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一看便是个武夫,是名下级军官,有点横,不怎么客气,目光带有倾略性。见状,帐内的几个人,都下意识地看向陶谷。
望着军官那一脸凶相,陶谷心里也是一个咯噔,不过心理素质不错,很快调整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下官正是陶谷,不知将军,寻我何事?”
军官眼睛圆睁,在陶谷身上打量了一圈,直接招呼着道:“殿下召见,这便跟我走吧!”
“啊?”陶谷微微一惊,正欲发问,可军官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扭身便去。
陶谷见状,回过神,眼神中闪过一丝喜意,麻利地理了理自己的袍服,正了正幞头,迈着小碎步快速跟的上去,那副郑重的模样,哪有此前口吐怨言的“愤懑”。
路上,小心翼翼地递了块翠玉,陶谷打听清楚了军官的身份,刘承祐的亲兵队长。
一番讨好的吹捧之辞过后,陶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下官位卑职低,不知皇子殿下,如何得知我的?”
队长没怎么当回事,直接答道:“好像是那个叫李崧的前朝宰相举荐的!”
闻言,陶谷彻底放松下来,心中默默给李崧点了赞。事实上,李崧一直是陶谷在仕途上的恩主,此前能在后晋朝廷,他便是为李崧所发掘。
……
“殿下,这是整训调整后,各军都头以上军官的名单!”中军帐内,张彦威与郭荣这两个如今的龙栖军一、二把手,联袂向刘承祐汇报着。
接过名单簿子,刘承祐直接略过军级以上的将领,那些基本都是他直接任命的,没什么看头,重点放在营、都这两级军官上,这个层级的军官建设,尤为重要。
经过郭荣的叙说,刘承祐心中也渐渐有数。栾城一战,中下级军官死伤过多,基本依照军功递补升迁,一番调整下来,原龙栖军官兵,基本都升了职。
另外,还有一些晋军的军官经过简拔留任,这也是安抚军心的举措,毕竟要注意吃相,维持和谐稳定。
刘承祐特别注意到了杨业的名字,马军左营指挥。缴获的那么多匹战马,不扩大骑兵的规模,简直是对不起自己。然而,军中能骑马者不少,能骑战者太少,费心挑拣下来,也只组建了一支两千骑的马军,分左右前后四营。
而杨业,凭借着他这短时间以来累积的战功,再加此次扩军的机遇,终于取得了突破,成为一名中级军官。升级的速度,实在不慢,军中传闻的刘承祐对他的特别关注之外,并没有吸引太多嫉妒的目光。
因为,有人比他升得还要快,比如杨业的上官韩通,比如此时站在刘承祐面前的郭荣,比如已成为龙栖军右厢都指挥使的慕容延钊。这三者,不是履历够丰富,便是出身注定了其起点高,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点,能力足够。
“这个李筠?”看到在李筠名字后边备注了一个待定,刘承祐有点疑惑地看向二人。
这回由张彦威,主动说道:“殿下,关于李筠,末将以为,一个新降之将,委一营指挥即可。不过,郭虞侯认为,当授之以一军之职。”
刘承祐看向郭荣,郭荣神情间表现出了一种锐气,说道:“末将以为,晋兵新并入我军,升拔降却,竟没有一人在军级指挥以上。纵使难以做到绝对的公平,也还需尽量做到使人信服。”
“李筠此人,历职唐晋,在禁军中履历十分丰富,且擅长骑射,骁勇善战。殿下不妨以之为典型,善加恩待,而表推诚以待之心。何况,殿下差遣其招抚晋卒,晋卒之投效,他也是立有功劳的!”
听完郭荣的解释,刘承祐略略琢磨了下,摆摆手:“李筠既善骑射,便以之为马军都虞侯,与韩通搭档去!”
闻言,郭荣也稍微想了想,随即拱手称赞:“殿下英明。”
见刘承祐又接受了郭荣的意见,而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张彦威在旁有些尴尬,脸色变了变,慢慢地垂下眼睑。余光在刘承祐与郭荣之间来回扫了下,心中默默一叹,这军中,当真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提笔,在名单上签了批示,顺便揭开帅案上的印盒,取出他的都统大印,盖上,拿起吹了口气,命身边的一名官员交给张彦威,吩咐着:“就照此名单,孤没有意见。”
略作沉吟,眼神闪了闪,刘承祐补充道:“以上军官,孤要亲自见见他们!”
此言,让郭荣一讷,凝着眉头略作思忖,似有所得,恭敬地行了个礼:“是。末将这便去安排。”
“还有一事,需禀报殿下!”退下前,郭荣又道。
“何事?”
“方才,李崇矩李指挥使方才寻末将领罪……”郭荣说。
刘承祐恍然,似有意外,又仿佛在意料之中一般,李崇矩此人,看起来没有忘记那夜自己的随口一提。
摸了摸已经被清理得十分光滑的下巴,刘承祐有点好奇地问:“你是如何处置的?”
“末将综合功过,杖二十。待殿下确认,便可执行!”郭荣平静地向刘承祐请示着。
李崇矩毕竟是刘承祐的侍卫军官,郭荣看起来,还是挺有分寸的。
“准!”刘承祐直接表态。
待郭荣退下之后,刘承祐再度低头研究起地图来,盯着真定,发了一会儿呆,方才问身边的那名文吏:“魏先生,你说真定的辽军,接下来会作何抉择,如何行动?”
魏先生,指的是魏仁浦。向训被刘承祐派去统兵了,身边需要一个参谋的人才,前番接见冯道与李崧的时候,刘承祐问了问。冯道推荐了魏仁浦,李崧推荐了陶谷。
魏仁浦,在聚拢民壮投效之时,便给刘承祐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在交流之中,也感受到了此人的不凡,不管刘承祐说什么、问什么,他总能应答如流,并且提出自己的见解。心有好感,刘承祐直接将他收为幕佐,授参军之职。
魏仁浦在旁整理着一些文书,闻问,停下手中动作,顺势便作答:“若辽军足够冷静,会从速退出我中国!”
“为何?”
原以为魏仁浦就中原、河北的形势与两军的状况,进行一番深入其里的剖析,结果只见魏仁浦很简单地答了句:“辽主崩于栾城,哪有国内无主,而专注于国战者。”
刘承祐了然,点了下头,语气中带着玩味:“此前,我还有些顾虑,真定的辽军会不顾一切南攻而来。现在,我却是希望,其能南来!”
“殿下,契丹在各州,仍有不少的军队,如欲尽力地削弱其实力,可着眼于这部分敌军!”魏仁浦主动提议道。
“孤,正有此意!”刘承祐答道。
谈话间,帐前来人禀报:“陶谷带来了!”
“请!”
对陶谷,刘承祐终于唤起了脑中的那点模糊记忆,此君,不正是在赵匡胤篡周之时,主动写好禅位诏书进献,给赵大“陈桥兵变”那场戏画蛇添足的那个人吗。
召来陶谷,在刘承祐面前,此人表现地很谨慎,除了表现地太过恭顺之外,并没有特别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
又魏仁浦作陪,与之随便聊了聊,刘承祐给了陶谷一个任务:“孤听李公说,陶舍人博通经史,善作文章,文采斐然。”
“李公谬赞了!”被夸,陶谷故作谦虚,嘴角微微上扬,分明带着点得意。
“自晋立国以来,我中国一直深受契丹压制。孤受天子诏命,都统河北众军以抗辽。栾城一战,将士奋勇,乃数十年间难得的大胜,大涨士气,当善加宣扬。孤欲请陶舍人作一篇檄文,传视河北,召诸州军民,逐杀胡虏!”
刘承祐提出要求,没想过陶谷会拒绝,却也没想到,他请得笔纸,只稍微酝酿了一番,便当着刘承祐的面,下笔挥洒文字,几乎一蹴而就。
陶谷,还是有一支好笔杆子的。
第100章 北上真定
陶谷所作文章,显然是很不错,一手漂亮的隶书,拿着通读一遍,行文大气,慷慨磅礴。虽然,以刘承祐的素养,并不能在文学性上对其发表什么有深度的见解,但并不妨碍他表示赞许。
夸了陶谷两句,刘承祐便决定,暂且留此人在身边,当个随军主簿,当他的笔杆子。职位可谓低微了,但陶谷看起来却是欣然应命,甘之如饴的。这个人,私德或许有亏,但确是个十分聪明的人,政治嗅觉很敏感,善于钻营。
并且,至少短时间内,刘承祐还难以察觉陶谷个人品性上有什么不堪。不过,对其文才,还是很满意的。此前,文书往来之事,多交由郭荣、向训,这这方面,二人与陶谷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甚至于,魏仁浦也比不过。
……
“不知殿下唤老朽来,所谓何事?”军帐中,冯道微躬着老腰,小心地瞟了眼刘承祐,谨慎地问道。
这老翁,历经宦海,洞察世事,年纪一大把了,面对孙子辈的刘承祐,却仍旧低调有礼,没有一点倚老卖老的意思。
注意着冯道这谨小慎微的模样,刘承祐又不由回想起初见此公时的情景,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不过,别看这白发老翁人畜无害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卑躬屈膝,但观其眉色,又哪里有半点戚戚之态。
“冯相公——”
刘承祐刚起个头,便见冯道谦虚地笑道:“殿下,老朽如今只是一介白身,无才老儿,当不得‘相公’之名……”
类似的话,冯道已经表过不止一次态了。望了冯道一眼,刘承祐嘴角扯了扯,直接道:“国家草创,正需冯公这样的良臣,稳定局面人心。就算到官家那儿,也必有一席相位!”
见老头张嘴,明显还想再说点什么谦辞,刘承祐摆了摆手,无意再与之扯这些没营养的话题,递给他一封书信,露出了认真的表情:“这个张砺,怎么回事,可信否?”
信,来自真定,来自于张砺。上边通报了耶律阮打算率入侵辽军全面退还契丹的战略动向,建议刘承祐早作准备,余者,表达了满满的还国切切之意。
对此来信,刘承祐心里是有些保留的,来得实在太莫名了,这个张砺,给他一种蹊跷的感觉。他甚至在怀疑,这是不是契丹人耍的诡计,想要迷惑他。
面对刘承祐的疑问,冯道放下信,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捋起了胡须,方才一种中肯的语气说道:“张梦臣此人,老朽有所了解,为人刚直,抱义怜才,此书,可信,却不可全信。”
冯道这话,模棱两可的,刘承祐脑子里提炼了点有用的信心,语气中带着怀疑:“孤听魏仁浦说,这张砺天福元年便已入契丹,为耶律德光效力有十载,怎么会突然地遣人送款传信,表示投诚之意。”
“魏仁浦只知其然,张梦臣性情中人,效力与契丹只因辽主厚待,以报其恩罢了!”冯道说道:“其本是唐臣,无奈而身入契丹,又岂有一心为北狄尽力的道理。很少有人知道,张梦臣在契丹,曾心念故国,有逃还南国之举,只是为辽主所察,派骑兵索之。”
刘承祐听着冯道的话,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仔细想了想,回过味来,这仿佛在说他自己一般。他们这些晋臣,可同样降服契丹,为彼朝公卿,虽然时间不长,但是,终究是当了一段时间辽臣……
眼神在冯道身上转悠了两圈,刘承祐目光中已带上了些许玩味。
只见冯道继续说道:“张梦臣以汉臣身份为辽主信重,深受人嫉恨,再加上其刚直性格,得罪了许多契丹贵族。辽主既亡,若久待于契丹,必无善终。此次殿下于栾城,一战而大败契丹,有此声威,其有还国归附之心,并不算太出人意料。”
慢慢消化完冯道所说,刘承祐心中了然,这老翁,看似在替张砺洗,实际上还是在替自己洗……
手撑起了下巴,刘承祐问道:“冯公,果然见多识广,对张砺与契丹人的情况,都是如此了解啊!”
冯道拱了拱手:“老朽不过年纪大的,经历的事情多了,认识的人不少,仅此而已。”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张梦臣毕竟在契丹,身处虎狼之营。突发此信,也许当真是契丹人的诡计,那永康王也算小有才具,殿下也不得不防。”
冯道这一转变话风,刘承祐是真服了这老狐狸了,当真是稳若老狗。正话反话都让他说了,如何决定,就让刘承祐自己去判断……
不过,与冯道一席话,刘承祐倒也有些收获,至少心里做下了决定,对此信,置之不闻。以此时局势的发展,不管辽军撤或不撤,刘承祐都可稳坐钓鱼台,驻兵栾城,整兵经武,继续消化栾城一战的胜利果实便可,实在没必要有太多的骚想法。
心中有了决定,面上却根本不露一点声色,轻舒一口气。看着始终微垂着眼睑的冯道,心中不免感慨。与之交流,总归能有些收获,就是,这老儿说话实在喜欢绕。
留冯道,一并吃了顿饭,方才将之礼送还帐。老人家嘛,不好吃得太油腻,饭菜比较清淡简朴,不过,这老翁看起来如食珍馐。
……
不足两日,北边传来了真定的消息,辽军当真撤了,将真定洗劫一空,一路掠夺而还。与张砺所书大类,也不出此前刘承祐与魏仁浦所议。
闻其讯,刘承祐使骑兵继续尾随监视,自领主力仍屯于栾城,等确认辽军走远后,方才率众北上。稳妥起来的时候,刘承祐也是谨慎得过分。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刘承祐针对契丹人的撤退计划,大搞其事。以河北“抗辽总指挥”的身份,派出了数十路使者,分赴各州,传示檄文,大肆鼓动州县军民,杀胡虏,复国仇。
而随着栾城一战的消息逐渐扩散开来,刘承祐名声大噪的同时,河北的“抗辽”事业也彻底红火起来。栾城一战,当真打出了国人的心气,一泄十数年来河北军民被契丹人入侵掠夺欺压之愤。
契丹十几万精锐大军都被一战而败,剩下的,又有什么值得畏惧的。随着此类的思想传开,深陷河北的契丹军队的撤退之路,注定不会平坦。
不提其他遥远的地方,就镇州附近州县,如冀、赵者,义军蜂起。
第101章 刘知远在洛阳
西京,洛阳。
巍峨雄城,耸立于洛水之上。历经战火洗礼,饱经风霜侵袭,哪怕在不断地走下坡路,千年古都的历史底蕴,仍旧摆在那儿。
已是四月末,孟夏的尾巴,骄阳笼罩下,天气炎热得有些令人烦躁,习惯了气候的国人都有所不耐,而况于那些域外的胡人。
偌大的城池外,设有十余座大营,旗号纷杂,不过其中有几座,比较突出,黑袍黑甲黑旗帜,这是来自河东新朝侍卫禁军。
关右穷苦,但那边的局势仍旧混乱紧张,不只是“反辽运动”,后蜀的军队正趁着中原动乱,积极进取,不断地侵扰扩张。看起来,蜀帝孟昶的野望貌似还不小,拿下的秦、凤四州还不算,没消化完战果,便有发兵东向,入寇京兆,夺取长安之意。
兜了一个不算大的圈子,在都畿西面,构造了一条勉强靠谱的防线,刘知远率军从容东入伊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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