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看到了吗?”孟昶心胸中有股无名之火,似欲喷薄而出,扫视一圈,道:“北汉的爪牙,都伸到成都,伸到我们眼前了!常言居安而思危,如今国难当头的,我们的朝臣、官吏们,都在做什么?还在谋取私利,置办产业?
朕也听说,成都城内的官宦子弟们,还在飞鹰走犬,饮酒作乐,嬉戏渔色?屡有人进言,说成都城内官僚贵族,奢靡铺张,多有浪费,朕已多加容忍。
朕厉行简约二十载,不敢加疾苦于百姓,尔等却不知惜福,不加收敛,有何颜面对待君父,于心何忍?
朕看呐,这股不正之风,是该纠正纠正了!若不以为忌,继续沉沦下去,朕怕哪天北汉大军兵临城下了,犹在醉生梦死间!”
孟昶这话,很是直白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这般直接地训斥臣僚,言辞语气十分严重。
“臣等有罪!”一干臣僚,诧异之余,动作倒也不慢,顿时拜倒请罪。
“朕期望与众卿心心相印,共享太平。今日推心置腹,希望能够听到心里,引以为戒!”孟昶淡淡地道:“眼下,朝廷上下,最为紧要之务,还是秦凤战事,诸司部衙门,当全力配合枢密院,支持御汉军事!”
“是!”
“都退下吧!”
孟昶今日之言,实则在心中憋了许久了,这么多年来,不是没有人向他进谏过,说成都贵族、官僚,奢侈成风。然而孟昶没有贬抑奸吏,改正不良之风的举措,只是孤守自己的勤俭。
但是,君主在宫内简朴,臣子在宫外享受,时间一久,孟昶这心里自然是难以平衡了。借着此番蜀汉战事,朝群臣发泄一通后,孟昶这心头畅快多了……
简单地平复了下心情,孟昶起身离座,往殿外而去。侍候的宦官,赶忙请示道:“官家,欲驾幸何处?”
“去枢密院!”
后蜀的枢密院,比起北汉,规模可要小多了,其间气氛,未见紧张,上下职吏,显得很悠闲。孟昶转了一圈,不由问道:“王昭远呢?”
“有一批军粮,需要发往兴元府,枢相亲自查看去了!”僚属禀道。
闻言,孟昶面色顿时就不好看来,斥道:“堂堂枢密,主管全国军务,北方正在鏖战,多少军情军务,区区一批粮食,需要他这个枢密使亲自去查看吗?枢密院下,没其他人了吗?”
见皇帝发怒,枢密院内的职官们,顿时噤若寒蝉。见状,孟昶这才挥了挥手:“去,把王昭远找来,朕就在这里等他!另外,北方可有军报,拿来给朕看看!”
“是!”
关于此次蜀汉战争的真实情况,自然没有成都市井间流传的那么玄乎,真实的版本是,两方近十万大军,会战对峙于威武城,一直僵持至如今。
李廷珪率军固守城寨,而汉军的动静,也一样,不断地加固营寨,做出一副防守的姿态……两方主帅,只试探性地,约战两次。结果,自然是汉军大胜,蜀军完败,折兵过千。
对峙之时,方立秋,天气尚且炎热,到如今,秋意已浓,前后,汉军只试探性地向威武城发起过一次进攻,挫败后就不再攻寨了。
对于前线的战况,李廷珪倒也没敢遮掩,而是详报于成都朝廷。正因悉晓之战情,孟昶君臣,倒也还能坐得住。
夺取秦凤四州后,两次北伐,与汉军激战,都是旷日持久,对峙鏖兵,拖到最后决战。而此番属守势,对于战事拖延,也都有心理准备。
并且,李廷珪对于战事的某些分析奏报,也深合蜀国君臣之意,汉军久战无功,士气衰微之后,必退,届时自可寻机破敌……
但是,道理虽是这般,作为一个有些“好大喜功”属性的帝王,对于这种僵持的状态,总归有些不满意。论进攻,难以突破汉军,到防守时,还是如此被动,数万大军,竟毫无建树,反让汉军取得小胜小获。
“臣王昭远,参见陛下!”过了小半个时辰,王昭远方才匆匆归来,紧张地整理了下衣冠,顾不得喘息,入内即向孟昶拜倒。
王昭远如今也不到四十岁,卖相也着实不错,剑眉星目,仪表堂堂,颇有英气。
“起来吧!”对于这个陪伴自己读书成长的幸臣,孟昶举止间都透着宠信。
“陛下,怎么有暇到枢密院来了?”王昭远问。
孟昶叹了口气:“凤州战事进展不顺,朕这心里,始终难安啊!”
第253章 运筹千里王枢密
“臣秉执枢密,未能击退汉军,使陛下心怀忧虑,是臣的罪过啊!”王昭远恭顺地对孟昶道。
王昭远此人虽然虚有其表,但为人也确实聪慧,累及将相,位高权重,但知道自己一身荣华权力皆来自于孟昶,是故在同僚、下属面前可以颐指气使,但对其主,素来忠顺。
“你的忠心,朕知道!”对其表现,孟昶微微颔首,说:“只是北塞,边情不断,汉军侵压,李廷珪、高彦俦等将,虽然将汉军挡在威武城北,但是,战事一日不休,朕一日难以安眠啊!”
“朕看了看军报,都是凤州来的,李廷珪报,汉军已经连续一月,未有军事动作了?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是何道理?”孟昶看着王昭远,问:“你说,汉军是否在筹划什么阴谋?”
“陛下勿过忧!我朝山川坚固,将士应对得体,威武城固若金汤,汉军只是难以击破我军防线罢了!”见皇帝表露隐忧,王昭远当即出言道,面态自信,倒也不似宽慰之言。
迎着孟昶的目光,王昭远有些故作姿态,从容叙来,说:“臣去岁与今春,两度北上查看安排边防,凤州的山川形胜,我军的城关布防,皆了然于心。
以城寨之坚固,只要兵马、粮械充足,将士用心戍守,纵百万敌军,亦可守之。而今,南下汉军,兵不过四万,沿途又还需分出兵马,保障粮道。真正寇关的汉军,军力只怕还不如我军。
而威武城关前,野地多障,占地不广,难以展开兵马,有城关依仗,更难发挥其汉军优势。我军能守这近三月,而汉军无有寸进,已然证明,我军戍防之坚实。
若汉军选择强冲我关城,徒取死罢了。而汉帝能付大军于其主帅向训,定然也知晓之,不敢冒然进击,徒耗兵卒性命!
否者,此番汉军伐我,久战而无建树,靡费钱粮民力,已是无功,若是再损兵马,那就是罪过了!”
听王昭远这么一通分析,孟昶愁绪稍缓,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看着他,问:“若依卿言,凤州汉军,岂不是进退两难?”
“正是!陛下聪敏,可谓一语中的!”王昭远嘴角含笑,向孟昶拱手道:“进则受阻于强关众戍,退则难以向汉廷交待,是故只能深陷山岭,进退难决啊!”
“若是北汉,能够撤军,便好了!”孟昶不由叹道,言语从心。
就这些年的经验来看,与汉军交战,不是个好的选择,并且,孟昶心态转变,如今他只想坐拥川蜀,当个太平君王,与中原两不相犯。
能够揣摩到孟昶的一部分心理,听其言,王昭远眼色微闪,却轻轻地摇头,打破孟昶的妄想,对他说道:“陛下,只怕北汉,是不会轻言罢兵的。
北汉皇帝刘承祐,骄矜自傲,贪婪强暴之心,天下皆知,这些年屡动刀兵,从来都是获胜凯旋,以其武功之盛,断然不原受挫于我朝,以免为天下笑!是故,凤州之战,必然有个胜负结果!”
“说到底,北汉君臣,还是小看我大蜀了!”王昭远说着,意态之间,竟露讥讽之色:“他亲征南唐,半载而取全功,助其气焰。而我朝两度北出秦凤,攻打关中,皆败于其手。正因如此,汉帝才敢这般托大,悍然入寇!
然而却是不知,汉军能纵横淮南,只因其步骑犀利,而淮南平坦,且其君昏臣聩,致有丧国之败。而我朝则不然,仅地势之险,汉军就难以逾越!”
王昭远侃侃而谈,泰然自若,见其意气风发,孟昶也不禁增添几分信心,想了想,说:“朕年少时,随皇考入蜀,走的就是散关道,驿道崎岖难行,行人商旅尚且艰难,而况于大军。如李、高所奏,入冬之后,气候转凉,汉军当无不撤之理啊!”
王昭远捋须应道:“臣想,大雪封山以前,汉军必然不会撤。甚至,汉军可能在封山之前,往秦岭营壁中,加快囤积粮草军械,以备熬冬!根据前线军情所报,已有这样的迹象!”
“如此说来,汉军还真是要不依不饶,至死方休了!”孟昶眉头一拧。
王昭远则笑了,意气张扬,微昂首道:“臣倒希望,汉军能够固执不退,那么,可就给了我朝,击败汉军的机会!”
听王昭远这么说,孟昶顿时来了精神,眼神发亮,紧盯着他:“听你的意思,是有所筹谋?”
闻问,王昭远起身,取过了一幅标记着凤州前线蜀汉两军对峙态势的地图。一手在上边比划了几下,对孟昶道:“陛下,这些年,我们于梁泉、威武城,屯有军粮二十万石,开战后,又大量补充,完全足够消耗。而汉军则不然,数万大军深至威武城,人吃马嚼,一米一粟,一枪一箭,都需从关中运输。是故,汉军的命脉,就在于那盘盘山道!”
看向孟超,王昭远有些忍不住得意,说:“鏖兵已久,臣这些日子,也一直在苦思破局之策。今已有所得,正欲请示于陛下!”
“快讲!”孟昶兴趣愈浓。
装模作样的,王昭远笑道:“臣之计策,实则不难,只需遣一上将,率一支劲旅,袭击汉军后方,截断其粮道,绝其后路!届时只需固守头尾,数万汉军,必困毙于威武城前,为我军轻易所执!”
闻其策,孟昶先是一喜,旋即迟疑说:“朕虽不知兵,却也晓粮道与后路的重要性,汉军将帅多宿将,岂能不察?”
见孟昶竟然质疑自己的策略,王昭远心下微有不愉,却不敢表现出来。脸上仍旧带着笑容,耐心地向孟昶解释道:“若是初期,汉军定然有所警惕,然而如今过去这般久,我朝始终采取保守策略,固防城镇,纵有所出,也只是应邀出战,试探虚实,并无其他举动,是故汉军定然有所松懈。
而对周边地形、道路之熟悉,我军也远胜汉军,只需密遣兵马,悄然而动,出于汉军意料之外,必能建功!”
“臣筹算过,只要能成功截断汉军,敌势必大沮,我军必然大胜!”王昭远向孟昶拱手道:“陛下不需有疑!”
孟昶被王昭远说得明显心动了,情难自已地搓了搓手,终是点头应道:“不管怎么样,可命李廷珪出击,尝试一番,纵然失败了,也无碍于大局!”
听孟昶这么说,王昭远则更加轻松了。他本在想,若功成,首功在他,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若出了意外,那么就是李廷珪等人作战不力,坏了他的好策略……
但经孟昶提前言明,于他而言,则更无弊处了,毕竟皇帝有言在先。
“但愿,此策能够成功,一举击退汉军吧!”起身,孟昶又忍不住幽幽然地叹息一声:“此次汉军若谋我失败,他日必不敢轻易复来,如此,我朝就可得太平了……”
孟昶如今想要的,也只是个太平,要求并不高。
“陛下!”王昭远却是雄图远大,意气风发地道:“此策若成,就不只是击退汉军了!北汉皇帝改革军制,收地方节度兵权,关中精锐与一部分禁军,皆在威武城前线。若能将之歼灭在秦岭,我军可趁势兵出秦陇,席卷空虚的关中。
其后只要稍作整顿,就可东出崤函,与北汉争夺中原。届时,南唐与北汉有仇,必然发兵北渡,复取淮南。荆南高氏,素来贪图小利,也可以利诱之。
这些年,中原在汉帝的治理下,国力日复,再以此诱党项、契丹发兵,届时五国伐汉,共分中原,北汉岂能抵挡。
功成之后,党项、契丹为异族,不能久待中国,南唐、荆南之流,更不足为道,天下将归我朝也……”
好一番宏伟蓝图,经纬大计,王昭远是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清晰明了。三年前汉帝南征之时,王昭远就是类似的说辞,诱得孟昶发兵北伐关中的。
然而此刻,孟昶的反应,显然有些平淡。
第254章 久待良机
稍微恍了会儿神,孟昶方才一脸怅然地说道:“能退汉军,朕就心满意足了!”
看起来,大蜀的皇帝,如今确实没有什么宏图大略了。王昭远颇为尴尬,毕竟费了这么多口舌,说得天花烂坠,就得到这么个寡淡的反应。
或许是这几年,自诩当代诸葛,出兵北伐的口号喊多了,成为了习惯,王昭远还当真,以“进取中原,争夺天下”作为自己的人生抱负与政治诉求。
“此事,就交由王卿去安排吧!枢密院发制凤州,让李廷珪他们择机而动,嗯,也莫要强求,只要能将汉军挡在关外,亦可!”孟昶摆摆手,吩咐着。
“是!”王昭远应道。
形容虽然有所舒展,但孟昶的疑虑,显然没有消缺干净,沉吟一会儿,又对王昭远说:“朕思,凤州与成都,山川相阻,曲折栈道何止千里,从军报上看战情,总不安心。有意遣使北上,慰问犒劳将士,顺便替朕亲眼看看战况、形势!”
“陛下英明,思虑深远!”王昭远恭维一句,看起来很赞同:“敢问陛下,欲遣何人北上?”
“客省使赵崇韬!”孟昶说。
目光微转,王昭远点头道:“赵崇韬骁勇善战,又是元臣之后,可委其任!”
叹了口气,孟昶道:“国难思良将啊!”
“对了,朕看军报,都来自凤州,为何不见秦州战报?”孟昶突然转变话题,问道。
闻问,王昭远陪着点小心,解释道:“自汉军破陇城,取天水之后,便分兵隔绝了秦凤之间的联系。据潜过汉军封锁的密探所报,赵季札如今正死守成纪,为朝廷拖住王景那一路汉军,使李廷珪专事应对凤州汉军!”
汉军分两面进攻,凤州一线迁延日久,但秦州方倒是取得了不小的突破。那赵季札,确实败絮其中,临战怯敌,指挥混乱,七月初,陇城为王景攻破,击杀及俘虏蜀军三千余人。
赵季札收拢败兵,退守成纪,汉军则在王景的率领下,趁机进军,兵压成纪,还分兵取了南边的天水县,封关锁道。
而赵季札,仍旧坐拥兵马上万,却只能困守愁城,碌碌无为。就表面来看,于后蜀言,秦州的战况,可谓恶劣了。
“赵季札有负朕所托啊!”孟昶语气中透着少许不满:“汉军主力在南,他兵马不加少,粮械也未短他,这仗,何至于打到这等境地?当初,朕就不该撤换韩保贞,让赵季札替之啊!”
“王卿,你说朕复韩保贞之职,让其回秦州,接掌大局如何?”孟昶向王昭远征询意见。
王昭远果断摇头,应道:“陛下,当初换韩保贞,已属临阵换帅,兵家所忌,而今已接敌,若再换赵季札,则更为大忌,不足取!”
“你所言,也有道理!”孟昶面露懊悔之色。
“赵季札难当大任,秦州若是失陷,该如何?”孟昶说。
“陛下若心存忧虑,可着韩保贞,驻守成州,加固防备,以防秦州汉军绕后袭击!”王昭远建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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