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刘承祐只能同他一道,在南口中寨的帅帐内,继续听取他的汇报。而经安审琦亲自一番讲述,刘承祐方才明白,南口的汉军究竟经历了什么,寨里寨外为何会有那等惨烈的景象。对于安审琦的近乎悲怆的“喋喋不休”,刘承祐也更能理解了。
“韩令坤伤势如何?”刘承祐问。
安审琦叹道:“韩德顺虽则在守御方面,有所疏漏,但知耻而后勇,在追杀辽军之时,受到重创,已安排医官救助!”
“王殷阵亡了?”刘承祐又问。
闻问,安审琦微微颔首,面上更添几分哀伤,作为同年龄段的老将老帅,对王殷之死,安审琦的感触要更深一些。
“王老将军,是在最危急的时刻,率领敢死之士,用自己的性命,为大军争取了稳固防线的时间!”安审琦说。
对此,刘承祐沉默了,良久,轻叹一声:“他的尸身呢?”
“被刘廷翰抢回来了,就安置在帐左!”安审琦说。
“带朕去看看!”
对于王殷,刘承祐的观感有些复杂,这是一度被他打为“朽将”的,虽然资历很老,也有些战功,但三代以来,武夫跋扈骄悍的习性,全都沾有。
因为有这种印象,才会在当初犯事之后,一直将他弃置不用。但是经过南口这一仗,又让刘承祐多生出了几分慨叹,是什么逼得这样一个老人,需要在战场上如此搏命……
刘承祐想到了当初的孙立,也是在栾城之战的舍生忘死,被创力战后,方才扭转了对他的印象。
帐外,王殷的尸体就摆在面前,花白的胡须被血染红,已然凝固,尸体也不完整,少了只胳膊,身上插着四支箭矢,刀伤更看不出有几处。
拱手胸前,郑重地朝着王殷的尸体一礼,刘承祐直起身,吩咐道:“传令,此战所有阵亡的将士兵民,尸身都要善加收殓,全部记载军功簿,勿得疏漏一人,明日,朕要亲自祭拜他们!”
“是!”
未己,安审琦昏倒了,引得周遭一干人手忙脚乱的,寻军医诊治方知,是疲劳过度,心力难支。对于一个六旬老人而言,也是十分危险的,对此,刘承祐直接让张德钧亲自去照料安审琦,恩宠之深,做得很到位。
接下来的时间,刘承祐开始亲自下基层,巡视各军,勉励将士,肯定他们的功劳,尤其是那些受伤的将士。这一次大战,汉军阵亡的将士不少,受伤的更多,因为缺医少药,刘承祐直接下令,从周边城镇,抽调医者,药材更是从幽州转运补充。
等到临近日落时分,柴荣与赵匡胤方才领军陆续归来,得知天子幸南口,赶忙前来参拜。对于二人,正在巡阅军营的刘承祐,亲自前去迎接,给足尊重,又是一番“辛苦”言谈。
问起辽军的情况,赵匡胤禀道:“辽军的指挥得力,又不乏精悍之士,始终败而不溃,退而不乱,分段殿后,依次阻截,以致难竟全功,臣等之过也!”
赵匡胤首先自请罪责,对此,刘承祐哪里会当真,立刻表示:“能够击败辽军,重创其兵,已是大胜,岂可贪全功,元朗不必挂怀。”
“朕这一路,见尸横遍野,几盈于道,我军伤亡固然不小,辽军更是死伤惨重。经此打击,成功挫败其意图,北伐大局,将彻底偏向我军,大业可期啊!”刘承祐道。
“陛下所言甚是!”柴荣显得很冷静,应道:“辽军经此挫败,其势大伤,纵还有关城可依,也难以守之,臣建议,休养将士,而后趁势出塞!”
“先不急!”看柴荣一副要对辽军穷追猛打的样子,刘承祐倒显得很平和,说道:“此战诸军伤亡甚大,尤其是南口之军,死伤过半,短时间内难以恢复战力,北伐以来,诸军将士也是连续作战,难免疲敝。战争大局,已然牢牢地掌握在我们手里,倒不需急进!”
刘承祐这话,事实上也基本定下了接下来汉军的作战基调,以休养调整为主。还是那句话,辽国本来就耗不起,又经此挫败,再拖下去,受不了的绝对是他们。并且,再想组织起一次像南口这样的反击,难度都大。
接下来,辽军是不想守,也得守,而守亦难。入夜之后,李重进派人来递捷报了,得胜口轻易被拿下,并且,北出山口,顺利把空虚的儒州给拿下了。这下,幽北的战局,彻底落入汉军的掌控,难以翻转的那种。
而一直到二十六日,南口大战结束的第三日,此战的结果方才被统计出来。汉军这边,军需物资的损失就不提了,军民伤亡,超过八万,直接阵亡就有四万多。
南口的军力损失犹大,许多营级编制,直接打没了。骑兵的损失也不小,开战前,汉军下属各支骑兵加起来,有近五万骑,这一战下来,加上此前的损失,全军也就剩下两万出头。
汉军都如此惨重了,辽军也只能用凄惨来形容了,二十万大军,被打没了一半,经过战斗的清理统计,南口周遭,辽军光尸体就被发现了七万多具,若是算上被俘、受伤、走失者,损失绝对超过一半。
同时,汉军缴获了三万多匹完好的战马,这是个不小的收获。
第244章 皇子赴军
自幽州通向昌平的官道上,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正在向北行进,两千多军民,押送着250辆军需。物资以各类药物药材为主,这段时间,南口前的汉军,最缺的就是医药,许多受伤的将士,都因伤重不治而亡。
对此,刘皇帝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诊治伤员,不放弃任何一名将士。这一道命令,所表现出的态度,极大程度地抚慰了军心,不论上下,没有人不对皇帝怜恤将士的举动感恩戴德。
因为南口一战,打得太过残酷,尤其是被围的安审琦军,战后,面对那尸山血海,有不少将士的心理防线都有些崩溃。
虽然还不至于怨气,但总有些压抑的情绪,似保定军董遵诲,居然嚎啕大哭了一场,他麾下保定军,伤亡了七成,用伤筋动骨都难以形容。不过,哭过一场之后,也就好了。
因为皇帝的命令,自周遭城镇往南口调动的人物力很多,当然,主要来自幽州,那早已成为大汉此番北伐最可靠的大本营。
到这九月底,转运囤积之粮,已达九十万石,其余军械、草料、被服、药材,更是难以计量。拿药材来说,深州下辖的蒲阴县,乃是河北最重要的药材出产基地,开战之后,其所产只要与治伤祛寒等疾有关的药材,都被采购、调运一空。
而这批押往南口的车队,只是大战以后,紧急调运的其中一支。有些特殊的是,这支队伍护送规格很高,足有两百多大内骑士游弋在侧,负责押送的军官,却是殿前将领李守节。
由他出马,显然是肩负皇帝的任务,押送物资只是次要,主要的目的,还是回幽州,把三个皇子带到去南口。没错,刘承祐是想让他的儿子们就近感受一下战场的气氛,见识一下将士厮杀之苦。
最兴奋的,要属四皇子刘昉了,早在二十三日晚刘承祐离开幽州往昌平时,就叫着要一起去,被刘承祐训了一顿,交给高贵妃好生看着。
如今,被李守节接往南口,是神情雀跃,坐立不定。
八岁的小童,已能自如地驾驭一头健马,虽然是经过驯服的,也十分不容易了。一路上,刘昉嘴里不停,盯着李守节不断发问。
“李将军,几十万人交战,是怎样的情景,场面一定很宏大吧!”
“李将军,听说此战斩杀了数万契丹胡酋,能够堆成山了?”
“李将军,你杀了多人敌人?”
“李将军,大汉的将士,伤亡很多吗?”
“……”
面对求知欲旺盛的四皇子,这没个完的问题,李守节也大感头疼,脸上还得陪着笑容,一一解答。还年轻的李守节,头一次感到带孩子的痛苦,尤其是这种身份高贵的熊孩子。
还是大皇子刘煦,看出了李守节的窘迫,不由开口道:“四郎,李将军担负押运护卫之责,你就不要缠着他追问了。耳闻之,不如目见之,你有诸般疑问,等到了南口,可亲自观察,抑或向爹爹请教!”
对于温润如水的大哥,刘昉一般是没什么脾气的,此时听他言讲,说道:“前方将校,经历了大战的,眼前只有李将军一人,只当请教罢了!”
说着,又看向李守节,刘昉拱手说:“李将军,是我叨扰了,不要见怪!”
“殿下言重了!”李守节赶忙应道:“能为殿下解惑,也是末将的荣幸!”
“我说四郎,你这么关心军事,将来不会真想当个将军吧!”另外一边,三皇子刘晞冲刘昉道。
不像兄弟骑乘着马,离了高贵妃的监管,刘晞又变得吊儿郎当的,找了辆车,靠在一堆装着药材的麻袋上,翘着二郎腿。
闻问,刘昉直接道,小脸振奋,透着向往:“爹爹可答应过我,将来让我当大将军,为大汉开疆拓土,只可惜我年纪太小,不然此次北击胡虏,定然也要提刀上阵杀敌的!”
“四郎壮志可嘉啊!”对刘昉之言,刘煦稚嫩的俊脸上,露出了一阵发自内心的笑容。
倒是刘晞,看着年纪虽小,但锋芒毕露的四弟,不由说道:“打仗,可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美好,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听刘晞的感慨,刘昉有些不乐意了,说:“三哥,你又没有打过仗,怎知征战逐敌之乐?”
刘晞笑了笑,也不与正在兴头上的刘昉争辩,这是辩不出个结果的。嘴里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根草药,叼在嘴里,用舌头拨动着,翘起的腿很有节奏地颠着,很放松的样子。
见其状,刘煦策马靠近,直接探手把他嘴里叼着草药给拔出,微斥道:“怎能随便以药杆入口!”
能够感觉到兄长的关心,刘晞道:“只一梗草罢了,无害!”
看他这幅逍遥模样,刘煦眼珠子微转,说:“三郎,我若将你这一路的表现,告与高娘娘知晓……”
都不用刘煦把话说完,刘晞蹭得一下坐了起来,陪着笑容,眼睁睁地盯着刘煦道:“大哥,你不会害我被娘亲责罚吧!”
“哈哈!”一边刘昉忍不住笑了:“三哥,你还是如此惧怕高娘娘啊!”
刘晞并不否认,反问道:“你不怕?”
刘昉立矢口。在汉宫之中,高贵妃的威严,大概也只在符皇后之下了,宫人没有不敬畏的,包括这些皇子。
“来人,把我的马牵来!”站在车架上,刘晞招呼着,准备骑马赶路了。或许是躺累了……
南口大战后,燕山以南的汉土之间,已然被彻底肃清,再无辽军一人一马,是以,刘家兄弟也是顺顺利利地赶到了昌平。
快入冬了,集聚在南口外的汉军,做了一次调整,留兴捷军都指挥为主将,率领五万军民,仍驻南口,重新构建营垒,钉在那里,监视居庸关。剩下有约十五万人,悉数退往昌平扎营休整。
遍野的尸体,已然被基本清理干净,更详细的统计,还在进行中,汉军将士的尸身,需要妥善安置,因为数量太多,刘承祐下令,在南口之外的一片冈地上设一公墓,集体安葬,并着张洎手书碑文,着人勒石记载功绩,以悼念此战牺牲将士,也供后人瞻仰祭拜。同时,所有辽军的尸体也被收容起来,埋于冈下,布局格调,以示臣服之意。
经历了一场冷雨,将鲜血稀释了许多,但那股肃杀之气,似乎仍旧盘旋在南口周遭。昌平城内,空间并不大,大军基本驻于城外,城中的房舍,都被用来的安置救治伤员。
即便投入了大量的人物力,每日仍旧有不断的尸体被抬出,几万名伤兵,实在不知能活下多少。所幸,此乃秋冬之际,天气寒冷,极大地避免了创伤感染,否则,死的人会更多,还要担心疫病的产生。
几名皇子赶到昌平,收到的第一道谕令,是去看望受伤的将士。等三名皇子从那哀吟绕梁,血腥盈室的场景中走出时,神情都显得很凝重。
刘煦是怜悯感伤,刘晞是怅惘叹息,只有刘昉,看起来受到的冲击最大,脸色有些发白,他现在是明白了,自家三哥说得不错,战争,当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美好,浪漫的背后,是几乎泯灭人性的残酷与血腥。
刘承祐也是够心狠,让三名小儿去看那些血腥重创,残肢断腿,也不怕给他们留下心理阴影……
皇帝待在城外大营之内,处理着军政事务,等几名皇子被带到御帐之时,他正在接见一人,折逋思忠。此人是凉州温末土豪折逋氏人,乃是此番从征的蕃骑将军之一,因为在与辽军作战的过程中,蕃骑溃败逃散,他是替那些逃逸归来的人说情来了。
折逋思忠就如其名字,对大汉显得很忠诚的样子,也是率领部下跟着郭崇威死战到底的。是以,对于此人,刘承祐还算宽厚。
见他一副敬畏的模样,刘承祐终于开口了:“胜败乃兵家常事,被皮室军击溃,朕可以理解。所有蕃骑,临阵死战者,朕会重赏;战后主动还营者,尽免其罪;但是,那些流散民间,既不投官归建,反而肆虐乡里着,大汉自有法度,必当依照国法军法处置!”
见汉帝表态,折逋思忠当即拜道:“陛下英明,陛下宽宏,末将等唯有效死忠!”
折逋思忠的目的,也达到了,就是为主动归来的蕃骑请求宽免,还不至于为那些肆意作乱的人求情。
“你退下吧!”
“末将告退!”
很快,三名皇子入帐参拜,情绪都有些异样。
见状,刘承祐问:“都去看望过伤兵了?”
“看过了!”刘煦答道。
“有何感想?”刘承祐继续问。
想了想,刘煦答:“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此诚良言,还当多恤军民,慎战,少战!”
对于自家长子从小表现出来的仁德,刘承祐还是很喜欢的,又看向老三。刘晞道:“将士浴血作战,为国杀敌,当善抚之!”
刘昉小脸绷得紧紧的,说:“战争着实残酷,然唯以此道,护民卫国。向使大汉强盛,四境臣服,万邦来朝,化外戎狄不敢冒犯,自可止绝如此惨事!”
第245章 下一步战略
对于三个儿子的回答,刘承祐并没有发表过深的意见,只是轻笑着说:“你们要知道,外边的将士,都是为国家的长治久安、为大汉的社稷巩固而浴血作战,都是有功之臣,需以礼相待,时怀体恤之情!”
“是!”皇帝老子的威严是深入人心的,不管说什么,三名皇子都是老老实实地应承。
看着老四,刘承祐朝着他招招手,把他叫到身边,捏了捏他被风吹得通红的小脸蛋,道:“从军从征,可不是靠一张嘴说的,其间之苦,非躬亲体验,难以知之。你想当大将军,还差得远,明白吗?”
刘昉点点头,又摇摇头,懵懵然的。见状,刘承祐笑了:“此番大战,为数十年来所罕见,对你们这等小儿来说,更是难得,既在军中,也当好生体会一番。”
“是!”
诸子之中,就老四的军事天赋,是肉眼可见的。不只是性格与志向,平日里喜兵书兵法,好听古今战例,对于军事战争有极大的兴趣与热情。学别的不快,但在武事上往往一点就通,刘承祐御殿中的那些地图,尤其是军事地图,总是看得津津有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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