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刘承祐本人而言,想要效仿贞观,抄作业的事情还是会做的,当然,也是有选择地抄,至少要符合当下的时代发展与社会诉求。
不过,在刘承祐的意识里,唐太宗最值得他学习的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用人。了解越多,越觉得有道理,仅仅靠皇帝一人,如何能管理偌大的帝国?还需发挥官僚臣工们的智慧与才干,让他们在自己的率领下,开创伟大事业。
前些年,刘皇帝有意识地放权,减轻自己身上的担子,其中也有以史为鉴、效仿前辈的原因在里面。
贞观时代,涌现出了那么一大批杰出的人才,为贞观治世的辉煌添砖加瓦,到他的乾祐时代,又有多少人会脱颖而出,成为他的辅国良臣呢?
对于这一点,有的人,早已简在帝心,或在中央,或在地方磨炼,但刘承祐相信,还有更多人,未被发掘,他也期待着他们涌现出来。
……
开封的气象,在不同的人眼中,自有不同的认识,比如第一次前来的江南宰相徐铉,北方的强盛,让他心情十分沉重,甚至于生出,天命如此,夫复挣扎的感慨。
起初,徐铉奉李煜之命北来,渡江之后,便轻装简行,选择骑马北来。所幸,虽然是交战双方,作为使者,一路上除了必要的监视之外,倒没有人为难,以日行两百里的速度,不到六日,就抵达东京,对于年近五旬,又是文人的徐铉而言,这是个十分辛苦的旅程。
到达开封后,顾不得休息,即祈见汉皇。对于徐铉这个的江南文坛领袖,刘承祐似乎也很感兴趣,也选择了接见他。面见汉帝时,徐铉是不卑不亢,满脸正气,细述江南对历年对朝廷的恭敬侍奉,虽然是衷心祈和,但实际上直指大汉南征,是师出无名,兴不义之师……
论耍嘴皮子,引经据典,十个刘承祐也不是徐铉的对手。但是,刘皇帝代表的是强权,一句“统一即正义”就压得徐铉说不出话来。
而对于徐铉言语上对自己的冒犯,刘承祐也没有震怒,而是表现出了他的大度,让他回宾馆,并命人好生伺候,施以礼遇。不过,之后徐铉几度求见,都被拒绝了。
“已经入冬了啊!”院内清冷,望着枝叶稀疏的杏树,徐铉怅然自语,心情就像这环境一般萧索:“也不知战事进展如何……”
徐铉身上,书生气很浓,如果是往常,或许他会展现一下自己的文才,但此时,他着实是一点兴致都没有。
“徐公,恭喜你了,宫内回话,陛下同意召见你了,还请准备一下,进宫面圣!”在随从的引导下,礼宾院正走了进来,富态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拱手道。
闻言,徐铉先是一喜,随即恢复了严肃,这本不是什么值得喜悦的事情,汉帝心志坚定,一心平南,岂会因他三言两语就放弃。
因此,等再入崇政殿,行礼之后,面对刘皇帝的问话,徐铉显得异常郑重,拱手道:“臣此来,特向陛下辞行!”
徐铉的严肃,落在刘承祐眼中,就仿佛一个受了多大委屈一般,也颇为有趣。刘承祐微微发笑,道:“为何?是东京不够好,还是朝廷接待不够礼遇?”
闻问,徐铉郑重其事地道:“臣负国主之命来,陛下既无罢兵之意,臣也无久留的道理。愿南归金陵,与我主一道,等候大军之来袭!”
“哈哈!”刘承祐再度笑了,笑声很轻,态度却很强势,随意地摆摆手:“如此多麻烦?天寒道阻,行路不便。徐公也不用回金陵了,否则,等王师破城,与李煜一道被掳回,既费周折,也伤颜面,还是留在开封与朕一起等候王师凯旋吧……”
第346章 文人风骨
刘皇帝笑吟吟的,态度可谓和善了,但言语间流露出的多年养成的强势与自信,还是让徐铉表情微滞,惊声道:“陛下欲扣留使节?”
“说扣留,可就说严重了,邀请罢了!”看着徐铉,刘承祐保持着微笑:“朕亲自开口延请,徐公当不会不给朕一个薄面吧!”
心下微沉,徐铉拱手于胸前,有点不客气地道:“陛下难道就当真不顾君体国仪,强留于臣?”
听他这么说,刘承祐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语气仍旧平和,却偏头对吕胤道:“朕本一番好意,奈何人家不领情啊!”
吕胤瞧向绷着张脸的徐铉,开口道:“听闻徐公乃一代文墨大家,博闻广智,想来当知时达务才是,何以如此狭隘,自甘一隅,不敢放眼以望天下?”
徐铉瞥了吕胤一眼,表情仍旧严肃,掷地有声地道:“臣只江南一叟,虽徒有虚名,却也知忠义气节!”
“呵!”见他这个表现,刘承祐终于又笑了,不过这回是嗤笑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南是朝廷的臣属,那徐公可是汉臣?”
闻言,徐铉好像在提醒刘承祐一般:“陛下,大国之兵,正在攻伐臣属!”
“好了!就不要耍嘴皮子了!”刘承祐似乎没了耐性。
见状,徐铉再度拱手:“臣亦不欲逞口舌之利,欲还金陵,陛下为何相阻?”
盯着徐铉,刘承祐表情头一次冷了下来。在常年的消息刺探中,江南各种情况,刘承祐都有所了解,像徐铉,不只在金陵朝堂占有重要地位,在江南文坛上也是名望颇高,再加上身边的文臣对其也有不少的称赞,因此对于徐铉,刘承祐算是重视礼待了。
然而,真正面对他食古不化的表现时,心中难免愠怒,刘皇帝有礼贤下士的时候,同样也有小肚鸡肠的时候。你徐铉,凭什么在掌握乾坤的刘皇帝面前,这般倨傲?
耐心显然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刘承祐眼神漠然地盯着徐铉:“以天子之诚意,开东京之广大,难留徐公驻足?”
徐铉当即道:“愿为亡国之臣,不食开封之禄!”
“既如此,朕就不强求了!”刘承祐顿时又变脸了,和善如初,痛快地摆摆手:“你自可返回金陵,朕会降下一道命令,城破之日,保证你的安全,俘还之日,不相侮辱!”
“谢陛下!臣告辞!”徐铉拜道,但不知为何,一直热血激昂的他心里感到一阵忐忑。
“朕倒要看看,他是否会与金陵共存亡!”等徐铉退下后,刘承祐忍不住发泄了一句。
见状,吕胤出言开解:“陛下,此迂直之人,不知变通,还望息怒,不必与之计较。终有一日,王师献捷,连李煜都将入朝稽首叩拜殿前,而况一徐铉?”
“朕又岂能会同一书生计较!”刘承祐看起来释然一笑,轻摇着头,嘴里却道:“不过,有时候,这些书生的臭脾气,的还是格外令人不爽啊!他谓之气节,可惜不是对朕与大汉的……”
沉默了一会儿,刘承祐又幽幽道:“由此看来,虽大势一统,但李煜身边,还是有一些方正之士的,虽然迂腐,但不妨其忠义。李家三代养士,宽恩厚禄,终究是有些底蕴的,可以理解。”
虽有“负心多是读书人”之说,但正常情况下,读书明理,对于像徐铉这样深受先贤典籍洗礼,形成了自己道德与价值观念,有个人追求的士人,表现出如此迂顽愚忠,倒也属正常。
当然,理解归理解,但不代表刘皇帝心里乐意。忠贞耿直是值得倡导的,更是该宣扬推广的,但不是对他刘皇帝与大汉帝国的忠诚,要来何用?
读书人在刘皇帝这里没有特权,任你文坛巨擘,一代大家,士林领袖,在刘承祐这边也有一文不值的时候。在帝位上待得越久,他看人的标准也越发清晰,只分有用或者无用。
但话虽这般说,徐铉的表现,还是让刘承祐心生几分感慨,经过上千年的发展,尤其是衣冠南渡之后的大发展,江南地区在经济、文化上繁荣,是十分辉煌的。想要武力征服之,或许不难,想要在文化上胜过,却是个不小的挑战,一定程度上,江南文化是代表着华夏文化根本的。
因此,沉吟良久,刘皇帝发出这样一番感慨:“以北统南,武力占领只是第一步,文化认同,才刚开始啊!江南的士人,应当不都是徐铉这样顽固不化的吧……”
听皇帝这么说,吕胤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南北一统,乃是天道,是天下臣民所希望认同的,待宇内混一,江南士人综终究会臣服陛下,为大汉尽忠效力!”
“但愿如你所言!”刘承祐嘀咕了一句,只是他黝黑的双目中闪着些许异样的光彩,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
“陛下,赵枢密使求见!”殿中舍人前来通报,打断了刘承祐的思路。
“宣!”刘承祐立刻回了神。
很快,赵匡胤进殿拜见,行礼过后,刘承祐直接问:“莫非战事有进展了?”
“回陛下!”赵匡胤将军报交给内侍孙彦筠,嘴角也泛着点笑意,道:“鄂州已然拿下,几无抵抗,全城而下,敌鄂州防御,毫无阻滞效用,得降军近五万,粮械无数。曹彬与刘光义,已率水陆大军继续东进,直取江州,捷报也当在不远后传来!”
“曹刘果大将之才,不负朕望啊!”一封捷报,将刘皇帝心中积压的少许不愉一扫而空,眉开眼笑的:“进展如此之速,鄂州坚城,竟成虚设,那皇甫继勋,果不出诸公之料,无能之辈啊!对了,皇甫继勋呢?”
“其首级被献给大军,尸体被麾下怨愤的将士砍成肉酱!”赵匡胤微摇着头,不知是感慨,还是讥讽。
“这样的死法,却是难看!皇甫晖难称名将,其子更为不堪啊!”刘承祐评价着,随即以一种轻松的语气道:“对于这位有功之臣,朕就不加封赏了……”
甚至于,刘承祐拿皇甫继勋做文章,继续打击江南军队士气的心思都没有,此人也没有什么文章好做。
“另外,江淮行营上报,江南水师已不足为患,已命张永德,率军自当涂渡江,攻击采石矶,这两日间,战报也当呈上。我军准备充足,如无意外,也能成功!”赵匡胤继续道:“一旦成功渡江,东有郭廷渭,西有张永德,北有江淮行营,金陵必危!”
听完,刘承祐是笑容满面,畅快地笑了几声,道:“上游战事已定,下游也将取得重大突破,战事的进展速度,完全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啊!照这个局面发展下去,用不了两个月,江南可平啊!”
“当比平蜀还要快些!”赵匡胤想了想,这么道,在此事上,他也比较有发言权。
眼珠子转悠了两圈,刘承祐偏头,对吕胤道:“派人去找徐铉,提醒他,回金陵要快些赶路,若是他还没南渡,金陵已破,他如何做金陵亡臣,那可就不是朕不成全他了……”
“是!”知道皇帝心里对徐铉的冒犯还有些计较,吕胤是拱手应道。
“潘美那边战况如何?”刘承祐又瞧向赵匡胤。
赵匡胤道:“根据前次战报,暂时受阻于韶州,为刺史陆光图所拒!”
第347章 岭南战况
同样入冬,比起北方,韶州的气候明显要好生几分,也尚未至霜冻期,对于南征事业来说,也算是个好消息。五岭连绵,十万大山,对从征汉军将士们而言,是个不小的挑战。
当然,得益于朝廷充足的准备,以及千年的开拓,如今兵进岭南,已不是拓荒,而收复进取,实现帝国的统一,建立不朽的功业。胸怀积极志向,高呼豪情口号,数万将士,翻山而来,士气一直保持地很高。
不过,进兵的难度还是存在的,一在于后勤,二在于关阻。辎重转运方面,别看背靠湖南,若非朝廷持续多年的支援积攒,想要支撑起灭国之战,还是有很大的压力,再加道路的不便,更添麻烦,所幸负责大军转运卢怀忠是个干将,使潘美无后顾之忧。
至于关阻,指的就是韶州了。韶州州治,名曲江县,以江流回曲闻名,乃是岭南门户,广州的北大门。从此突破,是最省时省道的一条路。当年因刘鋹称帝而引起的汉粤冲突,曹彬就曾率军寇韶州,受阻于曲江城下,最终无奈转取连州。
当时,未能成功夺取韶州,一在于经过前期战斗军队已疲,二在于兵力不足,最重要的则是守城之人有些本事。如今,换潘美率领大军复来,抵临韶州,则仍旧受阻于敌城之下。
此番对南粤用兵,朝廷所遣的五万兵马,潘美仍分为两路进兵,一路以崔彦进率领川东兵马,从桂州开始,略昭、贺、柳、象等广南西部地区,潘美则率主力,击韶州,目标直指兴王府。
两路进兵,也是照顾崔彦进情绪的一种做法,毕竟,论功绩、资历以及此前的军职,崔彦进是都要在潘美之上的,结果平粤大军却以潘美居帅位,换作谁都会有些想法的。
潘美察觉到了这些,虽然不是特别在意,但还是决定,君攻广西,我攻广东,双管齐下,两路并进,也避免矛盾。至于敌都在东,也是作为主帅的特权。
不过,自发兵之后,顿兵曲江城下半个多月,寸进不得,军心难免发生些许变化。而崔彦进在西面,则已连夺二州,进展顺利。潘美虽然稳得住,但心里也难免生出些焦虑的情绪。
曲江城夹水而建,汉军营寨则去城五里,临水而立。身处营中,对四皇子刘昉而言,却有些难熬,前些年中,几次跟着刘皇帝出巡、狩猎,也见识过燕山之固,太行之广,嵩山之雄伟,华山之险峻,但对南岭,他只有一个感受,多,俯仰四顾全是山。
从小到大,刘昉可没少在军营里待,此番平南,他是带着一种期待与好奇的心态到军前的。抵至军前虽然才十多日,但这段时间下来,他想象完全被打破,两军对阵,金戈铁马,全然没有,每天做的事,只是陪着潘美四处巡视。
据说,自下寨以来,连试探性的进攻都没有朝曲江城发起过,数万人以严厉的军法约束,日复一日地待在一起,处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之中,这似乎才是战争的常态。虽然随驾北伐过,但刘昉实则没有真正经历过战阵,这大概也是刘昉对行军打仗的一种新认识吧。
对于皇帝安排来的四皇子,潘美要说欢迎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可是个麻烦,最重要的,战阵危险,刀剑无眼,要是刘昉出了什么问题,立再大的功劳都难以抵消罪过。
因此,原本潘美是打算把刘昉留在后方的,并且打算,在之后的汇报中,表赞一下四皇子,分点功劳,如此大家都好。但是,刘昉年纪虽小,哪里能受这种糊弄,直接抬出刘皇帝来,指出亮点,军前效力与潘帅卫兵。
面对你年少志刚的四皇子,潘美也只好将之留在身边,担当侍卫,原本以为会惹出些让自己头疼的地方,结果刘昉的表现却也有些出乎意料。虽然跃跃欲试,希望真正经历战阵,但在侍卫的岗位上,待得很安分,并没有任意妄为,闹出什么幺蛾子,并且,还取了个化名,叫刘四。
“左营上报有士卒感染风寒,你去查点一下,全军有多少士卒,传令集中起来治疗。再通知卢怀忠,药用之物,不得短缺!”帅帐之中,研究了许久军事情况的潘美抬起头,注意到帅帐前侍立的其中一道稍矮的身影,朝随军记室上官正吩咐道:“另外,把刘四叫进来!”
“是!”
对潘美的命令,上官正不敢怠慢,匆匆而去。很快,刘昉入内,朝潘美一行礼,中气十足地道:“拜见都帅,不知都帅有何吩咐?”
“帐外风冷,喝口热汤吧!”潘美看着英姿勃发的四皇子,心中暗赞,嘴上关心道。
谁料刘昉闻之,眉头却是一皱,硬气地说道:“同为卫兵,同袍尚在帐外守候,都帅单独召我若为此事,请恕我不能从命!”
见状,潘美道:“莫非要让帐外卫士,一并入内饮汤?”
“都帅有令,不敢相违!”刘昉答。
潘美露出了笑容,指着帅案上的一碗姜汤,说:“我的军令,是让你饮此姜汤!”
闻之,刘昉小脸上先是一愣,随即正声道:“是!”
说完,便走上前,端起尚温的姜汤,一饮而尽。而后望着潘美,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命令。刘昉的表现,潘美是纵观眼底,心中暗叹,这该是皇家的千里驹了。
站起身,朝他招招手,在一段时间的接触下来,潘美对刘昉也少了些最初对皇子的那种生疏的敬畏,很是自然地道:“走,我们查勘一下曲江的城防!”
“是!”刘昉的声音下意识地高昂了些。
一行人,策马南奔,韶州地区虽然大部分都是山岭,但城镇所在,却是两水交汇的平原平地,因此也是一路顺驰。对于曲江城的防御与周遭地形,潘美实则早就了然于心,说是查勘,只是出来跑一跑马,换换心情,顺便看看敌情是否有什么变化。
“殿下如今也十分渴望作战吧?”热了热身,潘美问单独跟在身边,犹如摆脱牢笼的刘昉一般。
说实话,以前在宫中,觉得禁内森严,规矩甚多,不得自在,然而真正在军队里待上一段时间,方才知晓,什么叫约束。当然,也是潘美治军严厉,虽然还没有交战,这段时间,被潘美以军法处死的官兵就有二十多人了。
闻问,刘昉先回了句“我叫刘四”,然后才说道:“全军上下,何人不抱有此心,欲杀敌破城立功!只是不知,都帅为何始终忍耐,未动一兵,未发一矢?”
目光投向南方,潘美虎目之中映照着远处曲江城的轮廓,手一指,自信地道:“韶州虽为岭南门户,但其城池若说如何坚实,防御如何之强,却也不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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