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问,二者对视了一眼,毋昭裔佝着他老迈的身体,轻声说:“陛下,自北汉兴兵以来,我朝连战连败,精锐尽丧,险要顿失,粮草兵甲,损失无算。成都之内,人心浮动,成都以外,乱象频发。都邑虽固,境内虽仍有数万兵马,但皆败其志,不堪其用……”
毋昭裔说了一大通话,显得甚是唠叨,将在座之人基本都通晓的情况给复述了一遍,毫无价值,突出一个圆滑。落入孟昶耳中,就像一只苍蝇,嗡嗡直叫,心生厌烦。看着毋昭裔,冬烘老朽,哪有当初的识略之明,谏言进策,突然对这些臣子,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事实上,此时的毋昭裔,心中充满的后悔,后悔没有早点辞官回乡,颐养天年,安享晚年。以致如今,国势危殆,却有不好贸然请辞,坏了一世“清”名,只能陪着效忠了几十年的后蜀王朝,走完最后一段路……
孟昶又看向李昊,此公微低头,一副愧疚的模样,说道:“陛下,老臣不知兵事,这御汉之事,还当听取赵将军的意见!”
嗯,把皮球踢给赵季文这个“擎天臂助”。就李昊心里而言,是觉得可以投了,但是不愿说出口,要保“晚节”,也是皇帝该做的决定。另外,以他对孟昶的了解,是不会选择顽抗到底了。等孟昶开口,他才好遵诏而行……
目光落到赵季文身上。赵季文似乎有几分豪情,直言道:“陛下,汉军若全师而来,臣不敢保证野战退之,但如秦王殿下之言,集中力量,据城而守,或可当之。但能否挡住汉军,臣不敢保证!”
听其言,孟昶却有些动容,对赵季文道:“赵卿所言,尽显其诚。朕拜你为京城防御使,成都内外,所有军队都归你调度指挥,全权负责御汉事宜!”
这是将所有的军权,都交给赵季文了,足显信任。赵季文也是一呆,但还是拜倒,既感动,又郑重地道:“多谢陛下信任!臣必定竭力!”
“国家能否延续,宗庙能否保全,皆仰仗赵卿了!”孟昶恢复了一些精神,语气动情,对赵季文拱手道。
类似的话,孟昶曾经讲过,对北上之前的王昭远说的。
赵季文感之,严肃道:“是!”
不过,等走出宫殿后,被清冷的秋风一吹,上涌的热血不禁凉了下来,不禁自哂:“没曾想到,我赵季文竟然也有今日,擎天保驾,大权在握……”
只是,此时此境,要这权力何用?
不过认真思之,还真有用!至少手握成都兵权,汉军如来,是战是降,都是一份资本。至于扶助孟氏抗汉,赵季文纵然有其心,力也不逮!
这样的话,就不能让伊审征回成都了,否则,让那皇亲国戚带兵回来,做主的可就不一定是自己了……
在赵季文思绪复杂之时,后殿内,孟昶父子犹对坐,宫殿中的烛火显得昏黄晦暗,照在孟昶脸上,更看不到任何希望之色。
“父亲,你把军权都交给赵季文,赵季文能担当此大任吗?要知道,他连陵、荣二州獠蛮都平定不了,怎会是汉军的对手?”孟玄喆对孟昶道。
见爱子忧虑的表情,孟昶却流露出少许的释然,身体整个以放弃的姿态靠在御座上,对孟玄喆道:“但除了赵季文之外,成都之中,可还有谁堪领军?成都的兵马,还有多少人愿意为孟氏披挂上阵,张弓发矢?不管如何,赵季文手下那支‘平獠军’,还有一定战力,也有足够的势力,弹压其他兵马。”
“你若是再年长几岁,为父倒可将军队交给你!”看着孟玄喆,孟昶怅然道,说着,又猛力地摇摇头:“不,不能如此!你不能领兵!”
孟昶看起来略显激动,脸涨的通红,似乎一口气没喘上来。孟玄喆赶忙上前,抚其背,想帮他捋顺气息,嘴里关心道:“父亲不要太过焦急了……”
满满地缓过来,孟昶微红的双眼中,隐约带着一丝悲哀的泪花,说道:“儿啊!为父心里实则清楚,大蜀的江山保不住了,你祖父所创基业将毁于我手。
自古以来,蜀地终非长保之国,纵使割据自立,中原强大,必引兵西来。当年我也曾振奋,意效武侯北伐,开拓疆土,延长国运,成就大业。但终究所托非人,以致大败亏输,徒损国力。
想我孟昶,治蜀二十余载,不敢以雄主自称,但自认对蜀中臣民,厚待礼遇。然让我心悲神伤的是,危难之际,那么多公卿大臣,竟无一人愿为大蜀尽忠。
禄禄诸公,一片寂然。他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他们已在坐等大蜀之亡,等待投入北汉的怀抱,甚至做好了迎接汉师入城的准备……”
孟昶一番话,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感伤。孟玄喆闻之,也不由哽咽,跪倒在孟昶面前,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好不容易缓过来,孟昶摸了把脸上的眼泪与鼻涕,顾不得什么形象,对孟玄喆道:“蜀或将亡,但孟氏还需存续下去,为父实言相告,待汉师之来,如不能当,便奉表投降,以保性命!”
听郑重言语,孟玄喆起身,揉了揉发红眼睛,问道:“父亲决定了吗?”
“你觉得以国家如今的情况,还能挽回大势吗?”孟昶反问。
孟玄喆叹了口气。
见状,孟昶严肃地对他道:“我把宫中的禁卫,都交给你统领,保卫皇城,以免不测!儿啊,孟氏一族,你祖母、为父,还有你的弟弟妹妹们,都靠你来守护了!”
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哀伤的情绪,孟玄喆道:“是!”
中秋之夜刚过,北边再度传来噩耗,伊审征再度兵败于巴西,领残兵退至罗江。汉军至于德阳,伊审征再也不跑了,干脆地降了,至此,北面七万余蜀军,全部丧尽,为汉军所虏。
汉军至德阳,距离成都已不过150里,汉骑一日可至。当然,更让成都朝廷震动的是,一支来自东面的军队,一支抵达成都东郊的军队。
这是由赵匡胤亲自率领,长途奔袭成都的东路汉军,虽然只有数千人,但同样起到神兵天降的效果,带给成都的震荡也更强烈。
第148章 最后一仗
在取得夔州大捷,打开东路入蜀通途后,就如慕容延钊所猜测的那般,赵匡胤没有放缓入川的脚步,反而沿长江水道,加速进军。
赵匡胤以张永德、刘光义二将率军攻取平定川东州县,稳步推进于后,而他自己,则与党进、崔彦进二者,拣行营精兵五千,在江陵水师的护卫下,向着坚定且唯一的目标成都西进。
一路之上,鼓帆操舟,全速疾进,尽是通畅之途,只在渝州有所耽搁,当时犹豫,继续沿长江往西南兜个圈子,还是转道向北走遂州,而后直插成都腹地。大概是蜀境内的反应给了赵匡胤以信心,最终走遂州,弃舟登岸。
而面对这支东来的汉军,沿途所过后蜀州县官员,竟没有多少反应,任其自过,就像一只只垂下头的鸵鸟,装作没看见。有的人,甚至准备好了粮食、酒肉等犒师之资,一旦王师入城,即敬献。也有人,主动联络,并遣熟悉道路者,为大军向导……
就在川东官民的“热情”迎候下,赵匡胤的进军,比他想象中的还有顺利,国之将亡,州县离心,职吏背德,衰颓之势,已不可挽。
更可悲的是,一直到东路汉军,在遂州登陆,西趋成都,进入平原腹地之后,才有人向成都朝廷示警。当然,示警归示警,至于抵挡汉军,那是不可能的。
以日趋百余里的速度行军,赵匡胤原本激励将士的口号,是在成都城内过中秋,漫长的水路旱道,再兼天气的变化,也不是那么轻易跨过的。
终究还是晚了一日,或许不只一日,到达成都,不代表占领成都……
抵达成都的第一日,赵匡胤命崔彦进领军进攻东南简州阳安城,取其粮米,同时用俘虏与周遭的流民在成都郊外二十里安营扎寨,休整兵马,以缓将士疲敝。
成都周边方圆百多里,就这支五千卒的汉军,成都城内,尚存集中起来的三万蜀军。然而,赵匡胤的表现,就仿佛进入了自家后花园,在其间从容游览,闲适无比,这等骄狂的姿态,让成都城内的蜀军既惊讶且怒。
城中,在得知汉军已兵临城下时,整座城池,霎时骇然。而对孟昶与蜀国大臣们而言,则更显惊惶,北面的局势已经恶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东面之敌,已然抵临都邑,隔着二十里,都能感受到汉军虎视眈眈的目光以及他们钢刀之上弥漫的寒意。
不过,短暂的慌乱之后,孟昶便恢复了“心如止水”,除了让亲王加强对皇城的守备之外,便再度下诏,汉师之来,由赵季文全权负责。
压力,似乎全部转移到赵季文这边了,并且,赵季文很快就有了动作。
军衙之内,一场军事会议正在进行,赵季文将成都军以上指挥将领召聚而来,共议军情。气氛沉闷而压抑,一干蜀将,都表情严肃,沉重以待。
待人到齐,赵季文开口打破压抑的气氛:“诸位,汉师寇临,大蜀已至最危险的时刻,赖陛下信任,以兵权相托,负责抵御汉军。重任如山负肩,还望诸位全力辅助,同心同德,共抗汉师,以保家国乡梓!”
赵季文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得他自己都有些尴尬,一点激励的效果都没有起到,就像朝一潭死水,吹了口气,水波不兴。甚至有的将领,露出一种嘲弄的表情。
“不知赵将军,有何策可御汉军?”堂间沉寂了一会儿,终于有一名将领,开口问道。
闻言,赵季文说道:“本将已派人查探过,西来的汉军只有数千卒,轻装而来,要知道,自夔州至成都,道途之遥,何止千里。东路汉军之来,前后费时不足二十日,可见其长驱急进。汉军兵骄至此,速度更在北路汉军之前,显然是为了争功而来!
汉军驻于城郊,役我军民以扎营,显然是疲惫至盛,想要休整。又分兵攻简州,掠其仓粮,既减其兵力,又可见其粮匮……
简述敌情间,所有的人都听得很仔细,都想要多了解了解汉军的情况。见引起了众将的注意,赵季文起身,扬手道:“如今,东路冒进之师在前,我意趁其初至,立足不稳,师老兵疲,尽起成都之兵,主动出击攻袭之!在北路汉军抵达之前,先打一场,纵不能歼灭之,也要打退他们,予以杀伤,重创他们,再回师守城!”
赵季文言罢,堂间一片哗然,气氛明显多了些异样,纷议遽起。一将连连摇头,说道:“赵将军所言不假,然而,城外汉军,虽然跋涉千里,却兵雄势大,夔州的强塞险关都挡不住他们,就凭我们,如何是其对手?
我们如今虽有三万之众,但除了将军的平獠军,多久疏战阵,又有诸多新兵,缺乏训练,岂能是汉军百战之师的对手?
恕末将直言,若是守城,我等或可坚持一二,如主动出兵与汉师野战,怕不是对手!”
听其言,赵季文当即反驳道:“汉军兵强,但终究人寡,又兼兵疲。我军虽弱,但养精蓄锐,体力充足。强弩之末,难穿鲁缟,东面汉军,如今就是一张鲁缟,我们以数倍之军,发起突袭,合歼之,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再者,自北汉兴兵以来,他们连战连捷,势不可挡,视我蜀中儿郎如无物。断然想不到,我们敢主动出击。兵法有云,出其不意,必获其胜!”
“诸位!”赵季文起身,严肃道:“眼下,是我们这干人,最佳的出击时机,如若错过了,让汉军休整结束,待北路汉军再至,成都势必沮矣!而我们,也将为汉军所俘。
汉军对我蜀军,是怎么处置的,想必诸位也都有所耳闻,修路挖矿,几当奴隶。凡我川蜀子弟,闻之,莫不含恨切齿。当此之时,诸位连奋起一击的胆量都没有了吗?”
赵季文这番话,终于起了些效果,有几名将校,扶案而起,齐声道:“打他一仗,灭灭汉军的嚣张气焰!”
蜀中,实则并不缺血性男儿。
然而,还是有人面带迟疑,嘀咕道:“听闻,我蜀中军卒,被汉军编为怀威、怀德两军,所受待遇,不差于其他汉军,似乎何重建、韩继勋等降将,都受到了重用……”
此言一出,涌起的热血,顿时凉了几分,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到如今这个地步,还有必要冒险去与汉军作战吗?在场的蜀军将领,大部分没有与汉军交战的经验,甚至很多人没有经历过战阵,但并不妨碍他们“恐汉”的心理。本该保家卫国的蜀将们,大多数都已没有给孟蜀殉葬的觉悟……
但赵季文听之,却怒斥那人:“你何出此言?难道欲背反朝廷,抛弃成都士民吗?”
深吸了一口气,赵季文郑重地道:“诸位,时局如此,已没有多少供我们选择的余地。拼一把,或许还有扭转局面的机会,如若束手,无所作为,终将为汉军所俘,生死操于其手……”
经过赵季文一番激励与鼓动,终是勉强达成共识,决定赌一把,主动出击,打一打成都东郊这支“尾巴翘上天”的骄狂汉军。
经过商议,赵季文留下包括三千“平獠军”在内的五千蜀卒,驻守成都城,而后自领剩下的26000余军出城攻击。
两万多军的调度,仅出击准备,就耗费了一个多时辰,而后才在赵季文的指挥下,向城外开拔。而在准备的过程中,亲信将佐,不由问赵季文,真要与汉军死战?
对于心腹,赵季文并没有保留,以一种怅惘的语气,说出一番话:“我们固然可以不加抵抗,便投降汉军,但那样,终为汉军所小视,日后地位、待遇甚至安危都得不到保障。
听闻蜀军之中,有不少受汉廷重用的降将,都是在对汉战争中表现出众者。我们如果能趁此机会,予以汉军以打击,证明我们的价值,就可作为与汉军谈判的本钱,为将来的荣辱求得保障……”
听赵季文这番话,将佐会意,连赞他思虑深远!
而在成都蜀军准备出击的同时,其异状动向,早已传至赵匡胤耳中。这其中,有武德司、军情司的密探,也有成都的官吏,甚至随军出击的蜀军将领。
对于赵季文的选择,赵匡胤不由惊奇,有些感叹。平心而论,他出击的选择,并非没有道理,汉军远来初至,确实疲惫,人数与成都守军相比也确实悬殊。于蜀军而言,确是难得的有利战机,如蜀军真能上下齐心,紧紧抓住,未必不能取胜。
然而,凡事总有个转折,历史大潮滚滚向前,非一己之力所能阻挡,更何况,这“一己”还另潜心思。
赵季文不算蠢,他知道军中上下,多有异心,但离散的程度,远超其意料。他怎么也没想到,早有聪明人将他卖了个干净。
人还隔着二十里,底牌已尽为赵匡胤所知,这种仗,怎么打?怎么赢?
赵季文全师而来,赵匡胤则提前做好了准备,虚营以待,秘隐伏兵,待蜀军杀至,伏兵大出,赵季文遂溃。这一仗,没有伤亡多少人,出征的蜀军有接近半数的人,直接选择投降。
赵季文率领不到万人残兵退回成都,赵匡胤似乎心有顾忌,没有趁势进兵,追剿残敌,只是找人打扫战场,收拢俘虏,继续休整。
嗯对于人数几倍于己方的俘虏,汉军处理起来竟然没有丝毫压力,因为都很配合,乖得不得了。
而败退回成都的赵季文,动作也没停,一面整顿兵马,一面秘遣心腹至汉营,约谈投降事宜……
第149章 降表
“都帅,这支蜀军前来送死,一击而溃,为何不让我率军追杀?你方才将营中那五百骑与我,那赵季文绝对逃不掉!甚至我可趁机突进成都城内,我们便可进城夜宿了!”黄昏时分,暮霭沉沉,帅帐之内,党进挎着刀入内,朝埋头于案的赵匡胤抱怨道。
帅案上摆着一大摞关于北路汉军的军情公文,有的缴获于蜀官府,有的来源于汉国密探,赵匡胤正仔细研究着。
“坐!”听党进之言,赵匡胤抬起了头,看着他,手一指,然后解释道:“不是我不愿意,只是将士们自遂州登岸,一路奔袭近三百里,将士们亟待休整。今日一战,若非蜀军主动出击,我不愿意打的。现在,让将士们饱餐足眠,养精蓄锐,才是最重要的!”
听其言,党进仍觉可惜,说:“可是良机就在眼前,就这么放弃,我实在不甘心了!”
看着赵匡胤,党进忍不住道:“都帅,你率我们轻兵疾进而来,不就是为了成都吗?如今成都就在眼前,这首先夺城,覆灭孟蜀之功,你就不动心,不着急吗?”
见党进这躁动不安的表现,赵匡胤笑了,平心静气地对他道:“军已至此,成都就在眼前,终将纳入大汉,何必那般急切。再者,以我将士之兵疲,军力之薄弱,哪里能够掌控得了偌大的成都城?贸然攻进去,只怕会引起大乱!”
“唉!你总是有理!”党进嘟囔道。
赵匡胤仍旧心平气和的,问道:“俘虏都安置好了吗?清剿如何?”
党进答道:“蜀人孱弱,这些蜀军打起仗来,怯懦不堪,当俘虏倒是很有自觉!”
“你可不要小看蜀军,蔑视蜀民,他们如此不堪,却是所用非人!”赵匡胤拿着手中的军报扬了扬,道:“此番入蜀作战,北面的怀德、怀威二军,立了不小的功劳,血战破寨克敌,他们可多由蜀卒组成!”
党进略感意外,继续道:“那倒是我小瞧他们了!周边都已经肃清,余下俘虏也都押送回营看守了,应当没有多少人流散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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