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的做法,已失人臣本分礼节,当廷质言,置天子颜面权威于何地?天子终究年轻,只恐招惹祸事啊!”王章仍旧行劝说之举。
杨邠淡淡地一笑:“天子若容不得我等旧臣,自取老夫头颅便是,何惧之有?”
“难道杨兄不顾忌家小?”
杨邠沉默了一下,不过很快深吸了一口气,瞥了王章一眼,沉沉地道:“王兄,异日若有事,还请照料一下几个不成器的侄儿。”
说完,杨邠便自顾自地,往政事堂去了。
在背后,望着老友稍显落寞的身影,王章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60章 皇后进言
刘承祐徐徐而行,回到垂拱殿,神色虽然平静,但心情显然不好。在内侍的伺候下,脱冕服的动作都略显暴躁。
刘承祐登基以来,贴身伺候的内侍,已经换了几茬,都是不合心意,而今又自太后李氏宫中调了个宦官过来,名叫张德钧。年纪虽然轻,表现却也机灵,否则也不会被派过来。见刘承祐心情不好,很识趣地退下,不敢打扰刘承祐“深思”。
而思及此前广政殿中的情形,刘承祐有些难以抑制住心头的那股蓬勃怒气。用力地拂过御案上的的一叠奏章,散落一地,完全没有平日里内敛。发泄了一通,刘承祐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心绪方才慢慢平息下来,嘴角不由扬起一点冷笑,呢喃道:“为何要一再挑战朕的耐性?”
刘承祐身边,此时没有起居郎,这一点,装不下去了,一言一行都被记录,实在受不了。倒不是废置了,而是看情况、分场合,该屏退的时候就屏退。至于贾纬,刘承祐让他去修《高祖实录》以及编纂国史了,对于这一点,老史官倒也还挺乐意。
稍晚点的时候,皇后来了,基本上,每次大朝之后,大符都会来问一下安,顺便给刘承祐带来点吃食,陪他聊聊天,纾解一下身心的疲乏。
“什么人,又惹官家发怒了?”见着御案前还散落着的奏章,大符一面亲自拾起整理,一面轻声问道。
伺候的人都被屏退,以免打扰到帝后叙话抑或是行些私密事。大符带来的是碗面,农家做法,味道不错。闻言,嘶溜一声吸了一口,舔了舔嘴唇,有食垫肚,刘承祐的心态,已经完全恢复了平和,什么怒气,都已压下。
看着大符一副温婉贤淑的表现,刘承祐也没有刻意避及,直接说道:“宰臣轻我,我自认对其,已经足够容忍宽待,其犹不知收敛,自矜功劳能望,自专其事!”
从刘承祐的话中,仍旧能听出少许的怨气。大符心中的诧异感则更重了,这可是头一次见刘承祐如此直白表示对宰臣的不满。姣眉弯成一个恰当的弧度,大符语气中带着点试探:“是杨相公?”
近来刘承祐的日子也算枯躁压抑了,观其状,刘承祐心里涌起一股倾诉的冲动,轻轻地把着大符的玉手让其坐到身边,平心静气地,将广政殿中与杨邠的争执讲了一遍。
稍微消化了一下刘承祐所述,大符心里暗暗琢磨了下,温雅一笑,对刘承祐道:“妾虽处深宫,对天下剿匪弭盗之事,亦有所耳闻。”
起了个话头,也勾起了刘承祐的些许兴趣,看着她,示意她继续发表看法。
感受到刘承祐的应允与鼓励,大符提了提神,继续说:“经过官家与大臣们整治调理,天下匪患渐止,民几归治。天下纷乱数十载,杀人无数,百姓纵有无奈而为寇者,官家仁慈,念生民疾苦,不欲多造杀戮。到如今,仍旧啸聚山林,为匪寇者,都是真正不服王化的恶徒。然对于这些匪类,想来官家也是抱有攘除之心吧……”
刘承祐点了下头。
“那叶仁鲁,或许是真误以为盗,手段毒辣,却也是针对贼人。纵使陛下觉其手段残忍,难容其毒辣,可以残害生灵罪之,却不可罪之以剿贼。否则,传扬开来,天下会以为陛下软弱,纵容匪盗之徒为祸的!”
毕竟,不是所有为盗为贼者,都是被逼上梁山的。
听完其叙说,刘承祐叹了口气,面容柔缓,感慨的语气中带着点赞许:“皇后聪颖,有此眼光,果真奇女子!”
大符是说痛快了,此时被刘承祐夸,玉容微变了下,立刻起身躬礼,有点局促道:“妾身一时忘情多言,请陛下恕罪?”
刘承祐此时面态温和,挥了挥手,起身扶起大符,相伴落座,说:“何罪之有?你所提,朕深虑过后,已然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此前,是朕一叶障目了。否则,广政殿中,定不与之干休!”
“却是妾身自作聪明了,想来以官家的英明,明察秋毫,岂会勘不破其间的道理。”大符心下微松,不由小小地吹捧了刘承祐一句。
大符这个女子,真的很聪明,有目光,有见解,知书达理,最重要的是,少有骄气,这点是最让刘承祐感到舒心的。
不过,看问题,仍旧没有说到最关键的地方。刘承祐所气者,仅局限于匪盗之事上吗?当然不是,更重要的,还是杨邠的跋扈自矜,竟然当廷顶撞他,挑战他的威严。
他这皇帝也当了五个多月了,努力地树立维持他的权威,消除幼主的“负面影响”。但杨邠犹不自知,他这般行举,让其他人怎么看,若都仿之,他这个皇帝,如何坐得稳。
大符虽则聪明,但涉及到君相权斗、朝堂争端间的这些弯弯绕绕,却也难看透。当然,若是大符连这些都能洞察看透,那么这个女人可就聪明过头了……
在刘承祐这边,又讨得了点圣心,大符自然是比较开怀了,却不知身边的男人,心思已经“复杂”地跑偏了。
轻轻地偎在刘承祐身边,大符美眸悄悄地打量着他的侧颊,眨了眨,温雅地唤了声:“官家。”
“有话直言便是。”刘承祐偏头看着她。
似乎稍有些犹豫,大符低声说:“秾哥儿实在可爱,我心中着实喜爱,耿妃既去,皇子不好无母,希望能够亲自收养,必以亲子相待。”
刘承祐的皇长子的名字已然定下,名煦,小名秾哥儿。秾哥儿还是刘承祐亲自取的。
听大符突然提起此事,刘承祐下意识地直起了腰,瞥了她一下,已经嗅到了后宫之中,浓浓的对抗意味。
侧过身子,看向目含期待的大符,刘承祐一时未作话,似乎考虑了会儿,方才道:“朕国事繁忙,少侍奉于太后膝下,秾哥儿还是交与她亲自抚养,也顺便解其寂寞……”
“如此也好。”闻此答复,大符脸上并未露出失望之色,反而点头赞许道。
想了想,刘承祐又道:“你若想要孩子,我们生一个便是。”
言罢,刘承祐将皇后拦腰抱起,就欲往内寝而去。
大符惊呼一声,面颊绯红:“现在?”
夕阳虽然垂得厉害,还天还未黑……
第61章 气运所钟李守贞
“赟哥儿,国事难宁,纷扰不休,而今皇室平辈之中,以你为长,股肱贵胄,当为天下表率。此番就镇,两州十数万百姓都托付于你手,当施善政,养士民,抚人心,勿作侵害!”刘承祐将养兄刘承赟唤至御前,亲自叮嘱。
刘承赟才能不著,以皇亲身份,任事于禁军,为护圣左厢都指挥使,在军中素来也没什么威望,老实做人,规矩做事,无骄纵逾越之举。为人虽显平庸,却也还算是个本分的人,看起来并未太多心思。
与刘承祐交情不算深,此时闻其叮嘱,很是恭敬地应下:“臣定然牢记官家教诲,不敢有片刻忘怀,到镇之后,必严格遵从朝廷诏制。”
“兄有此心即可,那是邢洺百姓的福音。”刘承祐态度温和道。
对于刘承赟往镇邢州,刘承祐的要求并不高,心里的底线便是,勿生是非即可。
招了下手,侍奉在侧的张德钧端着两杯酒上前,刘承祐起身,亲自拾起一杯,递给刘承赟:“朕谨以此杯,为兄饯行。”
刘承赟哈着腰,双手郑重地接过:“谢陛下。”
送走了刘承赟,刘承祐命人将河中府及其周边的地区的舆图拿来研究,对于河中那颗钉子,刘承祐已经有拔除之心了。这段时间以来,尤其是夏收之后,李守贞是越来越跳了,似乎已经按捺不住了。
同样的饯行,在几日前,刘承祐已经送过宋延渥了。因为将姐夫“贬至”虎狼之地的缘故,姐姐永宁公主妇人心态,舍不得丈夫远行,还进宫找刘承祐“理论”,被刘承祐稍显严厉地打发掉了。
刘承祐与这个姐姐平日里交流虽然不多,感情也不怎么深,但还算谦和有礼。此番,“龙威”爆发,显然将之吓到了,哭哭啼啼地去仁明殿找太后李氏告状诉苦。李氏深明大义,自没有因为其无理取闹来给刘承祐添麻烦,只是轻言劝慰了一番。
随着宋延渥与刘承赟的先后调离,伴随着的是对东京职位的调整。京城巡检之职,以武节都指挥使盖万继任,将之调出了禁军。而武节军,又以前朝老将王全斌接任,由此牵扯出的,是一系列的人员升拔调动。借着此机,将军中年轻辈的中低层军官升了升。
另外一条线,刘承赟所任护圣左厢都指挥使,由下属左六军都校郭崇威继之,这也是名河东旧将,去岁有先锋之功,率先入开封的汉将中就有他。
同时,借着机会,刘承祐将两个大舅哥也调了调,符昭信为散员都虞侯,高怀德为护圣军都校,掌兵。
若不是因为幽燕情势不定,恐有战事,刘承祐是打算将慕容延钊、罗彦瓌等旧部,调回东京在禁军中统兵。彼等镇戍冀中一线,已有一载的时间,履历功劳上,没有什么问题。迁至禁军,纵不为高级将帅,称号军都虞侯抑或大军厢主一级别,总归是有资格的。
在这个过程中,军队的调整迁补上,此次是由枢密院牵头,侍卫司辅助的。在人事调方面,枢密院权威渐树,当然,这是在禁帅尚洪迁的主动配合下进行的。并且,此番职位调动,基本都有升拔,最差也是平调,将校满意了,事情自然顺利。
至于侍卫将帅们,是否会因为权力的流失而心怀不满。身为统帅的尚洪迁都没意见,其余不在其位者,又岂会站出来当出头鸟?
……
河中府,河东城。
近来气氛越加微妙了,在李守贞累月的修缮下,城池越发坚固,夏收之后,辖下诸县镇钱粮都为其集于城内。李守贞又将治下县卒、乡兵尽数召至府城中,与牙兵一道操练,到如今,城内已经有蒲军两万卒。当然,良莠不齐,战力如何,尚待检验。
节度府衙内,李守贞召集着一干亲信,密议“大事”。
“看到了吧,纵使本帅断了潼关的钱粮,朝廷仍旧不敢有异动,只敢发此文,做些不痛不痒的申饬!”李守贞跨坐在帅案上,环视一圈,呵呵笑了几声,有点得意地说道,意态骄狂。
在堂间,两排坐着十来名文武,武将居多,看起来倒是济济一堂,只可惜,基本都是些无名之辈。其子李崇训与和尚总伦分居两首,看得出来,这和尚在李守贞这儿地位已远逾文武。
“只可惜,小皇帝那般折腾,朝廷竟然还没乱。”李守贞以一种失望的语气感慨着。
到如今,李守贞在属下面前,已经毫不掩饰其叛心了。
闻言,总伦在旁,捋着胡须,言笑炎炎,说道:“刘汉得其国,乃恰逢其会,侥天之幸。故汉祖在朝一载而终,盖因德行浅薄,难负社稷。而东京那少年天子,又有何才德,高居帝位,掌御天下?”
“入夏以来,先徐州饥馑,后黄河决口,再河北连月干旱,又有青州蝗灾,此皆汉天子无德,上天厌弃的警示。相较之下,河中则风调雨顺,收获丰盈,此乃明公气运之所钟啊……”
被总伦一通忽悠,李守贞眉开眼笑的:“如此说来,当真是上天都在襄助于本帅!”
从客观的角度看,只会觉得李守贞愚不可及,仿佛被施了降智光环一般。但是,身处迷局之人,往往是看不清局势,分不清情形的,更听不进人言。在反叛的道路上,李守贞自我陶醉已深,并早没了回头之路。
至于自己是否会功成,那是一定的,李守贞很有自信。自信何来,除了总伦法师的术法推算之外,近来在李守贞身边已经发生的不少“吉兆”了。
比如,三月的时候,龙门县报,有民见,河鲤跃于龙门,河峡深处,有龙吟阵阵。
五月望,清晨,又有喜鹊落于节度府后宅枝头,逗留盘旋,叽喳“祝愿”。
前不久,李守贞宴请麾下将校,酒醺,一时兴起,遥指堂中所挂“虎舐掌图”,说:“我若有非常之事,当中虎舌。”然后抬弓引弦瞄之,箭出,一发中的。
总之,大汉朝处水深火热中,而河中府这里风调雨顺,祥兆不断……
李守贞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谁要敢戳破其美梦,恐怕第一时间为其所噬。
而在场的河中府将校,都是一心一意跟随李守贞?当然不是,李守贞还没有那个能望。只是为求富贵耳,汉廷立国未久,便逢大丧,幼主继位,占据的还是中原四战之地,怎么看都难守江山。
跟着李守贞,若是成功了,那便是开国功臣,若是失败了,投降便是。这么多年以来,多少“前辈”、“榜样”在前,他们只是循旧路前进罢了。
第62章 紧锣密鼓
“在场诸位,都是李某臂膀,推心置腹。汉天子年少无知,坐困愁国,必不能守江山,此诚我辈用武奋举之时。本帅观当今天下局势,天时人事皆合于河中,欲起兵问鼎江山,逐鹿中原,诸位可愿随我,共创功业?”兴致一起,李守贞立身扬手,情绪激越道。
“愿随节帅!”这种情况下,哪有人会扫兴,一干人起身,齐刷刷地回应道。
李守贞神情雀跃,口呼大善。
“崇训,向诸位通报一下,这几个月来我们所做的准备!”笑容一敛,李守贞朝李崇训吩咐道。
闻言,塌着一张脸的李崇训立刻来了精神,作为“绿主”,在李守贞的造反事业中,李崇训起了十分积极的作用,卖力地为其父张罗。
在堂间,踱了几步,装模作样一番,方才拱手道:“诸位,为谋大业,这段时间以来,父帅遣使多方联络盟友,而今业已有结果。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已然答应,一旦河中举兵,必率夏绥之军南下。大河西岸,匡国军节度使薛怀让,去岁为汉天子所辱,深恨之,时怀忧恐,也欲同我们一并起事。”
“华州侯章,收河中厚礼,亦有举义之心。另外,塞北的契丹,两川的孟蜀,荆南高氏,南唐李氏,皆修书相邀,得其允诺!”李崇训说得很是兴奋,道:“只待河中大兵起,朝廷便是四面受敌,也是河中成事之机!”
此言落,在场的河中文武,不由互相望了望,或多或少都露出了些轻松之意。毕竟是以一府之地而抗天下之大,虽然十多年前,后唐末帝李从珂就成功过,但情势终究不一样,难免心虚。
纵然几十年来,造反谋叛乃常态,但是造反终究不是件低风险的事。成了固然光宗耀祖,败了也有投降反正的机会,但前提是,能活到最后,尤其是对于中低层将校士卒来讲,哪次不是腥风血雨。
此时听李崇训介绍,原来河中有这么多盟友,信心一下子倍增。
李守贞也顺着其话,伸手握拳,朗声道:“诸位,并非李某不自量力,有彼强援,多方并举,共襄盛事,我等岂有不功成的道理。”
“节帅,起兵进取中原,凭蒲兵的强悍,我等可自为之,何必要引契丹人南下呢?胡人势大,若再让契丹人进了中原,岂非为他人做了嫁衣?”这个时候,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似有疑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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