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偏头,目视其弟,十四五岁的青葱少年,满脸的稚气,明亮的眼神中带着不解。没有直接回答,赵匡胤反问道:“你自己觉得呢?”
赵匡义说道:“我考虑良多,想来也只有,朝廷无意短时间内,向蜀军发起进攻,否则当不至于就地屯田!”
“你能考虑到这一点,也算是用心了!”赵匡胤嘴角微微勾起,点头说道。
闻言,赵匡义两眼一亮,兴致更盛,说:“倘若如此,朝廷何必从去年开始,便大举陈兵于西南,大张旗鼓,毫不掩饰,作伐蜀状?连东京小儿,都知朝廷欲用兵于蜀,如此岂不让蜀国警惕,给其准备调兵固防的时间?这不是,增加朝廷伐蜀的难度?”
“此关乎朝廷军政机密,我却是不好透露!不过,你可自己再想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我便将你钟爱的那匹马,送给你!”赵匡胤笑道。
嘴一撇,赵匡义看起来,十分心痒的样子,但也不好继续问,只是说道:“那你可保不住那匹马了,我必定能想出来!”
赵二显得很自信。不过想了想,又提出疑问:“二哥,就你所说,蜀军据秦凤,背靠秦岭,占尽形胜,随时可发兵袭击关中。朝廷屯田于边,就不怕受其侵扰?”
对此,赵匡胤倒是不吝赐教,淡定地说道:“蜀军虽据形胜,占地势之利,但战争的主动权,实则已握在大汉手中。如无意外,今后战事的发起者,当为大汉。
观蜀军的动向布置,仅为防御。这几年间,其两度北出大军,选的时机都不错,但结果却不如其意,大败亏输,损兵折将。
而今大汉将目光投向西南,专于戎事,其又岂敢再擅动兵马来袭。如今的蜀军,就如惊弓之鸟,忙于筑巢而御,而无心他事。
再者,以王公与向都监之能,又岂会无备。西南诸军,集关中之精锐而编练,蜀军若真选择主动出击,于大汉而言,或许是求之不得!”
听赵匡胤这一番讲解,赵匡义露出一副若有所得的表情。
“下官原州判官张时,拜见赵都虞侯!”临泾城前,判官张时,带着几名州衙属吏,迎拜:“将军一路辛苦!”
赵匡胤扫了迎候之人几眼,未有丝毫倨傲,下得马来,回了个礼:“有劳久候!”
“赵都虞侯为天使,下官等自当迎接!”张时脸上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谦恭应道。
眼神一扫,赵匡胤问道:“不知刺史李使君何在?”
听其问起,张时露出一抹尴尬的神情,低声道:“使君不在城中,着下官等迎候招待!”
注意到其表情,赵匡胤似有所觉,面上却无异样,平和地说:“那便劳烦了!”
“宾馆已经备好酒宴,为都虞侯接风洗尘!”
“请!”
等进城之后,赵匡胤方才探得,李业确实不在城中,而是带着随从,出去狩猎了。
一直到傍晚时分,方才见到李业,李国舅显然是乘兴而归,见到赵匡胤,显得很热情,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
当夜,又于衙中设宴,单独招待赵匡胤,以一种长辈的姿态,大赞赵匡胤之能识勇略,说他前程无量云云。李业显露出的古怪性情与行为,让赵匡胤十分不适。
接下来两日,赵匡胤在原州职吏的陪伴下,在州内察看了一番。
靠近蒲川水,一片规模不小的原野,放眼望去,在春光浸染下,草木已然生绿,颇具新意。
策马奔驰而过,蹄脚溅起草屑尘土,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勒马而止,赵匡胤向远处望去,在蒲川水侧,立有一营壁,其间有马畜交错之身影。遥观之,可见马匹数量还不少,隔得虽远,却能听到马嘶畜鸣。
马鞭遥指,赵匡胤问道:“此间竟有如此一座马场?”
迎着赵匡胤的目光,随行的州吏赶忙解释道:“此间主人,是国初宰臣苏逢吉,乾祐初年贬至泾原,在此定居牧马。这两年,每岁已可向朝廷进献健马一百匹!”
闻言,赵匡胤眉毛一挑,神目冒光,轻笑道:“竟有此事!那本将,可要上门拜访一番!”
整座马场布置显得很精致,其内建有一片院舍,以供牧民居住。主院内,苏逢吉正手持书册,亲自教两个孙儿念书,童稚之声悦耳,可每习诗书,总令这老儿,感到一阵心酸。还是当初朝堂问罪,三代之内,不得叙用……
当年遭贬,苏氏一家十余口,迁徙至泾原定居,已然整整五年了。
当初史匡懿在镇,凭着苏逢吉掌权之时的一点交情,向苏逢吉提供一些钱粮、几匹种马。苏逢吉此人,是有些才干的,就凭着史匡懿的援应,慢慢发展,在原州境内建立起了这座马场,并且逐步壮大。
前两年日子很苦,但终究熬过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泾原地区,也有了些名气。这几年,前后已经向官府进献了三百余匹军马。
终究是当过宰相的人,虽处偏僻,身背罪名,但对于朝廷,苏逢吉还是密切关注的。每逢中原商旅,也会多加探听。
眼瞧着大汉日益安稳,国家日益强盛,苏逢吉这心里,感触颇多,既有喜悦,更多的还是心酸。当然,对于朝廷,对于官府,苏逢吉是越发恭顺了。所养之马,似乎不以为私产,很是大方进献,发挥其长袖善舞的本事,上下交好,一心一意所求者,不过欲解除束缚在苏家身上的那道“枷锁”罢了。
苏逢吉虽然老了,但对于儿孙的前程,却始终抱有一丝期望,即便很渺小。毕竟,能决定此事者,只有大汉天子,而他这罪民,距离天子太过遥远,再是交好地方将吏,用处不大,他的这番“忠诚”事迹,却是难以抵达天听……
但是,苏逢吉仍旧坚持着。这些年,他最高兴的时候,莫过于杨邠遭贬泾州,倒不是幸灾乐祸。当时,苏逢吉亲自去迎接杨邠,其夫妇初至,还支援其钱粮安家,让杨邠大感讶异。
后来,两个当初在朝堂上,相互倾轧的死对头,在这边陲之地,竟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杨邠在泾州置有几亩地,以耕作度日。而苏逢吉,每年都要去找杨邠,喝酒叙谈……
“大父!”垂髫少儿,轻轻的唤了声。
苏逢吉恍过神,看着两小儿,明亮眼珠中泛着希切的目光,看得他不禁心软:“背完了?”
“背完了!”
挥了挥手:“出去玩吧!跑慢点,切莫摔了!”
苏逢吉话没说完,两孙儿已然欢笑着往书房外奔去。见状,苏逢吉又不禁重叹息一口。面容之上,沟壑纵横,比起当年,他可苍老太多了。所幸的是,一直无病无灾,还能为这个家,支撑几年。
“父亲!父亲!”一名中年人,匆匆寻来。
“何事?”见其莽撞行举,面露急躁,苏逢吉不悦道。
其子禀道:“官府来人了!”
眉头一凝,问:“莫不是那李国舅,又派人来讨要马匹了?”
“不!据说是天子使者,巡到蒲川,想要察看马场!”
“什么!”苏逢吉一惊,旋即大喜,下意识地整理着衣裳,脚步比其子还快:“快,随我去迎接!”
马场已被放开,赵匡胤一行入内。苏逢吉老腿,健步如飞,上前便叩倒:“罪民苏逢吉,拜见天使!”
第220章 啖耳将军
苏逢吉以头触地,态度十分恭敬。见状,赵匡胤下马,将之扶起:“苏公免礼!”
苏逢吉不受扶,仍旧恭声道:“君为朝廷大将,天子使节,老朽不过一蒲川罪民,将当不得如此敬称!”
闻言,赵匡胤打量着他,面浮苍态,身体清癯,皮肤粗粝不堪,就如一普通的陇上老民,一点也看不出这曾经已是位深衣广袖,紫服金袋的高官权臣。额头上沾着的尘土,与脸上谦卑笑容,相互映衬着。
赵匡胤即改呼其为“苏翁”。苏逢吉想要邀赵匡胤入舍内,设宴款待,并以家人参见陪伴,为赵匡胤所婉拒。
而是命苏逢吉领他,于马场内巡看,咨之以畜牧诸事,苏逢吉也是十分熟练地将马场事务,一一告之。并将手底下最会养马的牧民找来,由其向赵匡胤细说。
花了小半个时辰,赵匡胤有所得,再度婉拒了的盛情挽留,不受宴请,决意请辞。苏逢吉虽然失望,却还是陪着笑容,将手中资质最好的两匹马献上,对此,赵匡胤笑纳了。
回城途中,赵匡义有些振奋,目光不住地朝苏逢吉献给的两匹马瞟,冲赵匡胤道:“二哥,这两匹马,真是好马!”
“你也通相马之术?那说说看,好在何处?”赵匡胤问道。
“身形高大,雄健有力,观其双目,颇具灵性!”看着两匹,卖相实则并不好的马,赵匡义憋出几个词,尔后说:“那苏逢吉都说这是马场中最好的两匹马,想来他也不敢有所欺瞒吧!”
“人家说是好马,就是了吗?”听其言,赵匡胤说道:“人云亦云,不可取也!”
露出一抹尴尬之色,赵匡义讪讪一笑,还是兴致勃勃地说道:“二哥,这两匹马,我们兄弟,一人一匹?”
赵匡胤摇了摇头:“你以为,这两匹马是给我的吗?”
赵匡义一愣。
骑在马上,双手朝东方抱了抱拳,赵匡胤说:“回京之后,当献与天子!”
赵匡义更加不解了,问道:“不过两匹马罢了,天子还能怪你私相授受?”
赵匡胤叹了口气:“你知道,那苏逢吉方才为何对我百般逢迎,谦卑献媚吗?是想通过我,将其境况,上达天听啊!苏逢吉遭贬时,我尚未入禁军,对其也不甚了解。然可以想见,当年权盛一时,而今却落到如此下场,令人不胜唏嘘!似我辈者,也当引以为戒啊!”
认真地体味了兄长这番话,赵二虽难以吃透,却也有所收获。赵匡胤教弟,就是通过这种耳濡目染的方式,效果显然不错。
“回城之后,向刺史辞别,明日即起行北上!”轻踹马肚,稍微加快了些速度,赵匡胤决定道;“泾原,已不必滞留!”
“二哥打算,就这般离开原州?”赵匡义有意识地朝后边随行的州吏瞥眼,跟上,放低声音说:“那李业,好生无礼。二哥身为天使,过临泾,不来迎接,反出去狩猎。听闻酒宴之上,也甚是拿大,竟然以子侄视兄,言语轻慢,骄狂如此!”
“人家是皇亲国戚,天子之舅,有所拿捏,何足怪也!”赵匡胤淡淡一笑:“不过,我观原州治下,土未荒芜,民有所产,治安还算安定,此公典事,倒也有可取之处!”
“我看不尽然!”赵匡义说道。
迎着兄长的目光,赵匡义有些卖弄的意味,解释道:“昨日二哥不在州城,李使君开堂问案,审一私盐案,我好奇,至衙前听断!”
“你发现了什么问题?”赵匡胤问。
赵匡义答道:“表面看来,确实没什么异样,唯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私盐的数量,足足二十石。民间盐贩走私,多以升斗计量,朝廷也以此定罪!然二十石盐,何等之巨,一般人,岂有如此能量!
李使君似乎也有所察,经其审断,查得是原州盐吏,内外勾结,倒卖官盐,以牟私利,于是当堂定罪判死!”
赵匡义两眼之中,闪着聪慧的光芒,说:“我在想,倒卖私盐,乃杀头大罪,纵盐吏斗胆,也不敢如此张扬,一次盗如此数目之官盐,也算是耸人听闻。而李使君断案之急,定罪之切,让人不得不怀疑,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听其分析,赵匡胤不由看向身边的少年,他素知其弟,是有慧根,平日也聪颖。但是,就怕其聪明过头了。
问道:“匡义,你向我陈述这些,想让我做什么?”
见兄长态度,赵匡义不由说道:“难道大哥,就不好奇其中究竟,挖出背后的隐情吗?”
重重地呼吸一口,赵匡胤以一种严肃的语气,对赵匡义说道:“一者,我此行职责,不在州政民务,若有问题,查纠是按察司的事!二者,不该管的事,便不需理会,连好奇之心都不必有!”
赵匡胤说得严重,略作沉吟,又补充一句:“此事,当烂在心里,不可与人前卖弄言说!”
“是!”不敢不听兄长之言。
……
盐州,去岁秋,汉廷于此改设定边军,军额一千五,其中马兵五百,以王彦升为定边军使,署理防务。
去年以殿前失仪,闹事相府,被天子刘承祐发配到盐州,到任之后,王彦升便收拾起防务,以其性格强悍,上下风气大改。
境内胡民颇多,朝廷的控制与影响很薄弱,采取的是羁縻政策。治下常有胡虏犯法,引乱,欺凌汉民之事。
王彦升到后,厉行峻法,再加心里有气,基本都宣泄在那些胡人身上。魏仁溥在东京给他的劝解,他只听进去了一半,怀柔安抚,不是他的风格,强硬震慑,才是他的手段。本不是个仁慈的人,更不会想怀仁以服胡人。
花了一月的时间,整顿军务,其后便开始严厉打击境内之不法,求得一个治安。
盐州西北有盐池,原为党项部族所占有,王彦升以其窃据,直接派人收缴。部族不服而反抗,王彦升更加干脆,直接派兵袭击,斩其首领。当然,也不是一味的强硬,将除牛马之外的部民、财产,尽数分与境内其他胡虏。
如此,既得盐池,又添牛马,打击境内最强大的一支党项部族,顺便立他王将军的威,还没有引起太大的动乱。这件事,传至东京,天子的反馈是,办得好!
在盐池周边,另设榷场,曰白石,以供交易,有王彦升保驾护航,使得境内商贾贸易,逐渐繁荣。而每月,王彦升巡查关口戍防之时,都要来看看。
自入春之后,白石榷场交易量,明显激增,汉虏之民,云集而来,各易其所需,来自关中的商贾,也明显多了些。
在亲兵的护卫下,王彦升在集市内转悠,就像巡视其领地一般。有识得他的虏商胡民,在其过处,都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有所侧目,如避虎狼。王彦升,很满意这种效果,脸上都带上了笑容。
“近来,榷场之内,这些胡虏可曾安分,可有人捣乱犯法?”王彦升问随行的市吏。
市吏陪着笑,向王彦升恭维道:“赖军使威名,胡虏皆慑服,岂敢触法?”
王彦升啧啧嘴,似乎有些可惜,市吏见了,不由哆嗦了一下,他是想到了王军使的“不良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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