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接待折从阮,刘承祐的兴致可比对那老道要高多了,毕竟人家一方节度,手握兵权,不过气度威严,要肃重得多。
“早在晋阳之时,朕便闻折公之名,见日得见公颜,果然名不虚传!”见礼之后,刘承祐一边打量着折从阮那温恭的气度,一面恭维道。
“陛下天人之表,臣亦敬服。”老将很给刘承祐面子。
“折卿在馆驿歇息得可曾安好,可曾满意?底下人是否有招待不妥之处?”引其落座,命人奉茶,刘承祐随口寒暄道。
折从阮应道:“一切甚妥!”
“听闻折卿在东京尚未置有别府!”刘承祐语气肯定地问道。
折从阮下意识地应道:“是!”
紧跟着,刘承祐便对侍候在旁的张德钧吩咐道:“去,知会一声国舅(李业),让他在内城内寻一宅邸,给折卿作住脚之所!”
“是!”内侍干脆地应下,直接去了。
面对这突来之赏,折从阮虽显意外,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忙拜道:“谢陛下。”
没什么好推辞的,左右是皇帝赏的,况且他本就有心置一府宅,如此正可省他一笔钱帛。不过就这短短的几句交流,折从阮便直观地感受到了天子做事的强烈风格。
“自前唐以来,折卿镇府州业已二十余载,石敬瑭对契丹称儿割地,致我塞北州县,沦于胡寇之手。府州虚悬边陲,直面契丹威胁,得保国土不失,生民居安,皆折卿之功。”刘承祐说话的腔调中满带着感情,举杯奉茶:“其间艰难困苦,朕感同身受,特以茶代酒,敬折卿一杯!”
刘承祐这边直接肯定自己在府州的功劳,折从阮也不作惺惺之态,举杯便应。
喝了口宫中的御茶,折从阮也无心去品其味道有什么特殊之处,动情地说道:“得保府州不失,岂臣一人之功,亦有万千军民,协力以卫乡梓!”
“蛇无头不行,兵无将不动,若无折卿,府、麟之地早失!”
再度强调了一遍折从阮在守御府州边陲的重要性之后,刘承祐方才咨之以府州军州事:“不知永安军下,如今得民多少,得兵多少?”
稍微瞟了刘承祐一眼,似乎有些迟疑,不过思量之后,折从阮方才道:“府州地瘠民贫,又处边鄙,屡受契丹侵扰,臣苦心经营护持,得民亦不过一万一千三百余户,口近八万。永安军下辖牙兵及镇戍兵及乡兵,共五千余卒,可谓全民皆兵,其中马军一千二百……”
听其言,这点人口,这点兵马,与二十多年的经营相比,实在是太寒酸了。刘承祐潜意识里有些不信,但虑及多年的战乱以及府州的环境,再将他所所知州县人口做个对比,又觉靠谱。
“折卿实在是不容易啊!”感叹了句。
试思之,似乎府州那等穷鄙之地,能守其地,且育养八万人口,也是很不容易了。估计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冲着折从阮的威名去的。
觉其坦诚,刘承祐心中好感更甚。因为同样的问题,此前他也问过先行来京的诸节度。结果,除了贝州节度李殷以及沧州节度王景之外,剩下的人,基本都回答不出来。或不知民,或不知政,有的甚至连底下兵有多少都不清楚。
比如刘承祐的旧臣,在潜龙掌兵过程中帮衬甚多的成德军节度使张彦威,可谓一问三不知,倒不是完全不知,只是让他说出个确切的数字,难为他了。
然而张彦威镇守恒州一年半,却能使境内勉强苟安,得无大失,前番面对契丹入寇,应对亦得当。只因为,此人有自知之明,身边有被刘承祐升为节度判官的李毂及诸位将才帮衬。李毂,那可是宰相之才,在冀中尽情发挥着其才能。
“折卿在府州,直面契丹,而今边防御备如何?”刘承祐再问。
对此,折从阮则更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很是豁达地对刘承祐叙说开来:“臣所以能保府州者,除治下军民齐心之外,多赖黄河及长城之险。臣这些年,也算勤休墙橹,广筑镇据,非契丹人轻易可下。”
见折从阮如此自信,刘承祐抚掌道:“折卿此言豪情,朕可为府州军民心安。”
“府北之契丹人,可有异动?”刘承祐再问。
“前些年契丹人骄狂难制,每逢秋高,必南下劫掠。不过自去岁以来,收敛了许多,臣亦遣细作往云朔之地探查,其兵马多有收缩。以臣之见,此乃契丹人在我中原遭受重挫,尤其是栾城一战为陛下所创过后,国力衰退的表现,再加并州一域山高地险,不利契丹骑兵作战,故有此现状……”折从阮将其心中想法道,并旧事重提,恭维了刘承祐一句。
刘承祐认真地思考着,对其所言,也觉有道理,不住地点头。
旋即炯炯有神地看着他:“燕云诸州,石敬瑭赠与契丹,祖宗之地,岂能轻弃,他日朕必复夺之,折卿可愿助朕?”
闻言,折从阮眉头不由蹙起,这样的大话,当初石重贵也说过,他还奉命北攻过朔州。
心里的迟疑,并不影响面上表态,折从阮郑重地道:“臣与契丹之间打了一辈子仗,可谓仇深似海,陛下如欲北伐,臣必率府州军民,以襄盛举。”
刘承祐笑了,摆摆手:“不过,得劳折卿多等些年头了……”
从刘承祐脸上,折从阮分明看出了点老谋深算的味道,不过由此,他对着天子心中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同在河套之地,府、麟与定难军相邻,对于定难军,不知折卿有何看法?”刘承祐脑筋又转到夏绥地区。
闻此问,折从阮表情一肃,没有丝毫犹豫,十分郑重地对刘承祐道:“请陛下务必警惕之……”
“……”
同折从阮就边事畅谈了足半个时辰的功夫,刘承祐自是精神奕奕,意犹未尽,若不是看老将疲态难抑,还不欲放过他。
而折从阮告退出殿后,则是感慨甚多,百闻不如一见,同刘承祐一番交流,他对这少年天子印象更深刻了。
睿智、英明、果敢、强势、有野望、富有韬略、胸怀远见……
总之,不可轻辱。
由此,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态度,对于这大汉朝廷的信心也足了些。就冲着今日这番会面,此番进京,便没有白来。事实上,只有亲自接触过了,似他这样的节度,心才会真的定下来。
第124章 定难军事
时至傍晚,天黑得尤其快,无边的暮色就像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将天地间本就不怎么明亮的光线吞噬个干净。
明显冷了几分的寒意,让人颇感不适,殿中伺候的内侍有序地添置着炭火。
刘承祐有些受不了浑浊凝滞的空气,命人打开门窗透气,自外边汹涌而入的寒风,立刻将殿内刚攀升而起的温度给压制下去了。
站在窗口,稍微吹了吹凉风,张德钧很是殷勤地取过一件裘袍:“官家,天寒,切勿着凉了。”
刘承祐并不逞强,接过披在身上,只驻脚了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回转至殿内,烤着火,随口问候在陛前的王溥:“齐物,对定难军,你有何看法?折公对这股党项势力,可是忌惮得很呐!”
王溥此前,一直侍候在边上,虽没有发言,但二人的对话也都听在耳中。此时闻问,揖手道来:“对定难军,臣知之不详,不敢妄加评论。不过,折公所言,想来也不是危言耸听!”
对于王溥这种严谨的态度,刘承祐很满意,也难怪其人有史才。王溥前番被在史馆修史的贾纬看上来,近来常常被叫去辅助编修《高祖实录》,对于这等展示其能才的事,刘承祐并未阻拦,反而鼓励。
“陛下,如折公之言,定难军自李思恭始,数十年以来,实力不断增强,据河套之地,占夏绥数州,拥兵数万。尤其是拓跋李氏一族,对党项诸部族的掌控也在加强。”
在刘承祐的目光下,王溥还是简单地说了说他的看法:“以臣之见,定难军的壮大,自是不利于大汉西北边陲的稳定。但是,以我朝如今的情况,对于定难军实无钳制约束之法。定难节度李彝殷已掌夏绥十四载,彼辈若也野望难抑,随时可扯旗作乱,脱离大汉的统治。”
“朕,也正是大患于此。夏州,终究非大汉治下其他藩镇啊。朕平河中之时,李彝殷便引夏州之兵蠢蠢欲动!”刘承祐的手仍架在炭火上,火光将他的手映得通红,热意根本驱不散他的忧虑:“彼时若非朕速平河中,震慑群小,关右恐怕佗生剧变!”
闻言,王溥有些诧异:“据臣所闻,当时不是定难军与延州军起了冲突吗?”
刘承祐直接给王溥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以王卿之灵光眼界,会看不透这浮面表象?”
王溥不由露出一抹谦恭的笑容。
笑意微敛,王溥小心地扫了眼刘承祐的侧脸,略作犹豫,沉声道:“陛下,以夏州的实力,与大汉相比,自是不值一提,然倘若其真反,朝廷也无力制之。大汉如今更重要的,是弭兵罢战,致政养民。即便国家度过此段艰难,朝廷的重心也当放在对抗契丹与削平诸国上……”
观察着皇帝的表情,见他仍作倾听状,只是不动神色,沉沉地吸一口气,以一种劝谏的口吻道:“陛下目光深彻,高瞻远瞩,然定难之虑,实乃远忧,非当下紧要之事啊!”
“你是怕朕分不清主次吗?”刘承祐问。
“臣非此意。”王溥赶紧道。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刘承祐朝他扬了扬手,说:“也就是接见折公,话题赶上了。既定之战略国策,朕又岂会轻言更张。”
“陛下英明。”
“以卿之见,对这定难军,朕当如何应对?”刘承祐回坐到御案,悠悠然地问:“朕清楚地记得,当初回鹘进贡,彼辈还夺了贡马!对大汉朝廷,彼辈又何曾放在眼里?”
“陛下当悉加安抚,加其官,进其爵,以保西陲安宁!”王溥肃声道,说出这番话,表情似乎格外凝重。
刘承祐道:“这些都是朕已经做了的!”
王溥声音放得极低:“陛下,若得必要,李彝殷尚未封王……”
平静的目光瞬息之间变得锐利起来,刘承祐盯着王溥:“你的提议倒是大得很呐!”
王溥也是很郑重地禀道:“臣只是觉得,若得西北平稳,些许虚名,不足吝惜!”
刘承祐却很严肃地说道:“就怕他化虚为实!”
看刘承祐这样子就知道,对于封王之事,他显得有些敏感。当然,也仅仅如是罢了,真到要紧之时,莫说一王位,将整个河套乃至河西走廊暂时封给李彝殷,他都做得出来。
说起来,人人都在骂石敬瑭儿皇帝,割地卖国。然而,倘若他能在后续的作为中,稳固江山,北击契丹,收复燕云,恐怕那又是一个传唱千古的“卧薪尝胆”的励志故事了。只是,石敬瑭失败了,且留下一个祸根,注定要遗臭万年。
“高允权与夏州嫌隙益重,几动刀兵,朝廷支持延州,与其相抗,用以钳制党项人,如何?”刘承祐心血来潮,向王溥咨询道。
刘承祐眼神的意动之色几乎化为实质,见状,王溥不假思索,很严肃地答道:“陛下,朝廷若过多动作,只恐反惹得夏州生疑,与朝廷离心。倘若其受契丹拉拢,偏向北虏,两面为祸……”
“说来说去,朕就得受其威胁?”刘承祐微怒。说到底,刘承祐打心底,还是想法多。
王溥默然。沉吟一会儿,还是谨然而应:“以臣之见,对于西北边况,听之观之即可。”
“放任自流?”刘承祐问。
“若夏州与延州冲突加剧,以致兵端,朝廷还当出面调解!”王溥说。
“不提了!”刘承祐甩了下袖子。
面对天子有异于平日,意气满面,王溥难免有些意外。正自琢磨着,如何劝解一下这少年天子,便闻刘承祐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又忍不住出言:“倘若能引夏州与契丹交恶,借其力应付契丹,朕或可安心!”
提及此,王溥也是两眼微亮,君臣两个顿时就此方面进入深入的探讨,不过,没能议出个所以然。说到底,大汉国力不足,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筹码。
天愈晚,刘承祐为示君恩,留下王溥一道用晚食,之后,方才放其告退,顺带着给了王溥一个新任务。
把陈抟老道给的《指玄八十一章》交与王溥,让他给翻译翻译。
第125章 冬至宴
冬至这天,肃静已久的汴宫,难得地热闹起来,尤其汉宫正殿,崇元殿,宫中各司局的内侍宫忙碌于其间,做着最后的筹备与布置。
天子早有诏,欲于冬至日这天,举办一场宫廷宴席,后宫嫔妃、公卿大臣、两衙将帅、轮贵族勋臣以及进京觐见的藩镇节度,俱受邀赴宴。
这,大概是刘承祐继位以来,最“铺张”的一次活动了。他虽然提倡节俭,但在国势初定,帑中尚存薄粮,简单地操办一场盛会,用以联络感情,振奋人心,也是很有必要的。
大汉立国多风云,刘承祐继位这不足一年的时间内也多坎坷,歌舞升平的假象,有的时候也是需要维系的。
刘承祐前有言,旨在臣民同乐,故降诏,东京宵禁闭市时间,延长至子时,以供市民尽欢。开封距离夜不闭市,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市坊制度虽渐有打破的趋势,但为便于城市的管理,此前仍旧严格地执行着。
东京士民对于节日的热情,也远远超出刘承祐的想象,不论勋贵官僚,还是普通的富户贫民,都喜庆节气,着新衣,吃饺耳。冬至大如年。
皇城以北,宣武门侧,一片宽阔的军营,校场、营房、食房、军械库等建筑设施整洁齐备,驻有重兵。
殿前司下属新编铁骑两厢八千余骑,便驻扎于此,与西北侧的侍卫龙捷军一起,共同拱卫宫城。
原本铁骑军的编制为万骑,但碍于将校、士卒,尤其是战马短缺,且顾忌把侍卫马军给拆废了,最终不能足额,即便如此,就马军上,铁骑军也足以同龙捷军分庭抗礼了。
此时军中,只余不足半数的士卒,除了当值军官、孤身以及家小不在东京的士卒外,都被允放休还家。不过营中,也是彩旗招展,平日里肃穆严禁的气氛被冲淡不少。
一车车酒肉押赴营中,堆放于校场之中,驻营的各军,皆出人手,在各自军官的率领下,集中领取。这是刘承祐下诏,由帑藏出财储置办,分赏两衙禁军,矢志不移地收买军心,欲达到君臣军民同乐的效果。
几万在营将士的犒赏物资,又是一笔足以三司使王章肉疼的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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