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李涛说:“冯相啊,你就是太过谨重了,一盏淡酒罢了……”
冯道摇摇头,并不多言,递给李涛一份诏书,说:“你来看看,这是崇政殿刚发来的诏书。”
闻言,李涛神情顿时一肃,接过一看,轻轻念道:“牧守之任,委遇非轻,分忧之务既同,制禄之数宜等。自前有富庶之郡,请给则优,或边侄之州,俸料素薄。以至迁除之际,拟议亦难,既论资叙之高低,又患禄秩之升降。所宜分多益寡,均利同恩,冀无党无偏,以劝勋效……”
稍微体会了一番诏意,李涛拎着他的胡须,说道:“陛下此诏,是欲重定地方职吏料钱、禄粟啊!”
冯道点了点头,道:“是啊!朝官勋爵,军队饷俸,既已额定,地方职吏之俸禄,确实也当提上日程。如诏言,地方道州有贫富之差,优劣之别,为求公正,同为牧守之职,自当按品级定秩俸!”
“如此,朝廷对地方之影响与控制,又当加强了,正可配合,财制之改革!”李涛面浮思忖,说道:“不过,此事也不易啊。而今大汉所属道州,州府并立,节度尚存,再辅以观察、防御、团练之属,如何杂而统定,需善加考量啊!”
“只能因情视况而定了!”冯道考虑几许:“我等先商讨一番,初定个条陈,呈与陛下!”
“禄俸之事,还需三司参与,将薛居正找来!”李涛说。
“嗯!”冯道颔首:“范相归来,也算上他!”
点点头,李涛不由笑道:“只怕,又少不了一番争议,下官又要费口舌了!”
冯道说:“都是为朝廷办公事,少有争议,份属正常,如陛下所言,求同存异嘛!”
……
“这坐久了,手脚也不禁麻木,此冬甚寒,只望快些过去!”崇政殿内,刘承祐放下御笔,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感慨道。
望了望开启的门窗,寒流不断侵入,吩咐着:“把门窗都合上!”
“是!”张德钧亲自上去,安排着。
殿中架着两座暖炉,门窗开了怕冷,关久了又怕闷。刘承祐觉得自己的体质,是越来越忌热怕冷了。
“外边又下雪了?”能够隐隐听到殿外的动静,沙沙作响,刘承祐问。
“回陛下,是的,小雪,夹雨!“张德钧应道。
“近来雨雪连日不辍,雨沐成冰,恐成冻害啊!朕尚难耐其苦,而况于黎民百姓!”刘承祐感叹道。
刘承祐的语气间,又不禁带上了少许愁感,当然,这是他的日常,只是此时,殿中就这少许近侍,没有外人在。
不过,身为皇帝身边最贴心的宦官,张德钧很识趣地出声附和,奉承道:“陛下虽处宫廷,但时时矜念民间疾苦,百姓冷暖,如此圣君,是天下子民之福啊!”
“再者,陛下恩威遍及天下,前发诏诸道州府,各地官府得陛下告诫,自当照护治民,做好冻害防备!”
“你倒是会说话!也会讲道理,听说你平日里也读书,看起来也明白了不少道理啊!”听其言,刘承祐淡淡道。
闻言,张德钧微一矮身,两手拘在腹间,恭谨道:“侍候陛下久了,常受教诲,小的再是愚笨,也当有所获。”
偏头望向张德钧,刘承祐打量着,对其谦卑与谨慎,也习惯了,都是他时不时的敲打震慑所致。宫中有不少内宦,且还有些晋阳时期的旧人,但最令刘承祐感到舒心的,还得属这张德钧。
对于此人,刘承祐偶有重用之意,托以要职,但是,一直在犹豫,稍恐宦官之祸。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有待观察。
天子的目光,总是令人忐忑的,迎着刘承祐的审视,张德钧脸上恭顺如常,并不能看出什么异样,只是腰又弯了些。
收回目光,刘承祐走入偏殿,李昉正领着三名崇政郎整理奏章,见到天子,赶忙起身行礼。
“忙你们的!”刘承祐摆了下手,看着李昉手中奏章。
李昉见状,呈与刘承祐:“都察院所呈,衙内诸御史名单,请陛下过目。”
刘承祐接过,阅览了一番,随口说道:“诸道监察名额,尚未备齐嘛!”
李昉答:“这两年,御史台往地方派了不少御史,再加朝官知州县,又减人员,未及补充。故改制都院之后,各职一时之间,未能凑齐!”
点点头,刘承祐看着李昉说:“明远,你虽年轻,但在年轻士人之中,名望不低。这样,你替朕从翰林院、诸部之中,挑选些才士,充补都察院。赵砺初掌,调整台院,监察执法,已是不易,这人员方面,朕得给他分分忧……”
闻言,李昉却不禁面露迟疑,拱手道:“陛下,臣人微言轻,何德何能,岂能主此事?可着吏部李相公,选调即可!”
“朕要用年轻人!”刘承祐目光炯炯地盯着李昉。
李昉张了张嘴,默默揣摩着皇帝的想法,面上保持着肃重,应道:“臣尽力而为!”
“你在朕身边,多久了?”刘承祐问。
李昉拘谨地答道:“回陛下,一年又三个月!”
“那时间,也不短了!”刘承祐呢喃了句。
李昉乃乾祐四年状元,入朝之后,得仕御前,为天子近臣,位卑而责重,平日里接触经手的,也都是军政大事,国家机密。再加上,从征淮南的经历,不说履历,仅视野、见识,都丰富了不少,就刘承祐看来,基本上是历练出来了。
而在御前,短时间内,是无法有再多的提升了。是故,刘承祐有心,仿王溥旧事,让他出去历练一番,只是还没想好,当派何职。
“对了,你的《南征述略》写好了吗?”刘承祐突然来了闲情,问道。
李昉拱手:“臣著有卷五,已成,如今只差序引。陛下如欲览,臣可取来!”
“好!”刘承祐笑了笑:“朕早欲拜读你大作了!”
吹着雨雪,行走在殿廊中,感受着那寒人的凉意,李昉不由呢喃道:“陛下似乎,想要将我外放……”
第214章 荆湖之策
刘承祐步入枢密院,折从阮正与郭荣谈论着什么。抬手止住二者,提袍坐上张德钧奉上的短椅,问:“二卿所谈者,何事?”
折从阮应道:“军情司上报,四日之前,湖南周行逢破了武陵城,到如今,其已完全据有辰、朗、潭、衡等地,湖南境内,只怕再无周氏之敌手!”
“哦?”刘承祐啧了句,并不感意外的样子:“潭、朗之间,鏖战大半年,终于分出胜负了!孙朗、曹进二者,果非周行逢对手,只是没想到,两人竟能坚持到如今!”
“自潭军围城,虽历时数月,结果可料!”郭荣的语气中,则稍显可惜,说:“只是未曾想到,湖南境内其他势力,竟然坐观成败,任由二者攻伐。拥兵于南部的张文表,更是耽于享乐,没给周行逢添一点麻烦,让其从容困城而破!”
今岁夏,朗州武陵,连番动乱,从王逵起,历刘言、潘叔嗣,内乱倾轧,血拼不断,最后让孙朗、曹进两个不名一文的飘零北将,一朝成名。
周行逢见机,高举“义旗”,起水陆军北上。孙朗、曹进二者,也不是坐以待毙之徒,合朗、辰二州军五千,南下迎击,双方战于益阳。
益阳此县,自当年马希萼起兵时起,便一直是朗、潭之间军争的重点地区,屡遭战火摧残,几乎见证了马楚末期以来的所有战争。此番亦然,双方在益阳鏖兵十余日。
然而,曹进、孙朗原不过一裨将,又属外将,背主弑将,而取兵城,杂聚之兵,虽多朗州悍卒,但人心不稳,值得彼辈倚重的,也只有跟随二者多年的中原士卒,然人数已不过七百。
周行逢所动之兵,虽然不足一万,正面应战者,更无众寡之悬殊。但是,周行逢驭兵有方,上下一心,从接战开始,便占据上风。
而孙朗、曹进者,虽少才略,但也是常年行走于刀尖上的悍士。虽难察败像,但感受到不妙,果断撤军,动作很快。周行逢趁机追杀,虽然斩获两千余卒,但仍旧让二人领残兵,退回了武陵城。
周行逢趁机整顿兵马,以水陆兵,进而围城。原本,如不出意外,以武陵人心散乱,内忧外困的情况,可旬日而破。
但是,兔急咬人,狗急跳墙,孙朗、曹进二人,在城中大发丁壮,以拒潭兵。武陵城,虽然是湖南多年动乱的策源地,但实则未遭到多少实质性的破坏,再加几任节度,都不遗余力地修缮加固城池,前番又集二州之粮秣于城中。
面对这等情况,孙、曹二人,拼死守城,周行逢军攻了两阵,一时还真被守住了。而周行逢这边,以军力不足,困其有余,破之不足。
两方于武陵内外对峙鏖兵,从夏入秋,弥三月有余。入冬之前,眼见师老兵疲,而坚城难下,有下属将吏劝周行逢暂时退兵,容后再图,被周行逢果断拒绝。
召集随军将校,对他们说道:“围城数月而不下,非贼军坚固,是我怜恤士卒,不愿多耗性命破城。如此,武陵贼已式微,徒坐守待毙,城中人众粮寡,我则饱食暖衣于外,其能顶几时?事已至此,断不可半途而废,前功尽弃。今日若退,他日复来,所费之力,势必倍之!再有言退者斩!”
如此,周行逢统一军心,也绝了孙朗、曹进“严守城防,耗其士气,待敌自退”的希望。
当然,周行逢如此固执,也是审时度势后的决定。
一者,中原北汉王朝,忙于内政,无意于外,对湖南只是发表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诏令,以致周行逢可心无旁骛,放心攻略。周边势力,荆南高氏素来自守,南唐经淮南重创,正在改革,后蜀忙于北御,可以说周行逢有一个几乎完美的安定外部环境。
二者,武陵孤城一座,周遭的县、镇,都向他臣服,提供兵役、粮食。他屯兵于外,无短于粮草、军械、被服,有足够的底气。再兼长沙经其治理,日渐恢复。
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周行逢有个贤妻。他嗜杀成性,用法严苛,常有滥刑之时,多受其妻劝诫,而缓刑积德。逢农时,其妻也亲自下地劳作,抚定民生,使其更少无后顾之忧。
三者,唯一可虑的,是南部的张文表等老弟兄,他们才是肘腋之患。对于这些人,周行逢以厚礼相增稳之。尤其是张文表,周行逢还选了五名美女赠之,其中一女,更是他后宅之内最漂亮最喜爱的宠妾。
是故,周行逢在武陵城下鏖兵之时,张文表正忙着享受美酒佳人。尤其是周行逢的那名宠妾,早在朗州之时,就有艳羡,如今被周行逢献于榻上,更是自得,常与人言,周行逢畏他如此云云。
至今冬,武陵城中粮尽,再无力抵抗,乱兵一起,周行逢轻易破门而入,得以全城而下。虽损耗了不少钱粮,但武陵一下,收获总归是大于付出的。
刘承祐这边,虽忙于内政的梳理,但对于湖南的战事,还是关注着的,不时要察问一番。
迅速消化了周行逢破武陵、据朗州的消息,刘承祐问:“那孙朗、曹进呢?若是逃出来了,或可留之,日后做些文章!”
郭荣摇摇头:“二人皆被生擒,周行逢入城,将二者斩首,首级悬于城门。另外,进城之后,周行逢收编朗兵,却将追随孙、曹人的所有中原部将,全部斩杀,五百余军士,一个未留!”
闻言,刘承祐不由抽了口凉气,凝神道:“这个周行逢,杀伐果决,手段倒确实狠辣啊!”
“据报,周行逢杀北兵,名义上是为刘言、潘叔嗣复仇。但臣揣测之,是以北兵为祸乱之源,杀之绝后患,另,未必没有震慑朗州降卒之心!”郭荣分析道。
折从阮,叹了口气,说道:“武陵城破之后,城中只余军民不足两万,且多冻饿,周行逢自长沙调集粮食赈济,邀买人心。而今,既收朗州降兵,据湘湖精华之地,拥兵逾两万。只待其消化休整结束,荆湖之地,只怕再无其敌手!”
“周行逢,势成矣!”刘承祐手指一抬,沉声道。
“不可任其再坐大下去了,否则,必为朝廷之患!”想了想,刘承祐看着折、郭二人:“二卿觉得,如何制之?”
“臣与折公,方才正在谈论其事!”郭荣说道:“臣等以为,武陵一战之后,周行逢下一步的目标,定然是南部的张文表等将吏,以期一统湖南。
不过,湖南连遭战乱,以近三载以来,最为毒烈,士民百姓,饱受其苦,兵疲民贫,府廪空虚。短时间内,周行逢只怕不会再启刀兵。但休整个一年半载,元气稍复,就看其抉择如何了!”
“倘真如此,一年半载之后,朝廷也有余力,在湖南掺和一手了!”刘承祐想了想,言语间透着自信:“不过,如今周行逢已据朗州,朝廷也当有所表示才是,卿等以为如何?”
折从阮这时,朝着侍立在旁的李处耘说道:“正元,你方才不是有所见解吗?可道与陛下!”
看得出来,折从阮对李处耘确实欣赏,常找机会给其表现。见状,刘承祐也看向他,李处耘抬手一礼,从容叙来:“陛下,孙朗、曹进二人,杀害节度自立,周行逢举‘义旗’平叛,朝廷也是默认了的。今孙、曹授首,可遣使表周行逢之功,同时,严厉申饬其滥杀之罪!
辰、朗之地,已实据于其手,朝廷可顺势以其兼领武平、武安两镇节度,以安其心。然周氏不可不制,湖南境内,能起此效者,不外乎张文表。
前番,朝廷降诏,以张文表领兵北上,欲待武陵平定,以之继任。张既不动,而今看来,却也属好事。可升张文表为静江军节度使,以其镇全、永、道、桂、郴五州,与其名义,使之与周行逢分据南北,彼等自会相抗!”
听其建议,刘承祐不由淡淡一笑:“周行逢苦心孤诣,筹划多时,亦步亦趋,也算吃尽苦头,方才占据湖南半壁。张文表不过吃喝狎妓,朕一纸诏书,便以另外半壁赐之。呵呵,你此策,用心甚险啊!”
李处耘则道:“此为阳谋!”
“纵使有朝廷诏令,南部诸州,只怕也是各自为政。纵使朝廷大力提拔张文表,只怕也不是周行逢的对手,难免为其所并!”郭荣说。
李处耘再一礼,沉着应道:“一旦周张相争,湖南再度兴兵,朝廷可降诏止戈罢战。不听,则以荆南高氏,发兵南下,许以朗州之地。朝廷大军,可循其后南下,一举收取荆湖!”
三言两语间,李处耘已为刘承祐规划出了一幅收取荆湖的蓝图,并且,可行性不小。
刘承祐眉毛扬了扬,打量了李处耘几眼,说道:“收取荆湖,这才是李卿此策,真正的目的吧!”
“陛下英明!”李处耘语气肯定地说道:“荆湖乃天下腹心,朝廷若能收之,则天下复归一统之日,未远可期!”
第215章 郭、李之争
在折、郭、李三人的目光下,刘承祐起身,背手踱起了步子,深思良久,直接道:“对湖南之事,就依李卿所奏,拟制诏发往湖南,宣谕周行逢、张文表!”
“是!”
刘承祐辄而望向三者,平稳的语气中,带有一丝质询:“现在,又一个问题摆在大汉面前,朕需要做出一个选择,先取荆湖,抑或先打秦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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