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在刘旸有些惊悚的目光中,做出指示:“至少两百人!”
八月的秋风,并没有那么冰凉,甚至让人感到爽快,然刘皇帝这话一出,却令人感受到彻骨的寒意。这样赤裸裸地,以处死官员数目作为指标,实在是,残暴。
刘旸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劝阻,然而,见到刘皇帝那不容置疑的表情,还是不得不按捺下心中的忧虑。
刘皇帝则不管刘旸的想法,自顾自地说道:“快中秋了,如此佳节,不便多添杀戮,就留待中秋之后,单独秋决。届时,让公卿大臣们都去观刑,都好好看看,这些结党营私、贪污腐败者的下场,还有!你亲自去监斩!”
在刘皇帝满带压迫的目光下,刘旸哪怕心里堵得慌,也不敢不应,只能埋头拱手:“是!”
……
回宫的路途间,刘皇帝让刘旸与他同乘銮驾,刘皇帝依旧淡淡然地坐在那里,还有兴致拿着一卷《开宝总类》阅读,内容还正是有关刑法一类的东西。
刘旸毕恭毕敬地坐在一旁,身体随着銮驾的行驶微微晃动,只是看起来,略显消沉,面色深沉,满脸凝思。
随着东京城垣越来越近,刘皇帝放下手中书卷,终于开口了:“怎么,还没有想通?”
闻问,刘旸摇了摇头,略作沉吟,还是说道:“卢案爆发至今,已然震动朝野内外,抓了那么多人,爹要少卢多逊,儿也认同,然,一定再诛杀那么人吗?”
听到这话,刘皇帝并没有恼怒,目光平静地看着刘旸,缓缓道:“我不知道你何时变得这般妇人之仁了,我当然也清楚,为了你所谓的安稳人心,可以少杀人,甚至不杀人,但是,这一次,必须要杀!
朝廷安稳了这么多年,太平是太平,但也积累太多问题,发生了一些弊病,需要整顿,卢多逊结党的问题,就是其中最鲜明的表现。
对此,朝廷不得不施重手,处严刑,非如此,不可震慑朝臣。根本性的问题,我早说过,是难以解决的,但哪怕是治标的办法,也该用一用。
我也知道,按照以往的惯例,有些人是可以不用死的,他们的家人也可以不用流放,然也正因如此,我不能让他们养成了习惯,把朝廷的宽容,当成他们肆意妄为的依仗。
有些问题,非严刑峻法,不足以让其警醒!卢案搞得这般大,牵扯出这么多人,绝不能虎头蛇尾,非人头滚滚,鲜血淋漓,不足以取得成效。
我再提醒你,仁恕,是对那些忠臣廉吏、良民百姓的,不是对这些党同伐异、违法乱制的贪官污吏,对他们宽容,是安何人之心?
究竟是宽容,还是放纵?你自己好生想想,如果想不通……”
说到这儿,刘皇帝停下了,眉头下意识地蹙起,有些不愿意往下说了。注视着脸色变幻不已的刘旸,刘皇帝几乎一字一句地道:“你给我记住,你是太子,是储君!”
刘皇帝的话,几乎直指刘旸内心,大概是受其气势所逼,脸色都白了几分。
良久,刘皇帝有缓和语气,悠悠道:“你以为我为何一定要杀卢多逊?他可是我一路提拔上来的。但是,或也正因如此,他把我的看重与宽容当作放纵了,触犯底线的问题,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他有不得不死的理由……”
第128章 开宝宰相之死
刘皇帝在金明池畔的那一番指示,不可避免地传开了,当然,也并没有遮掩的意思,而其在朝中引发的震荡,也超过此前任何一次政潮。
到这个时候,卢多逊的生死,已不那么地重要了,相反,刘皇帝在此事上所流露出的对勋贵、对官僚的态度,才是更让人关心的。
而这一点,显然不容乐观,甚至让人不寒而栗。尤其是那句“少了”,更令人毛骨悚然,那么多的官僚,还牵扯到几十名勋贵阶层,在刘皇帝眼里,仿佛都成了待宰的羔羊,说杀就杀。
这么多年,朝廷坚吏治,反复打击贪腐,不论功臣勋贵、还是官僚大臣,也确实杀了不少人,但都还遵从一个依法执法、明正典刑,维持一个基本的体面。
但此次,显然不同,分明有种为了杀而杀的意思。卢案爆发至今,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朝廷上下人心浮动,但很出奇的,一片寂然,没有人敢胡言乱语,所有人都开始安分守己,收敛爪牙,哪怕有再大的不满,也只能按捺着,压抑着。
于是,大汉自进入开宝时代后,陷入一阵特殊的氛围之中,朝廷内部在震荡之后,出现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朝廷内部的是非少了,争斗少了,风纪大清,满朝忠良,只是,这种情况,难免带给人些许不正常的感觉。
……
刑部大牢,卢多逊身陷于此,已然差不多三个月了,而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比过去二十年还要明显,那一头花白的须发,实在令人感慨。
深陷的眼窝中,布满了些许血丝,槛栏外,自赵普之后,这森冷大狱中又迎来了一位访客。自赵普探监一番“交心”之后,后续的调查中,卢多逊虽然仍旧保持着他的傲然,但总体而言,是配合了许多,而随着老父卢忆病故的消息传来,他更遭打击,丧失了所有的坚持,沉浸在哀伤与愧疚之中。
不过,此番的来人,却把卢多逊仅剩的精气神给激起来了,站在监房外的,乃是喦脱,这个闻名内外廷的大宦官。
而喦脱的到来,显然是代表刘皇帝的。见卢多逊此事狼狈至极的模样,喦脱自然没有什么多余的怜悯,当然,一点感慨总归是有的。
“把牢门打开!”虽然监房内的环境还算干净,但喦脱仍旧露出了点厌恶的表情,眉梢不满地跳动一下,吩咐道。
一旁的狱吏赶忙掏出钥匙,慌慌张张的地打开牢门,由于紧张的原因,手都有些颤抖。此前的那名狱吏被换了,升职了,据说是赵普觉得此人有些见识,是个不错的小吏,调任司刑掌固。
“卢多逊接诏!”看着坐在那里望着自己的卢多逊,喦脱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直接把一封黄澄澄的诏帛掏出来。
而听此言,卢多逊几乎本能地起身,跪倒在地,哪怕三个月的牢狱之灾已经让他身体什么虚弱,但动作仍旧一板一眼的。
喦脱见状,也没有任何废话,并不宣读,双手捧着诏书,十分郑重地把诏书下交给卢多逊,然后就站在那里,默默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罪臣接诏!”卢多逊也同样郑重异常,恭谨地接过,聚精会神,满怀忐忑地打开。
很快,两手颤抖的幅度变大了,老脸之上也出现一抹骇然,两眼中燃起的亮彩也迅速黯淡下去。
这是一封无字诏书,其意如何,不需言表,对卢多逊,刘皇帝已然无话可说。而卢多逊,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哈哈哈……”突兀的笑声在监室中回荡,有些悲凉,有些哀伤。
不由自主渗出的泪水,让卢多逊显得更加狼狈了,卢多逊缓慢地把诏书卷起,珍重地收入囚服之内,又转身,朝着皇城方向重重地叩拜了九下。
像卢多逊这样的人,不到最后一刻,是不可能的彻底放弃的。哪怕在喦脱到来之前,在消沉的表面下,他内心仍旧存有一丝希望,即便很渺茫。
他一方面希望能够再见刘皇帝一次,面陈衷情,一方面也做好最坏的打算,哪怕被贬斥流放,也未必没有复起的机会。
不得不说,这样的想法,实在可怜可叹,由于与世隔绝,他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彻底变了,那些附骥他的党羽同僚,基本已经被连根拔起。
卢多逊叩首结束,看向喦脱,脸上惨淡的笑容仍在持续,有些动情地道:“喦大官,烦请代禀陛下,罪臣死不足惜,只盼陛下圣体康健,大汉国祚永固!”
从交付诏书开始,喦脱就一直注视着卢多逊,观其表现,心中也多少有些感触。这就是曾经权势滔天,不可一世的宰相啊,落得如今的下场,想不感慨都不行。
那封诏书是怎么回事,喦脱自然明白,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刘皇帝并未书写任何字,而是直接交给他。
同时,对刘皇帝的敬畏感,也更加深重,就是这样的权臣,解决起来也是毫不费力。或者说,任何的阻力,在刘皇帝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听其拜托,喦脱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我代为上禀的!”
当然,喦脱不是同情卢多逊什么的,只是,不敢相瞒罢了。陪同喦脱前来的,还有两名卫士。
对卢多逊的态度与反应,喦脱也还算满意,见他已然接受了现实,朝后招了招手:“送卢相公!”
这一句“尊称”,大抵是给他最后的体面了。
其中一名卫士,沉默着把遮盖着的一壶酒端了上来,喦脱轻笑道:“此为陛下赏赐的御酒!”
闻言,卢多逊苦涩一笑,再拜:“罪臣谢恩!”
时值中秋,崇元殿内,那富丽堂皇的殿宇间,正是宾客云集,权贵齐聚,东京城内,也是热闹非凡,盈月高悬,播洒清辉,墨色的夜空间,灿烂的烟花此起彼伏,释放出绚丽的光彩。
狱外的动静,哪怕身处囹圄,也能真切地感受道,在这佳节盛景的陪伴下离开,或许也不错……
一壶酒显然是巨毒,入口即毙命,喦脱已然走出监房,看着卢多逊倒下的身体以及那坠落的酒壶,注视良久,方才对身边两名卫士吩咐道:“你们善后,我回宫复命!”
“是!”
事实上,没有把卢多逊也拉到南市明正典刑,就已经是刘皇帝法外施恩,给这位漫漫青史有一笔的开宝宰臣留了些颜面了。
崇元殿内,礼乐糜糜,歌舞升平,刘皇帝正与他的臣僚们共度中秋,喝了些酒,喦脱复命之时,饮酒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默默饮下一杯,简单地应了声:“知道了!”
示意宫娥又倒上一杯酒,默默地倒在御案边。在这宫廷御宴上,从头到尾观察着刘皇帝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就包括赵普,注意到刘皇帝那不寻常的动作,心中顿时有所猜测,一抹复杂的情绪不由在心中酝酿,也痛饮一杯,美酒醇香,此时却稍显苦闷。
已经可以预期的,在这喜庆的背后,一场杀戮即将降临,那皓月之光,或许已有血色在酝酿。
于赵普而言,也将面临一个艰难的问题,卢多逊如此结局,他当何去何从?
第129章 勋贵与官僚
大概是觉得中秋的庆祝氛围不够浓厚,在东京街头各处扔挂着花灯彩带之时,朝廷决定,再为之增添一抹喜色,只不过这一抹喜色是红色的,鲜红,血红。
就在开宝二十年八月十六,既望之日,刘皇帝诏令下,把这段时间收容到京城,并且已经判了死刑的官吏们,一并拉到南市口,明正典刑。
其急切,其霸道,其冷酷,令人毛骨悚然。刘皇帝没有食言,太子刘旸也没有拒绝的余地,由他亲自监刑。
而这一批被处刑的官吏,只是第一批,是在刘皇帝粗暴干涉之下,由三法司既迟疑又不得不快刀斩乱麻,迅速拟定的名单,共计一138人。
显然,这与刘皇帝的制定的指标,还有一定的差距,不过,通情达理的刘皇帝,也考虑到辛仲甫他们的为难,多少给了些时间,让他们分三批定刑。但同样的,改为三批,这诛杀的人就更多了。
至于其中有没有冤屈,有没有罪不至死的,那是肯定的,但刘皇帝显然不像太子那样仁厚,他就要以杀慑人,以血警世。天下冤魂多得是,不差这少许,官僚同样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简单地对“卢党”的清算了,这一百多人中,真正被打为“卢党”的,不到三分之一,其中大部分还是来自于河西的官吏。
更多的,还是在十年的和平政治中,滋生的腐败分子,贪官污吏,因为卢案,把他们牵连出来了。说到底,卢案也仅仅是一个引子,这仍是大汉的一次吏治清理运动,是刘皇帝这个集权帝王为缓和矛盾、巩固统治的一种手段,是对这十年大汉政治的一次阶段性总结。
这种集中处刑的做法,在大汉并不是第一次,比如当年的滑州案与扬州案,并且,规模是越来越大。
不过,有所区别的是,滑州案,主要针对的是那些为非作歹的勋贵,而不论扬州案以及此次的卢案,都是针对已经在政治上崛起的官僚。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刘皇帝对开国元从、功臣勋贵厚待的同时,都是采取一种隐约的限制态度。不论是历次处置的勋贵,还是标志性的滑州案,以及后续由赵普牵头出台的一些限制政策,都是在这个原则下展开的。
不限制不行,历来开国王朝,都免不了骄兵悍将之祸,战乱之时是功臣,和平时期控制不好就成了祸害。
赵匡胤通过赎买政策,搞了一个“杯酒释兵权”,解决了这个矛盾,但同样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骄兵悍将是解决了,但国家与百姓的负担重了。
刘皇帝过去也是这么做的,哪怕不像赵匡胤做得那么“极致”,但同样也产生了类似的效果,后续的限制政令,也是调整的一种举措。这毫无疑问,是在勋贵阶层中引发了诸多不满,若不是过去的积极扩张,以及商业、海外贸易的快速发展,让勋贵们从中获利,缓解了一些矛盾,大汉内部的问题恐怕要更加深重。
同时,为了平衡勋贵阶层,对庶族官僚的扶持,则是刘皇帝大力推动的。而事实证明,这个阶层的发展是极其迅速的,随着赵普为首的一批大臣,陆续得到重要,占据朝廷要职,掌握大权,也确实取得了一定对勋贵的压制。赵普能为相那么多年,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但凡事都不可能只有好处,没有弊端,庶族官僚的崛起,也带来了诸多吏治问题,贪腐只是其中最为粗劣的表现,也是刘皇帝用来开刀释放矛盾的理由。
而从扬州案到卢案,刘皇帝的目的,也在于此。一方面压制勋贵,一方面又打击官僚,籍以巩固统治,维护皇权,但同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君臣之间的矛盾也不可避免地在加深之中,权力、利益是一方面,刘皇帝过度的强势与膨胀的权欲,也让勋贵与官僚艰难忍耐。
与过去一样,百姓观者如堵,议论纷纷,叫好不断,而被强令观刑的公卿大臣、勋贵官僚们,则缄默不语。
很多人,甚至还没有从中秋夜宴的宿醉中彻底清醒过来,但那明晃晃的刑刀,那血淋淋的人头,也足以令其惊醒,汗毛倒竖。
每个人心头都笼罩着一层阴影,每个人都仿佛脖子上悬着一把利刃,危机感与恐惧感交杂,让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很多人甚至不免疑惑,这到底是怎么了,如此大兴酷狱,如此大规模屠杀官僚,皇帝到底要干什么?
同样的,很多人也忍不住“狡兔死,走狗烹”的方向去联想。不是没有清醒的人,但是屁股决定了立场,他们更多的感同身受,也是这种下场与结局,会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过去这种感触或许还不深,但这一回,几乎所有的勋贵大臣们,脑袋里都绷紧了这根弦。卢多逊的下场,就是明证。
不得不说,刘皇帝这番狠辣,甚至不按规矩的强硬做法,效果是显著的,满朝肃然,无人不惧。但同样,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负面效果,君臣之间的隔阂加重了,大臣们对刘皇帝已然是畏惧大于信任,这自然是相对的,毕竟,刘皇帝又何尝真正地信任过这些权贵?
不过,刘皇帝的权威实在太重了,这些权贵们哪怕心中有诸多的想法与不满,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沉默,只能蛰伏,不敢冒头。
谁敢冒头,大抵就是个人头落地,家族衰败的结局,这一点是明显的。君强臣弱的时代,所有人也只能按照刘皇帝的规矩来,至于对抗,且不提有没有那个实力,就权贵本身的松散就是一个问题,各有各的矛盾,各有各的利益,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凝聚起来。
倘若发生那样的情况,最终也会形成相互攻讦,借机整倒政敌的结局。这么多年,大汉只有一个中心,那就是刘皇帝,所有人事也都是围绕着他一个人展开的,没有人能够替代。
前两次的时候,被强令围观,还有人不忍见此惨烈场面,甚至有些官员,嘴中抱怨,影射“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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