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兵制改革情况,奏疏上,朕已阅许多,然具体情况,还需你这亲历目睹之臣叙说一番!”和煦的笑容,矜持地挂在嘴角,刘承祐问。
闻询,赵匡胤立刻将整兵前后细况,略无遗漏地叙述而来。完全是按照着枢密院那边的整兵条制来的,话里也听不出纰漏,从赵匡胤这么一番描述,刘承祐这边,印象倒是更加深刻了几分。
略作沉吟说道:“河东精锐,尽数抽调东京,地方上的镇守保境,当无影响吧!”刘承祐说。
赵匡胤不假思索答来:“河东都司之下,尚有万卒,以太原府为中心,分镇诸府。彼等虽不如所选士卒精锐,却足保一方安宁,再加有王都指挥使调教训练。所裁之卒,或在府县当差,或在乡里为吏,再次者亦发放钱粮、田亩,在村野宣化陛下与朝廷的德政恩泽。是故,地方之治安,当无忧!”
“进京将士家小,可曾安顿好!”刘承祐又问。
“此事,河东布政使司,当有细报!”赵匡胤下意识地小心了些,答道:“不过,就臣所知,进京将士,每人家里,官府都已按恩制,发放土地、农具、耕牛。范相公责令各地官府,小心操办此事,是以将士闻之,军心大悦!”
“嗯……”瞟了赵匡胤两眼,刘承祐身体前倾,言语中带着点好奇:“朕听闻你年少时,曾游历中原,求职于诸州。也曾投效过王彦超,却为其所拒,今夏相逢于太原,也共事一场,再加你已是我大汉殿前都虞侯,王彦超是何反应?”
听天子提及此,赵匡胤也不由笑了,答道:“再见已是近十载,王都指挥使亲自设宴,向臣赔礼,臣赴约,却不敢受其礼!”
“为何?对他当年之看轻小视,仍心存挂碍,有所不满?”刘承祐愈见好奇。
赵匡胤摇头,解释说:“陛下误会了。臣当初年少,轻狂无知,至王都指挥使麾下,即求取军校一职。试想,当时臣少不更事,既无名声,又未展其才,岂能后来居上,从军校任起。王都指挥使不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臣岂会以此怨之。
至今思来,反觉当初自己,好高骛远,颇有羞臊之感。再加,当初臣囊中羞涩,王都指挥使还以钱财路费相赠,此为恩德,是故臣应邀,却不敢受赔罪之礼!
而今已同殿为臣,替陛下与大汉尽忠,更当捐弃前嫌,一体为公。更何况,臣与王都指挥使之间,远谈不上嫌隙!”
“真是深明事理,心胸开阔啊!”刘承祐夸奖道。
“多谢陛下褒奖,臣只是遵从本心,更不敢因私废公!”赵匡胤敛容道。
刘承祐不禁多扫了赵匡胤几眼,略作思忖,问:“你到晋北三军一巡,定襄、宁化、保宁三军,能否抵抗契丹?”
听天子问起边备,赵匡胤立刻进入角色,应来:“定襄、保宁两军,皆由原代州、府州戍军,改编而来,他们久在边地,兵备完善,训练有素,又有长期与契丹作战对抗的经历,熟悉敌情与作战方式,战力强悍,可称精锐。
沿边,亦据形胜地势,置堡垒、军寨,进取或许不足,但防备足可。宁化军初置,所选兵员,或稍逊一筹,但李军使乃宿将,有其统率训练,只需保证兵甲钱粮供给,朝廷亦可安心!”
“另外。”顿了顿,赵匡胤说道:“臣在晋北听闻,契丹主以南院大王耶律挞烈坐镇云、蔚,此人到任不足一年,均赋役,劝耕稼,赏罚信明,得士卒心,能才政绩,甚为卓越。臣以为,此为大患,朝廷不可小之!”
“看来,你此番北边一行,所获不匪啊!”刘承祐叹道:“那耶律挞烈,杨业在京之时,也和朕说过,确是不俗。契丹虽属胡寇,其势兴扬,称霸北域数十载,治下确有能臣良将啊!如欲北伐,复取河山,想来也不易啊!”
“我大汉有明君雄主,御下经国之臣,能征之将,更不可胜数,岂是契丹所能并论。加以时日,陛下必能兴兵北上,成就大业!”赵匡胤却显得很有信心的样子。
刘承祐业应道:“说得是!你赵元朗,正是那能征惯战之将,朕何虑于区区一耶律挞烈!”
“好了,你初归来,满身疲敝,下去休息吧!”轻吁一口气,刘承祐脸上恢复和蔼,冲赵匡胤道:“以你河东之功,朕自当犒赏,不过你任殿前都虞侯不久,短时间内不便高拔。这样,朕将你升爵为稷山侯,赐绢十匹,钱百贯!”
“臣谢恩!”赵匡胤起身,拜倒。
“另外,朕知道你爱喝酒,喜痛饮。吴越王前不久给朕进贡了二十坛细酒常陈酿,据说年份皆在十年以上,朕赏你两坛,回去尝尝看,给你放三日假,许你宿醉一场!”刘承祐继续道。
“还有,听闻你父身体不好,稍后一道去领取几只山参与补品。赵老将军也是沙场宿将,于国有功,用略素为朕所敬佩……”
“陛下关怀至此,臣感激涕零,唯尽忠以报!”赵匡胤再拜,观其表情,内心感动,似乎,无以复加。
刘承祐朝张德钧示意了下,让他领赵匡胤退殿,并安排赏赐事宜。
待其离去,回味一番与赵的交谈,刘承祐不得不承认,赵匡胤确实是国之干才。其领军、治军之才,已然见识过,有个念头,要不要给赵匡胤一府,让他去当父母官,历练历练。
不过,也只是转念一想罢了,至少就眼下而言,赵匡胤的军才,是值得刘承祐好生使用一番的。倒是郭荣,让他到地方上,当一道之布政使,可作考虑。
未己,殿侍通报,高怀德求见,诏宣。
高怀德入内,立刻就抓住了刘承祐的目光,只见其头缠白巾,双眼通红,见到刘承祐,即拜倒,六尺汉子,泣声道:“陛下,家父去了!”
闻之,刘承祐惊起,不管真实心理如何,但表面功夫务必到位,惊愕道:“什么!”
接过高行周的遗表,刘承祐神情凝重地阅读完,怅然哀叹:“朕失一长辈,大汉失一柱国啊!”
第190章 荣宠无过于高氏
临清王府,内外一片素色,林立的白幡在秋风中飘动,一切灯笼火烛,皆改白色,所有艳丽之物都被收起,王府上下,弥漫在一片肉眼可见的哀伤气氛中,就如已露萧瑟的秋风那般,让人心生戚然。
灵堂早已搭设好,灵座上,很有仪式感地摆放着酒、果祭品及香炉,烟熏含香,催人泪下。大敛过后,高行周的遗体已被置于椁内,除锦衣、珠玉之物外,听从高行周的遗嘱,将他征战多年的铠甲、宝剑、战刀、雕弓,全部置于其中,几乎填满棺椁缝隙。
灵牌高立,规制书写,皆依郡王例,刘承祐亲自替高行周拟定谥号,曰武穆。又着宰相冯道,给高行周写一篇墓志铭。
高怀德是高行周唯一的儿子,自然是作为主丧人,以其子岁数尚小,不能视事,故从高氏近亲中选了一名在京子侄,以为护丧。
哀乐之中,披头散发,披麻戴孝,面带悲恸,拜谢前来吊唁的宾客。高行周生前,地位高贵,名望甚高,是故京中,稍有资格的文武,皆纷纷着素衣前来,以尽哀思。
刘承祐稍晚些,亲自出宫过府,与贵妃高氏相携而来,再加上三皇子刘晞。灵堂前,看着一众文武,文臣自不用说,倒是那些武将,基本都是自发前来,不乏京外近畿之将,闻讯飞马而来。高家虽然不如符家那般人丁兴旺,但在军队中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当然,刘承祐也相信,这些文武中,更多的人是,看重高行周的身份,看重他这个大汉天子对高家的宠信。
进堂行礼,刘承祐保持着肃容,怅然而叹,朝高怀德宽慰道:“逝者已去,万望节哀!”
高贵妃这两日情绪本就不佳,高行周走得突然,让人完全反应不过来,贵妃也因为没能见到老父最后一面,深感自责,毕竟不是千里相隔。
此时终于随驾出宫,感受着周遭的气氛,自是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将丝帕染湿,犹不能止。见母亲哭啼啼的,坐在一边小皇子刘晞,也跟着,眼泪说来就来,嚎啕大哭。高贵妃情绪不对,刘承祐叹了口气,上前将之扶起,轻声宽慰着。
“娘子有孕在身,还望保重,切勿伤了身子,父亲身后之事,自有为兄操持!”高怀德也不由出言开解。
又带动着大哭一场,高贵妃方才在搀扶之下,随皇帝回宫。天子在时,群情肃穆,天子走后,哀伤的气氛更加浓郁,但到场的文武们,却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御辇之上,高贵妃依偎与刘承祐依偎着,丰润曼妙的身躯紧紧地贴着,虽说俏丽一身孝,难得见高氏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但此时此景,刘承祐却也还不至于起什么龌龊心思。
见其双眸通红,仰头望着刘承祐说:“官家,我想出宫回府,替亡父守灵!”
刘承祐眉头一凝说道:“藏用可善理后事,你身子不便,未免触景生情,还是在宫中休养,下葬之日,再行出宫,送妇翁最后一程!”
不过,一向对刘承祐言听计从,恭顺有加的高贵妃,此番却固执地看着他:“请官家成全!”
“罢了,你有此孝心,朕又岂能强行夺情,回宫收拾收拾吧,朕允了!”刘承祐叹了气。
“谢官家!”高贵妃又没能忍住眼泪。
回到宫内,正坐御案,沉思良久,召来李昉,盯着他,问:“那些违制,私自进京吊唁的军将,可曾都记清楚了?”
“皆听陛下之意,录写下来了,一共十三人,都是近畿禁军、镇军将领,其他人,或有告假,或在休沐,故未记录!请陛下御览!”迎着皇帝的目光,李昉有些小心,呈上的一张薄纸,明明轻若飘萍,他却一副如捧巨石的样子,手微微在抖。
接过,刘承祐浏览了一遍,没有什么高级将领,都是中层军官,高行周的旧部,带着点感慨,说:“这些人,都是忠义之士啊,朝廷当大用,明远,你说是不是啊?”
闻问,李昉仍旧小心地应道:“陛下说得是!”
当然,李昉表情上流露出的,分明是“陛下说是就是”,只是不好明言罢了。见其小心翼翼地样子,刘承祐摆摆手:“去看看,有什么新的奏疏!”
“是!”李昉松了口气,转过身去,心中感触颇深。
天子对高氏之荣宠,可谓深厚,几不于皇后、惠妃所出符氏,但是,虽然只让他记录了一些中下层军官的名字,李昉便有一种圣人难测,如履薄冰的感觉。
刘承祐又将那份名单浏览一遍,轻轻地拿起,取出钥匙,锁到他的一处积攒多年的“密档”之中。
对于这些军官,刘承祐没有大惩的意思,毕竟彼辈也算出于道义,再加高行周才死两日,他也不便对其旧部动手,那样显得吃相太难看,不利于他大汉天子的形象。
不过,终究是违了例,大惩没有,小诫却少不了,必须得有所警告,还有彼辈上官,也有御下不严之过,在刘承祐这边,都记录在档……
“陛下,金州防御使冯晖病故,下属将吏,共推其子冯继业为留守,上表朝廷,请封!”李昉带给刘承祐一则消息。
金州防御使冯晖,也是沙场老将,久经战事,历仕四朝,出身于大名鼎鼎的“银枪效节军”。自后晋天福四年(939年)起,十年间,两度出镇灵武,羁縻凉州、河西之地,任上恩抚并用,还与药元福合力大破党项,功绩斐然。
不过,在乾祐四年,刘承祐下诏以郑国公史弘肇赴边,为朔方节度使,冯晖自然而然地,被调离。此公还算识趣,老实听调,据说是其年近六旬,身体亏坏,纵有心也无力与朝廷相抗,再加当时党项杂虏作乱,不甚安宁。
金州,地处大汉西南,也是偏狭之地,北接秦岭,南依巴山,汉水横贯其间。原本的防御使康彦环,同去年被郭荣的杀了的濮州刺史张建雄一样,也是趁晋末之时,自立投诚,多年以来,自专军政,在金州自娱自乐。
张建雄死后,刘承祐想起了此人,干脆将冯晖调到金州。康彦环妄图抗命,被冯晖枭首,送呈东京。让刘承祐有所不满的是,那康彦环在金州任上,聚敛之大量财货,没有一文输送开封,据说都被冯晖的儿子们给瓜分了。
如今,冯晖死了,其子却欲做那继任者,还敢大言炎炎地上表请封。
“呵!”刘承祐将奏疏丢在案上,抬首即问:“今日何日?”
“回陛下,乾祐五年七月十日!”李昉答。
刘承祐的语气中满是讥诮:“朕还以为,时间倒退了十几年,还是方镇割据,父死子继那一套?这冯继业何许人,敢这般向朝廷要官?”
见皇帝生气了,李昉赶忙解释道:“陛下,冯继业乃幼子。另有金州判官密奏朝廷,说冯继业为争家产,趁冯晖病重之际,杀害其长兄。金州僚属上下请奏于朝廷,也是受到冯继业的胁迫!”
“好样的!朕当政这些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等情况!”刘承祐怒极而笑,冲李昉吩咐着:“让宰相们商议商议,如何处置!金州虽然偏狭,但还是大汉国土,容不得这种弑兄犯上的恶逆猖狂!”
“是!”
金州之事,于刘承祐而言,不过小事,那么多藩镇节度,都被他轻松拿捏,一个小小的冯继业,倒行逆施,翻不起什么波澜。不过,金州的情况,落在大汉朝廷收权改革,整顿内政的大背景下,反倒显得有些特殊。
未己,贵妃高氏,出宫回府,给老夫守灵。刘承祐随即下令,命钦天监替高行周测风水,选葬地,卜葬日,又着工部设计墓穴,拨给钱粮建造。
临清王的爵位,刘承祐欲以高怀德继之,但高怀德力辞不受。刘承祐以国丈福荫,定要赏他,高怀德则言,他已受其父荫庇,不敢奢求更多,大丈夫如欲功名勋爵,当建功自取。
对于高怀德的豪迈,刘承祐很是欣赏,但仍旧要将高行周遗泽赐之,将高怀德的爵位自县侯,提升至临清郡公……
刘承祐与高怀德之间的对话,当然属于一场演戏。为那些鼓吹“世袭罔替”的人,降降温,这些年,刘承祐已在控制爵位的赏赐,过往之泛滥,先朝遗臣,待其死,则收回,没有承袭的道理。
但是开国之功臣们,却需刘承祐慎重而行。
后,刘承祐又下诏,高行周下葬之时,京中文武五品以上,悉往。
第191章 财制变动
坤明殿中,已隆起孕肚的符惠妃与皇后大符坐着,说着些体己话。
“你初孕,当好生养胎,秋意愈浓,天气渐冷,当注意饮食,切莫着了凉!”大符如往常一般,不厌其烦地,向妹妹叮嘱着。
“嗯!”符惠妃轻轻地应了声,然后轻声呢喃道:“同样有孕,人家不照样出宫奔波,耐劳苦,却不顾腹中的皇家血脉,赚出好大一份名声!”
听妹妹这般讲,大符当然知道,小符嘴里说的是什么情况,叹了口气:“你又去听那些闲言碎语了!”
小符嫩唇一瘪,说:“这段时间,宫里宫外,都在传扬,说高贵妃孝顺,太后也夸她,官家也疼她,只是觉得她做作!”
大符闻之,忍不住多瞧了妹妹两眼。自怀孕之后,符惠妃性情有了十分明显的变化,敏感了许多,多愁善感,当然,有一部分皇帝冷落的缘故,尤其与折贤妃、高贵妃他们那般对比。
皇后大概能理解妹妹的心情,没有生气,只是轻抚其手,宽慰道:“你啊!临清王故去,高娘子毕竟丧父,官家心怜之,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却不可,再于宫中,在背后,掺和那些是非,安分殿内,替官家生儿育女,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最重要的!”
小符蛾眉轻蹙,对大符道:“我只是听不得那些人传,说姐姐虽是皇后,宫中时候官家最久的却是贵妃,官家最喜爱的也是贵妃……”
“这段时间,官家都少有到姐姐这边来了吧!”
见状,大符不由摇了摇头,点着小符额上:“你这脑袋里,不要去想这些事,深宫之中,是非颇多,不要去管它。官家国事繁忙,对后宫少有顾及,知道你也寂寞了,有时间多来我这边坐坐。官家那边,我也会和他说,让他抽时间去春兰殿,陪陪你。”
“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小符也聪颖,忍不住道。
抬手止住她,大符玉容气度之间,极具大妇之姿,以一种告诫的语气说道:“官家雄略,心怀天下,勤劳国政,已是辛苦。你我姐妹,有幸侍驾,更当多多体谅,尽心伺候。莫要以这争风吃醋之事,让官家烦恼!今日你这些话,若是传入官家耳中,他会不高兴的!”
见大符这么说,小符不敢顶嘴,乖巧得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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