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桩事,还是和升赏有关,陛下有旨,吏部侍郎俞山恪忠勤勉,即日起,加东阁大学士,入文渊阁参赞机务,兵部职方司郎中叚寔,升任左佥都御史,入都察院办事。”
这话一出,在场的一众大臣,更是连罗绮都没空管了,如果说,刚刚漳州知府的事,还算隐晦的话,那么,天子的这道旨意,几乎就算是明牌了。
吏部侍郎俞山,此前是兵部侍郎,于谦的左膀右臂,后来在整饬军屯的时候,于谦要调项文曜入兵部,为了避免两个侍郎都是于谦亲信的局面发生,所以,俞山被调任吏部。
如今,他毫无征兆的被特简入阁,天子是什么意思,其实已经很清楚了,更不要提,还有叚寔,他也是于谦此前在兵部时的心腹,俞士悦递上去的那些奏本里头,可还有弹劾他和洪常等人结党的,结果弹劾没成功,反手叚寔倒是直接从正五品升成了正四品,这要是还看不出天子的用意,他们这些人,也就白在朝堂上混了。
唯一的问题是……
“怀公公,旨意我们接到了,不过,陛下早有前旨,朝中大臣入阁,例加尚书衔,这一次……”
相互看了一眼,张敏最终还是上前开口,问道。
这倒不是他冒昧,而是天子的确下过这么一道旨意,但是如今,口谕当中,却只说让俞山入阁办事,并没有说加衔的事,这让在场的一众大臣,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无论如何,作为需要拟定旨意的阁臣,该提醒和确定的,他们还是要说的。
而不出意外的是,怀恩轻轻摇了摇头,道。
“陛下下的旨意就是如此,至于别的,咱家也不清楚,诸位大人,若无他事,咱家就回宫去了。”
说罢,怀恩对着众人拱手一礼,并不多说一句,直接便离开了。
看着对方离去的身影,在场的众人神色各不相同,尤其是俞士悦,由刚刚的欣喜,变成了一丝隐隐的担忧。
天子的这两道旨意连发,从表面上看,是在表明自己仍旧信重于谦,但是,不知为何,俞士悦却总觉得,心里仍旧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于俞山,却又不单单是因为俞山,按理来说,朝中大臣入阁,加尚书衔已经是惯例,而且,俞山的资历和品级,都不是够不到尚书的人,他本就是三品侍郎,而且,从兵部转调到吏部,政务经验丰富,能力也不算弱,像他这样的人,其实就是只差一个契机而已。
因此,在这种当口下,俞山升任一个排名最末的内阁大臣,本不该有什么问题出现的,可事实就是,天子在漳州知府,还有弹劾叚寔等人的处置上都很果断,可偏偏在俞山入阁的这件事情上,却有所保留,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叹了口气,俞士悦一时也思索不透,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能默默道了一句帝心难测,便转回公房接着处理公务去了。
如今的局面,也只能是选择相信于谦了,希望他这位老友的自信,并不是盲目的吧!
众人各自散去,怀恩也回到了乾清宫,对着御座上的朱祁钰禀道。
“皇爷,旨意已传到内阁,想必两三日内,明旨便可发出,到各衙门了。”
闻言,朱祁钰这才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沉吟之色。
这次对叚寔等人的弹劾,还有漳州知府的举荐,明摆着就是在针对于谦,这并不奇怪,朱祁钰在看到这些奏疏的时候,曾经考虑过好几种解决方案,其中就包括,直接站出来撑场子。
但是后来,在等着王文进宫的时间里,他改了主意。
先是弹劾于谦的亲信,随后又是在漳州一事上出手,这一连串的动作,恐怕不是巧合这么简单。
这背后,一定有分量更重的大臣授意,或许是一个,又或许是好几个,现在他还判断不出来。
除此之外,这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也不能确定,或许是和于谦有仇怨,想要落井下石,又或者是想要在开海一事上再做些文章,也未可知,毕竟,余子俊和王越去福建,都是于谦举荐的,而他自己,也是开海的坚定支持者,虽然说,于谦回京的时日不长,并没有在公开场合上谈论过此事。
但是他的立场,在朝中重臣的圈子里头,并不算是什么秘密,攻击于谦,未必就不是在阻挠开海。
而且,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又或者,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缘由隐藏在背后,但是总归,这件事情绝不简单。
更不要提,这次出面的人里有罗绮,虽然说,他一直都安安分分的,并没有和南宫有什么牵连,但是,他毕竟是借着迎候之功升迁的……
所以到了最后,朱祁钰还是没有直接出面撑腰,又或者说,这个腰没有撑的那么足。
朝堂之上的人,最喜欢的,就是观细微处,他们此举,明摆着是要试探朱祁钰的态度。
如果说,朱祁钰真的应了他们的这些弹劾,说不定他们反而会犹疑这中间有没有什么陷阱,而如果把事情做的太彻底,没有任何的希望,他们又会缩回去,这显然都不是朱祁钰想要的。
所以,现在这个火候正好,撑腰了,但是又好像没撑,这两道旨意发下去,在某些有心人看来,必然是朱祁钰这个皇帝心中也在矛盾犹疑。
一边是觉得这些弹劾并不可信,仍旧对于谦十分信重,另一方面,却又按不下那若有若无的意思疑心,想要防备于谦太过势大,两种心态并存斗争之下,就出现了这四不像的旨意。
这样的状况,才更真实,也会更让有些人,觉得自己能有机会,只要推上一把,让皇帝的疑心加重,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如此一来,或许才能引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朱祁钰抬头,看着窗外又飘起的一缕缕雨丝,眼神有些冷冽。
朝堂之上,终究不可能永远都是和和气气的,往常时候,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朝中的这一众重臣之间,并没有出现太激烈的争端,但是,这种局面,必然不可能长久保持下去,随着朝臣们渐渐适应了他这个皇帝,随着朝局渐渐平稳下来,势必会有各种明争暗斗出现。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看看,这一次,到底是谁在背后搅弄风云……
第1203章 迷雾重重
连绵的秋雨,总算是停了下来,云收雨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撒在紫禁城的红色墙壁上,为这座宫城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芒。
武英殿中,户部的沈尚书例行的汇报着赈灾的进度,近两年以来,这基本上已经成了早朝上的保留环节。
“……今岁三月,畿南五府受虫灾,春蚕不育,致当地布帛价格保障,户部议请遣右佥都御史一名,赴五府协理布价……易州知府刘秉安上禀,言六月初,易州多处有暴雨,间有冰雹,越二百余里,有人畜受雷击而死,乞请朝廷派员赈灾……七月初,宁国府,池州府,安庆府分别上本,言当地有蝗灾之患,秋粮受损,乞请朝廷蠲免赋税……”
和前两年一样,今年的年景一样也不怎么好,当然,相对于前两年来说,已经强了很多了,至少没有再出现特别大规模的灾情。
不过,各地陆陆续续的,也不断报上来一些大大小小的灾情,以至于每次上早朝,户部都要占据至少一半的时间,来汇报情况。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听着这位户部尚书絮絮叨叨的说完了各地的灾情和赈灾进度,然后退了下去,不少大臣方才精神一振。
倒不是他们不关心朝事,而且这几年下来,各地的灾情太多,朝堂上的这些老大人们,都已经习惯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去年的几桩大案,再加上剿倭大军查抄出来的那些金银财帛,着实是让户部发了一笔横财。
至少最近,虽然灾情不少,但是户部的这位,已经没怎么哭穷了。
天灾这种事情,非人力可以阻挡,对于朝廷来说,赈灾赈了这么多次,早已经是做熟了的事情,只要钱粮到位,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所以,地方上虽然仍旧不断有灾情出现,但是,朝堂上的这些大臣们,却已经基本上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随着沈尚书退回班中,早朝才算是正式开始,首先就是吏部这边,京察如今已经接近了尾声,该转迁升调的名单,也定了个七七八八,吏部的王尚书例行的禀奏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也没有多说。
不过,随着吏部这边,倒是又出了几个消息,一是漳州府的知府,天子选了一个马上要致仕的老大人出任,原本,区区一个四品知府,应该是不至于引起朝臣们什么反应的。
可一来这是漳州府,前些日子,户部题请开展海贸,首个港口就准备开在漳州,可以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之内,漳州府都会是关系到海贸这件国政的地方,自然会更受重视。
二来,朝中不知从何处传出来的消息,说原本天子没打算这么快选任漳州知府,而此次事情的开端,其实是内阁大臣罗绮举荐了一个人上去,所以吏部也选出了这么一个明显是过渡的人选出来。
换而言之,这件事情的背后,很有可能有朝中重臣在博弈,这可就不得不引起许多人的注意了。
消息的来源暂且不说,漳州府这件事,在朝中高层的圈子当中,不算是什么秘密,所以,朝堂上的这些官员们各自找自己的门路靠山一打听,就知道消息是真的。
除了漳州府这件事情,第二桩事,自然就是吏部侍郎俞山入阁参政,不过,相对而言,后者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虽然有些人注意到,俞山是以侍郎的身份入阁的,并没有按惯例加尚书衔,但是,这是迟早的事。
毕竟,皇帝之前的旨意摆在那,既然入阁了,加衔肯定是会有的,无非是晚一些而已。
而和俞山入阁同时公布的,还有兵部职方司郎中叚寔升迁为左佥都御史的消息,接连三个人事上的变动一同公布,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反应了过来,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想想这三件事情之间的联系,漳州府暂且不说,俞山和叚寔,他们都是刚刚离京的于谦的亲信,再想起近段时间以来,朝中若有若无的风向,不少人顿时明白了天子的用意。
看来,于少保还是荣宠未失啊,虽然说再次被遣派出京,但是,朝堂上刚有一点风吹草东,天子就立刻做出了反应,可见对于少保的信重一如既往……
原本,这几个消息虽然算是震动人心,可也最多就是议论一下,并没有太多讨论的余地,毕竟,吏部宣布的,是已经定论的消息,不是提名推举,所以,众臣虽然心思各异,但是,简单议论了两句,也便停了。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兵部尚书王翺突然站了出来,道。
“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这个举动,顿时引来了众多人的侧目,不少人都纷纷打起了精神,要知道,朝堂上奏事,是有一定的顺序的。
按理来说,应当是吏部奏完属于自己的事务之后,再轮到下一个大臣上前,现在吏部虽然说的差不多了,但是,老王大人还没退下去呢,这个时候,王翺上前,如果不是要刻意的落王文的面子的话,那就只能说明,他要奏禀的事情,是和吏部相关的。
前者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王简斋的名声,那是朝野闻名的,虽说近段时日他老人家修身养性,已经不怎么在朝堂上骂人了,但是,人的名树的影,王翺也没有理由做的这么不好看。
可如果是后者的话,他一个兵部尚书,能有什么和吏部相关的事呢?
底下众臣一阵疑惑,但是,内阁当中,俞士悦却眯起了眼睛,把警惕心提高了最高,他有预感,王翺这次,恐怕来意并不简单。
果不其然,在众人的注视当中,王翺上前,禀道。
“陛下,方才户部沈尚书奏,畿南五府需要派出大臣协理当地布价,参考过往时候,商贾趁春蚕不育哄抬布价,往往最后会出现械斗之事,需要动用官军维持秩序,所以,臣以为,前往主事之人不仅应当熟悉民政,更应该熟悉官军卫所。”
“臣举荐兵部郎中方杲接手此事,方杲此前在整饬军屯当中,协助于少保,居功甚大,能力出众,此次京察,方杲的考评也在上佳之列,命其负责此事,必定能够稳妥处置。”
此言一出,不少人回过神来,怪不得王翺要在这个时候出言。
他要是寻常举荐方杲接下这个差事也便罢了,但是问题是,方杲如今是正五品的兵部郎中,而要挑大梁担下这个差事,至少也要正四品的佥都御史才能有足够的威望。
如此一来,必须先过吏部这一关,也就是正常的了,不过,他的这番话落在有些人的眼中,却明显有更深层次的含义。
俞士悦就是其中之一,他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王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要借此机会,将方杲调出兵部。
要知道,方杲,洪常,叚寔这三个人,虽然官位不高,但是办事得力,是于谦最看重的下属,也是此前于谦能够在兵部如臂指使的最大依仗。
王翺继任之后,一直想要找机会,提拔自己的亲信上位,可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天子将孙原贞调入内阁,给他提了个醒。
他就算想要掌控兵部,那首先要保证的是稳定,不得不说,这段时间下来,王翺和方杲等人磨合的也还算不错,兵部的运行很稳定,连征倭这样的大事,也没有掉链子,以至于,让很多人都觉得,王翺已经熄了心思。
但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王翺这次的举动这么果断,只能说明,他早有准备!
不过……迟疑片刻,俞士悦还是站在原地,并没有动弹。
因为王翺的这种做法,放在朝堂上,其实并不能算是刻意针对,毕竟,作为一部的长官,他手底下肯定不能一直放着别的大臣的亲信,提拔些自己人是理所应当的。
方杲等人不走,那他就始终没有办法彻底控制兵部,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做法只怕都和王翺差不多。
毕竟,王翺还算是厚道的,虽然把方杲调出了兵部,但还算是给他谋了个升迁……
与此同时,看到王翺出面,朱祁钰的眸间也闪过一丝异色,不过,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转头,对着旁边的王文问道。
“吏部觉得如何?”
王文沉吟了一下,开口道。
“陛下,方杲在此次京察当中,考评的确是上佳,吏部原本也在打算,安排其擢升品级,只是具体的职位尚未拟定。”
言下之意,方杲符合升迁的标准,但是,具体安排去哪,他不掺和。
不过,这种场合之下,不反对其实也就是变相的赞同了。
见此状况,朱祁钰考虑了一下,又张口问道。
“诸卿可有觉得不妥的?”
底下无人应答,于是,朱祁钰便道。
“既然如此,便依此奏,升任方杲为右佥都御史,负责处理畿南五府布价暴涨一事。”
“臣领旨。”
王文上前行礼,此事便算是敲定了下来。
不过,就在他准备退下的时候,殿中又有一人上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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