指使,幕后主使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督察院一个侍御史,也并没有什么阴谋。
其目的就更显荒唐,次人认为皇帝应该更多的听从他们这些御史言官的纠弹劝谏,对登闻上告制度很蔑视,指使那名老农上告,也只是想看看刘皇帝会怎么应对,也让刘皇帝意识到,放开民意究竟是怎样一种可笑、低效的决策。天子高高在上,怎能同愚人贱民直接沟通呢……
当这样的汇报上呈御案,可想而知,老皇帝的心态是如何爆炸。最终结果,那老农念其庸贱,为人所诓骗,略施惩戒,鞭笞二十就放了。
那名侍御史下场就惨了,都被以“欺君之罪”处死,还加了条“居心叵测”的诛心之罪,家人也受到牵连,家产籍没,发配安西……
但是,这些都难以真正发泄刘皇帝胸中的怒火与戾气,他由此联想到了很多,并且想起了当年最为轰动的“科举舞弊案”,背后毕竟有秦王刘煦的影子。
刘皇帝甚至不禁怀疑,过去每一次登闻鼓响起,小民上告案件本身背后,是否还有另外一个故事,是否都有人在背后策动,是否过去那么多年,都是不同的人因为不同的目的在陪他这个皇帝“玩”……
毕竟,普通小民,连官府都基本不愿意打交道的,到宫阙敲鼓,恐怕连路都找不到。能够敲响登闻鼓的,还得是有一定见识与出身的人。但偏偏,过去直接告到刘皇帝那里的普通士民,还真是有一些的。
“失牛案”对刘皇帝的影响很大,大到他对登闻鼓制失去了兴趣,当皇帝在某一方面明确表露出心思时,结果是注定的,登闻鼓制的名存实亡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如今,时隔多年,登闻鼓再一次敲响了,在恍惚的同时,刘皇帝也不禁好奇,原因是何,应当不至于是丢只鸡、死条狗吧……
当即吩咐,让喦脱亲自去把来人带进宫来!
第442章 矛头直指
一句吩咐下去,大概刻钟的功夫,喦脱返回殿中,向已然抖擞精神的刘皇帝拜道:“官家,击鼓者已在殿外候诏!”
“宣!”刘皇帝表情淡淡然的,指示道。
很快,那名年轻人在谒者引导下,年轻人走了进来,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也实在难绷住,表现得格外局促,面色紧张,目光犹疑。
进殿前,谒者可是紧急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不过等到陛下,脑子里记住的,也只剩跪下了。
刘皇帝打量着此人,不得不说,仅从面相,是有些不喜其面上挂着的晦色的。见其战战兢兢的模样,刘皇帝不由暗思,就这胆量也来告御状?甚至不如当年那个老农。
“你是何人?哪里人氏?是何出身?”刘皇帝淡淡问道。
面对这一连三问,其人好似回过魂一般,埋头答道:“回陛下,小民唤薛彻,开封府顿丘人氏,家中经商。”
“你因何事登上告?所告何人?”刘皇帝语气逐渐变得严厉。
闻问,这薛彻明显有些紧张,但在短暂的迟疑后,咬牙切齿地拜道:“回陛下,小民确有冤情求告!小民状告皇城司探事督张尽节,杀人害命,破家夺财。小民一家,皆为其所害,仅以身免,求告无门,今冒死上告,恳请陛下为小民做主雪冤!”
听到皇城司,提到张尽节,刘皇帝心中一动,两眼微微眯起,目光仿佛都凝成锐利的刀片,直指向下跪的薛彻:“哦?说清楚些,那张尽节,是如何害你家破人亡的?”
闻问,薛彻两眼顿时更红了,迸发出强烈的恨意,就冲这眼神也能增添几分信服。薛彻道:“小民家本是做些玉石生意,三代下来,也算小有成绩,衣食无忧。家父薛显在二十余年前,曾购得一块和田奇玉,质地优良,延请巧匠,依其形状,将雕凿成一尊玉佛,供奉家中,以为传家宝。
然去岁,不知那张尽节从何处得知玉佛之事,找到家父,讨要玉佛。当时家父深爱此物,婉言拒绝,然后与小民商量,始终难以自安。
皇城司威名赫赫,那张尽节又是皇城使之子,小民父子细思极恐,未免招致祸端,决定献出玉佛。但就在次日,顿丘县衙便派捕役围了家宅,抄家锁人,经营的店铺也被查封,小人恰因在外,得讯走脱。
本欲设法相救,不料三日之内父母兄弟即被判死,家眷仆役也都被发配安西,小民也被通缉追捕,四处躲逃。
小民原地想远走天涯,隐姓埋名,以存己身,然每每念及被戕害之父母兄弟,便痛不欲生,因此斗胆潜来洛阳,冒死上告,请陛下明鉴……”
说着,薛彻还从怀中掏出一份血状,捧在双手。他的描述,很是动情,也难免让人心生恻隐,不过刘皇帝听着,始终是面无表情的。
从喦脱手中接过那张满带脏污的血状,稍加浏览,放下,琢磨了下,方才问道:“你说所言属实?”
“小民所言,句句属实!万万不敢欺瞒皇帝陛下啊!”见皇帝似有怀疑,薛彻有些慌张,立刻重重地磕着头,以表确实。
“皇城司还有顿丘县,是以何名义,抄家锁人?最终又是用什么罪名判你家人死刑?”刘皇帝又问。
薛彻泣泪道:“小民家人被诬与康氏有牵连,以同党谋逆罪死!康氏原为大族,财雄势大,岂是小小薛家所能攀附的,唯一有所牵涉,只是早年给一位康氏族人售卖了一块玉石……”
刘皇帝的眉头终于皱了些,沉吟少许,凝视薛彻道:“你所言,皆是一面之词,可有证据?”
薛彻叩请道:“薛家惨剧,县里乡邻,皆有传闻,张尽节行事猖獗,只要稍加调查,便可真相大白!”
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此人,良久,刘皇帝方轻声叹道:“就为了一尊玉佛,值得如此大动干戈,要害得你破家灭门?”
“小民斗胆上告陛下,非薛家一门,就小民所知,仅京畿之内,因康氏逆案被毁家破财之良商善民便有数十家。皇城司看中的,何只一尊玉佛,更是薛家家财!”
“还有这回事?”刘皇帝斜眼,瞥向嵒脱。
注意到刘皇帝那面无表情的模样,嵒脱快速斟酌了下,拱手道:“小的不知。不过,因为康氏逆案,确实牵连了不少商贾家族,至于其中是否有冤屈,还需看具体侦办情况……”
底下,薛彻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继续道:“另,小民还曾打听到一则消息,那张尽谋求我家玉佛,是欲作为陛下嘉庆寿诞礼物觐献……”
其言罢,刘皇帝老眼再度眯了起来,带着少许危险的光芒。不过,饱含猜疑的目光却直勾勾地落在薛彻身上,到此为止,他对此人也有了一个基本的判断。
凝视着薛彻,刘皇帝的老脸严肃得有些吓人,沉声道:“抬起头来!”
薛彻缓缓抬首,露出他那张憔悴的充满故事性的年轻面庞。
“你老实告诉朕,谁指使你敲登闻鼓告状的?”刘皇帝缓缓问道。
闻此问,薛彻面露愕然,脸上闪过一抹惊慌,紧跟着拜道:“小民身负深仇,为雪冤屈,宁与恶贼同死……”
“正面回答朕!”刘皇帝冷冷道:“到了御前,还敢虚言应付,朕且不管你家案情是否冤屈,再敢闪烁其辞,朕先办你个欺君之罪!”
“陛下,小民……小民……”见刘皇帝发怒,薛彻脸色顿时又白了一分,支支吾吾的。
“讲!”刘皇帝面上已然带着少许杀意了。
见状,薛彻再也不敢踟蹰了,叩头道:“不敢欺瞒陛下,小民告御状前,曾前往洛阳府。小民听闻洛阳吕府尹公正无私,不惧权贵,因而求上门去,尽陈冤屈。
吕府尹说,此案案情重大,皇城司更属于钦命衙司,洛阳府也无执法之权,小民想要洗刷冤屈,唯有登闻御告鸣冤,世上也唯有陛下能还小民父母兄弟一个清白公正……”
又冒出个吕蒙正!刘皇帝心中,渐起波澜,这事似乎越发“有趣”了。
“不只吧!”俯视着薛彻,刘皇帝还是那副渗人的表情,冷淡道:“你具述情况,恐怕不是一个通缉批捕的逃犯能够探听到的!开封的案情,就是吕蒙正也难尽数知晓,还有,你是如何混进西京的,还能见到吕蒙正!”
到这个地步,薛彻自然不可能再有任何隐瞒,倒豆子一般将他所知讲来:“陛下,登闻上告,确实是吕府尹指教,小民所述,也确有一部分来自吕府尹。
至于小民能够逃脱追捕,并且成功进去洛阳告状,乃是得一名义士指点相助……”
“还有个义士,本事不小啊!”刘皇帝呵呵一笑:“这个所谓义士,是谁?”
“小民不知,只晓得其姓郑,听闻我家冤屈,因而出手相助。”
“遮遮掩掩,宵小之辈!”
问到这儿,对这薛彻,刘皇帝已经没有其他兴趣了,摆摆手,冲嵒脱吩咐道:“将此人带下去,好生看守着!”
很快,垂拱殿中安静了下来,刘皇帝老腰难以承受长时间的端正坐姿,整个人很快歪了下来,斜倚在御座上,但表情依旧沉凝,显然在思索那薛彻所言。
过了一会儿,嵒脱小声试探着唤道:“官家对此人所告,心存疑虑?”
“怎么,你对此案,也感兴趣?”刘皇帝一句话,怼得嵒脱心惊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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