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财政司的初步统计,从去岁冬正式发兵平叛始,各项开支在2300余万贯,粮草损费在五百三十余万石,其中逾六成消耗在转运途中。若是加上各项善后开支,数额还将加大……”
“这么多!”刘皇帝有些惊讶:“也就是说,一个小小的榆林之乱,朝廷平定所费,有一年三成的财税!”
有那么刹那,刘皇帝都以为这是在北伐了。见刘皇帝面露怀疑,刘旸道:“这些年,大汉铜钱价值一直在贬值,另外便是,此番平叛,各种非战之损耗,实在太多了,还有不少浪费,再加上一些额外支出,堆积下来,便是巨大代价……”
“这打仗,果然打的就是钱粮啊!”刘皇帝琢磨了下,吩咐道:“接下来,就好生休养恢复吧!”
同时,心中不免嘀咕,都说国家富强,肉眼可见,大汉民丰国富也是事实,这怎么有种,越有钱,越打不起仗的感觉了。当年,两度北伐之际,动辄几十万兵马,数百万劳役,都能坚持,如今,平定区区一个榆林,竟让刘皇帝有种肉痛之感……
“对了,今日收到安西来报,六弟上奏说,他西域休整已近一年,兵马、钱粮已足,准备在今秋再启征伐,继续进攻黑汗!”刘旸表情严肃,又说一事。
“哦?”刘皇帝来了兴致:“刘旻又将有动作了?”
眉毛都带着少许的雀跃,但见刘旸那一脸严肃的表情,刘皇帝收敛起笑容,问道:“你是什么意见?”
刘旸叹了口气,道:“六弟说,这一年来,黑汗人骚扰不断,对天山汉土仍旧不甘心失败,同时在其腹地也在征兵武装,蠢蠢欲动。
六弟认为,需要主动出击,以攻为守。儿想来,对敌情况,恐怕没有比六弟他们更熟悉的,既然作此判断,还是当予以支持。
所幸,经过近一年的屯田休养,安西能够动用的实力大大增强,朝廷的负担,也相应减少,打一仗,应当不成问题。”
对刘旸的态度,刘皇帝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十分满意,点着头,说道:“不愧是我的种,不破黑汗终不还啊……”
“告诉刘旻,放手去干,不过得小心于阗,这个小国,滑得很,需要戒备!”
“六弟打算让于阗国也发兵,随军一起出征,弱其国内力量,以免差池……”
第227章 放手
沿着殿宇下的阴影散步,父子俩之间总是这样,气氛总能显得融洽。闲谈间,刘皇帝又想起一事,问道:“韩德让其人,你也接触过了,以为如何?”
刘旸稍微想了想,平静地道来:“确有才具,漠北契丹这些年的情况,并不良好,以汉臣的身份,周旋于那些契丹上层贵族之间,维持其势,非常人所能做到。
只是,才归才,贤归贤,却无用于朝廷。此人入契丹久矣,早不以国人自居,即便才干卓越,也不觉得可惜!”
“你不是也向来重视人才,此番竟能如此淡定,看得如此之开,就不想把他收入觳中?”刘皇帝笑道。
“儿更加看重忠于大汉,与朝廷一条心的人才!”刘旸这么答道,而后看着刘皇帝,好奇道:“爹似乎对这韩德让另眼相看?”
闻问,刘皇帝脸上浮现出少许的纠结,缓缓道:“不论如何,契丹愿意称臣,对大汉而言,都是一件好事,总是利大于弊。
唯一的问题是,今后对契丹,对漠北的政策,当遵循何等原则。也不瞒你说,我此前始终针对契丹,甚至想要彻底族灭之,原因有二。
一是两国攻伐多年,数十年血海深仇,是难以化解的。二则是北方草原,历来是中原大患,如今朝廷统一强大,草原衰弱,自不足为道,然不可不虑将来。
不过,经过这么多年,我也逐渐想通了,即便灭了契丹,如若不能在草原上建立一套长治久安的治理之策,终有一日,会冒出个别的族群,别的实力,他们同样会是中原大患。
而这些年,漠北契丹的变化,我也是听在耳中,看在眼里,比起那些野蛮当先、完全不开化的胡部,经过汉化,吸收过中原文化的契丹,更加理性,更懂利弊,也更容易控制。
然而,又同样忧虑,其以此为基,发展壮大,几十年前,他们已经走过那样一条道路,并且很成功。而纵观青史,草原民族与中国文化制度相结合之时,所能爆发出的力量是恐怖的。
时下,契丹确实衰落了,他们的上层也在不断腐败化,但是只有以漠北为基,未必没有再度崛起的一日。
不是我高看韩德让,但一个有着出色内政外交能力的汉臣,与契丹结合起来,未来究竟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又会给大汉造成什么影响,我不知道,也不愿去赌……”
听刘皇帝说完这么一番话,刘旸垂头认真思量了好一会儿,抬眼道:“这便是您扣留韩德让在京的原因?只是,是不是过于高看此人了?”
刘皇帝抬指,说道:“我只知道,对大汉来说,没有韩德让的漠北契丹,对大汉更为有利,更加无害!”
“可知,来使求和,是韩德让一派契丹上层力主决策,若没有韩德让的压制,漠北契丹那些人,未必乐意向大汉臣服!”刘旸说道:“甚至可能,反使那些反汉势力抬头,增加北边滋扰隐患!”
“有的时候,隐藏在水面下的威胁,比摆在明面上的祸患更加危险,也更加难测!”刘皇帝悠悠道:“大汉对漠北契丹的封锁,已经持续十余年,这就像一道道枷锁,牢牢地束缚着他们。一旦同意所请,两国交好,解除了漠北契丹身上的枷锁,又有韩德让这样的人掌权,在将来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实在难测!”
见刘皇帝竟然陷入这样的纠结,刘旸有些讶异了,按捺住心头的少许异样,小心地打量了刘皇帝两眼,方才轻笑着道:“请恕儿直言,您似乎有些过虑……”
“哦?”闻言,刘皇帝偏头,认真地看着刘旸,问:“你有什么看法?”
刘旸说道:“您的远虑令人敬佩,但未来不成定数,总是难料,过于纠结,只会让自己患得患失!”
“你觉得我现在是患得患失?”刘皇帝眉头微微耸,似乎有些不悦。
刘旸低下了头,平静地应道:“且,以儿之见,不论形势如何发展,只要大汉保持强盛,那么不论契丹如何发展变化,都难以对大汉构成威胁。倘若大汉本身出了问题,没有契丹,也会有其他麻烦降临……”
听刘旸这么说,刘皇帝突然有些恍惚,喃喃道:“我这是怎么了?这番论调,我当年似乎说过……”
沉吟片刻,刘皇帝突然苦笑着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看来我真的是老了,这脑子也有些不够用了!”
“您只是为江山社稷,思虑过甚!”见刘皇帝竟面露萧索,刘旸赶忙道:“何况,您的考虑不无道理。您此前所提,不只要漠北契丹名义上的臣服,朝廷还要对契丹形成实质的影响控制,这才是朝廷接下来对契丹政策的重点!”
“说说看!”刘皇帝抬手示意了下。
刘旸想了想,道:“近来,儿也在多方咨询契丹事务,有些心得。儿以为,过去的这些年,尤其是近五年,朝廷的做法是可取的,一面严厉封锁控制,又给民间贸易往来放开一道口子。
而通过贸易,攫取漠北的财富,增强他们对中原的依赖,同时籍此培养了一批亲近朝廷的契丹上层贵族,毕竟他们在与大汉的交流中得到了好处。
只要这么一批势力,能够掌权,朝廷也支持他们的权势地位,那么他们就是朝廷控制漠北最好用的爪牙。而朝廷付出的,只是一些钱财物资罢了,同时,通过贸易,大汉也能从中得到一定好处,漠北的牲畜皮毛还是有价值。
爹您此前说过,经济控制,大抵如此……”
顿了顿,刘旸又道:“另外,也不能让契丹过于安逸,眼下的形势,就很不错,不论是西面的乃蛮,还是东面的室韦,对他们而言,都是威胁。
只要形成平衡,朝廷作为仲裁者,也可根据形势,扶持打压,以保证草原局势不失控。或者,还可对漠北诸部势力进行进一步的分化,通过对那些大部族、大贵族分封,拆解其势力,只要内斗不断,那朝廷自然可安……
儿以为,最重要的还是大汉要稳步前进,如此,不论塞外局势如何发展,都难以威胁到大汉!”
听刘旸说完,刘皇帝一时间沉默了,沉思了好一会儿,方才长吁一口气,扭头表情复杂地着自信从容的刘旸,叹道:“过去,对契丹事务,我一直不肯放手,就是存有心结。如今看来,是该放手了!契丹的事,我不管了,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闻言,刘旸意外之余,赶忙恭敬地应道:“谢爹信任!”
“管,又还能管多久呢……”刘皇帝又嘀咕了一句。
说着,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韩德让还得再留一些时日,等契丹那边的变动,到时候,放与不放,就凭你意见了……”
在韩德让逗留东京的这段时间,朝廷这边可是有所行动,包括理藩院、武德司乃至皇城司在内的相关事务机构,都在积极动作,意图在漠北契丹内部,进行一场颠覆活动。
潜移默化地经营了这么些年,朝廷在契丹内部,还是培养了一些势力影响,当搅屎棍的能力,还是足备的。
“是!”对此,刘旸自然没有异议。
第228章 百年国运
“刘煦一行,已然启程北上了吧!”刘皇帝又提起一事。
闻问,刘旸平静地答道:“是的!昨日向爹辞行后,便已上路,我差十弟代我送行。”
“走了啊!”刘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稍显复杂:“这一去,又不知多久方能再见……”
“既然爹不舍,何不多留大哥他们一些时日。”刘旸问道。
刘皇帝摇了摇头:“他三十五岁了,不是三、五岁,有什么舍不得的!”
作为刘皇帝的长子,秦王刘煦是乾祐二年生人,到今年,已经整整三十五岁,并且在东京过的生日,呼朋唤友,举行了一场颇为隆重的宴会。
话是这般说,但刘旸能够从刘皇帝的语气里听出一些言不由衷,不论如何,对于自己第一个儿子,刘皇帝多少有些特殊感情,再加上对其母耿宸妃的亏欠心理,那感情就更加复杂了。
“回京近半年,也差不多了,他这个安东都督,岂能久离职守!”刘皇帝又说了句,随即嘴角挂着点笑容,道:“刘光义家的小娘子,我听你娘提过,温良贤淑,极有教养,是个良配,文渊那小子,也是好福气!”
“是!”刘旸应和着:“一个天家麟子,一个名门淑女,确为良缘。”
就在今年四月的时候,秦王世子刘文渊娶海宁侯刘光义女,这是第一个皇孙成亲,极有意义,得到朝野瞩目,刘皇帝为此也颇为开怀,与符皇后亲自到场。
“这一晃,我孙儿辈都成家了,时光易逝啊……”
刘旸在旁应付着刘皇帝,但是脑中却不由得念头杂生,刘皇帝这嘴里,那么多感慨,句句不离刘煦那家子,究竟想说什么?
沉吟了下,刘皇帝突然扭头,看着刘旸:“对安东……”
刘皇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生生按捺住了,迟疑了下,说道:“此番借榆林动乱,安东那边,招揽了多少移民?”
刘旸眼睑微垂,禀道:“前前后后,约有三万六千余人吧,最先一批,已然抵达安东,最后一批仍逗留在关内未发。为了这些人,榆林那边有些怨气,此前张齐贤还上表,希望能将余下未迁的人口,送还榆林。”
闻言,刘皇帝笑了笑:“看来张齐贤是真急了啊!不过这些事,你去协调吧!各有各的难处,如何平衡,就看你的手段了!”
“是!”
“你皇叔他们下南洋,已经差不多一年了吧!”刘皇帝又想起了代天出海南巡的雍王刘承勋一行,说道:“这么久了,也不知是什么情况了。还有刘昀与文海,南洋气候湿热多瘴,条件恶劣危险,疾病丛生,也不知他们是否安好,是否有水土不服……”
刘旸道:“根据上个月收到的南洋汇报,皇叔目前在三佛齐国,他们已然在南洋主要据点巡视过一圈,真腊、蒲甘、三佛齐、故临、阇婆诸国都已经拜访,一切安好。
倒是五弟,随南洋水军西出,准备前往西大食海,拜访大食诸国……目前,尚不知情况如何!”
“刘昀倒是颇有胆量啊!这沧海巨澜,竟是一点不惧,跑南洋还不算,还想走得更远?”刘皇帝两眼微亮,吩咐道:“有他们的消息,立刻来报我!”
“是!”
自从当年,郭良平奉命组建横海舰队,向西拓展,拜访波斯地区回归后,向西探索的欲望就更加强烈了。
在经过与三佛齐的小规模战事,打服三佛齐,震慑南洋诸国,巩固大汉的超然地位后,郭良平便有准备起二次西航的事情。
而趁着雍王南巡这股风,在今年春,郭良平再度上表请求舰队西往,朝廷准许。这一次的规模不像前一次那般大,但也有三百余艘战舰、商船,而目标则要更远。
按照郭良平的计划,是要走到非洲,甚至探一探那传说中的“西大食海”,并与大食诸国取得联系。事实上,随着这些年大汉对西方的探索,对于西方的了解,已不像过去那般混沌,至少知道,天竺以西,并非尽属大食。
在此前的认知中,大食可是把整个欧洲都给囊括进去的,而所谓的西大食海,指的就是地中海、及大西洋,而郭良平打算跑到大西洋去看看,在苏伊士运河不存在的情况下,显然不大可能。
但是,在前次的基础上,进一步往西深入探索,还是能做到的。至于收获如何,就得看结果了。
“这海外探索,动辄经年累月,且海上危机重重,非勇士难以克服啊!”刘皇帝感慨了一句,道:“郭良平他们对西方的探索,该当予以支持,但朝廷对海外的经营,目前重点还得放在南洋。此天赐大汉,眼下或许还看不明显,但百年之后,那或许就是朝廷泄洪释难的宝地啊!”
“是!”刘旸颔首。
对于这一点,刘旸还是比较认可,也与刘皇帝多作探讨,也跟得上刘皇帝的思路。并且,已经看到了他美好的前景。
至少,在这些年,在海外贸易不断兴起的过程中,给朝廷给民间带来巨大利益,同时,内部滋生的矛盾也得到了不小的缓解。
大量沿海贫民踊跃出海闯荡,尤其是像福建道这样多山少地的地区,闯荡精神更加激情。很多人,出海前是一穷二白的穷三代,闯荡个三两年,回国之后往往都有余钱,能够成为乡绅了。
虽然事实上,出海并不意味着暴富,很多人在海上就遇难了,又或者死于海盗袭击,又或者得病而亡,又或者在与土著的冲突中丢了性命。
但是,不论官方宣传,还是民间的口口相传,南洋就是一块宝地,遍地财富,树上挂着白银,河流里淌着黄金。
对朝廷而言,需要通过这样的宣传手段给国内释压,而出海得利的商民,也需要籍此吸引人手,增加实力,一起闯荡。
下南洋,不抱团是不行的,而不说得得夸张些,玄乎些,也做不到吸引人的目的。而对国内的普通人来说,对那些想发财的人来说,他们也切切实实地看得到那些通过闯南洋富起来的人,那些人与事,也是实实在在的,骗不了人,于他们而言,倘若在国内种地活得辛苦、抑或活不下去,也有了一条可选择的出路,还是得到官府支持。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虽然只是这么一条不怎么起眼的选择,从大的方面来讲,却能增强国运,延续国祚。至少刘皇帝是这样想的,自东西汉之后,没有哪一朝能有三百年国运,刘皇帝不求他的大汉帝国能千秋万载,但若能善加经营南洋,以其为壑,增加个一百年,不是没有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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