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抱着官帽站起来,踉踉跄跄的回到了班列当中,低着头,让人看不清楚神色。
此情此景,让一旁的王竑不由叹了一口气,应该说,这位王副宪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历练,也终于是成长了些许。
且不说这件事情他不知真假,就算是真的,这个时候,他也不适合出面,要知道,此前因为刘益的案子,他就已经弹劾过了东厂,那个时候,天子的态度就已经十分不满了。
眼下天子将刘益的案子交给三司来审,在总宪陈镒卧病的情况下,其实大部分事情都是他来做的,既然要审案,就不免会得罪人,如今朝中暗中窥伺的人有很多,这个时候他出面帮林聪说话,不仅起不到正面的效果,反而会让那些因刘益的案子仇视他的人,也恨上林聪,而且,此次的案子,同样涉及宦官,他若再出言,很容易让天子联想起此前,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要再激怒天子的好。
因此,哪怕心中叹息,王竑也只能对着林聪投过去一丝安慰的目光……
不过,林聪的弹劾,只不过是插曲,对于朝中的诸多大臣而言,他们之所以没有开口,除了是不想跟天子作对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在等着更重要的事情。
不出意料的是,这小小的插曲结束之后,紧接着,刑部尚书金濂便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承旨调查前吏科给事中王铉弹劾工部尚书陈循及其子陈英一案,如今已有结果,详细奏本在此,请陛下御览。”
说着话,金濂将一本厚厚的奏疏递了上去。
待得奏疏到了御案上,金濂再度开口,道。
“经查,王铉勾结江西知县季同,贿赂朝臣,徇私舞弊,庇护亲族,在朝中结党营私,按律当流放戍边,念在其主动投案自首,刑部拟判其褫夺官身,抄没家产,发回原籍,永不录用。”
这个结果,倒是并不令人意外,王铉的罪行,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眼下这个结果已经算是好了。
当然,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即便是回了原籍,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不过,相比之下,众人更加关心的,当然是作为被告的陈循和其子陈英。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金濂的身上,随后,这位老大人脸色波澜不惊,继续开口,道。
“工部尚书陈循之子陈英,被王铉指控,有收受贿赂,勾结地方官员欺压百姓等诸事,经查……皆为实情!”
第1169章 陈尚书的实力
一言出,群臣皆惊。
虽然说,近段时间以来,刑部隐隐约约已经传出了一点风声,但是,此刻金濂如此笃定的说了出来,还是让殿中的诸多大臣一阵哗然。
要知道,如今是朝堂之上,金濂是作为刑部尚书说出的这句话,此言一出,几乎可以算是,彻底坐实了陈英的罪名。
一时之间,朝堂上顿时议论纷纷,群臣之间窃窃私语,不少人立刻将目光看向了最前头的陈循身上,但是,让人意外的是,这位老大人直到现在,还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仿佛金濂所说的事情和他毫无关联一样。
不仅如此,朝廷六部,各寺院乃至于科道当中,不少和陈循有各种各样关系的其他官员,也皆沉默不语。
于是,殿中的一些大臣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这种状况,要么是已经放弃了挣扎,要么就是……早有准备,胸有成竹!
不出意外的话,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要知道,陈循虽然这几年十分低调,但是,如果说要论朝堂上的人脉力量,在一众重臣当中,他可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十数年在翰林院的苦心经营,并非这么容易就能被动摇的,当初高谷虽然落败,但是,他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被排除到政治中心之外而已,自身还是得以保全的。
陈循在朝中的实力,即便是全盛时的高谷,也颇为不如,所以要说就凭这么一桩案子,就让陈循放弃了反抗,未免有些过分无稽之谈了。
既然如此的话,那么……
殿中议论纷纷,金濂也停住了话头,与此同时,维持秩序的礼官高声喊道。
“肃静!”
片刻之后,勉勉强强的让殿中恢复了安静。
随后,金濂再度开口,道。
“此案中,王铉曾指控工部尚书陈循,假借其子之名,收受贿赂,干预官员铨选,刑部承陛下旨意,查察此案,经过核查,认定此事并无实据,陈尚书向朝廷举荐时,陈英尚无收受贿赂之举。”
“根据提审吉安知府廖庭及陈英二人的结果,二人的供词皆称,此事乃二人私下所谋,陈尚书并不知情,但陈英之罪属实,故,陈尚书仍有教子不严之失。”
话至此处,金濂便算是说完了,王铉无关紧要,刑部自然是直接就定罪判罚,但是,陈循和陈英二人的罪责判定,就超出了他的职权范畴,所以,金濂只陈述案情,对于最终的处理意见,并不做任何的建议,而是交由皇帝才最终裁定。
但是,刑部所呈上的案情本身,其实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至少目前的证据,不能证明陈循牵涉其中,怪不得,这位陈尚书如此能沉得住气。
当然,刑部的案情调查,并不能代表最终的结果,案情在朝堂上被披露出来,对陈循的考验只会是开始,而不会是结束。
这段时间以来,这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陈循和他手下的门生,在想着如何逃脱罪责,可朝堂上那些明里暗里的势力,又何尝不是在各方运作,想要从中分一杯羹呢?
要知道,朝堂之上,有强就会有弱,陈循的势力越大,话语权就越高,与之相对的,其他的大臣力量就会越小,话语权就越弱,如今有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可以打击陈循,不管是和他有仇有怨的,还是平时和睦相处的,只怕都不会坐视不理。
朝堂之争,本就如此……
当然,先出手的,肯定还是和陈循有过节的,果不其然,金濂话音落下之后,吏科给事中周鉴立刻便出列,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此案尚有疑点,工部尚书陈循,绝非仅是教子不严而已。”
“吉安乃是陈循老家,廖庭能够坐上吉安知府的位置,也是因为他和陈家关系深厚,陈英不过是一个区区秀才,廖庭若非看在陈循的面子上,如何会愿意和他结交?”
“何况,不管廖庭被举荐是在陈英收受贿赂以前还是之后,都不能证明,陈尚书并无徇私,自古卖官鬻爵者,有先银后官,却也有先官后银之说,陈尚书当时贵为内阁大臣,难道说,他提拔了廖庭,后者又岂敢不感恩戴德,乖乖奉上钱银?”
“何况,行贿之事,并非只能借用银钱,廖庭曾庇护陈英诸多不法之事,亦可用作交情,使陈尚书徇私举荐,恳请陛下明鉴,不可被此辈蒙骗!”
朝中的关系复杂的很,但是,要说明面上和陈循的关系最差的,就是这位周给事中了。
当初二人结怨,就是因为周鉴在江西任监察御史时,举告了陈循的小儿子陈容的不法事,陈家当时搬出了陈循,但是周鉴却压根就不予理会,依旧秉公严办,二人也因此结怨。
此事之后不久,周鉴被调回京师任给事中,看似是升了,可实际上,却被困在了京师当中,接连数年都不得迁调。
这次的案子,王铉是最显眼的,但是别忘了,和王铉同时行动的,便是周鉴!
正因于此,对于刑部的这个结果,周鉴也是最为不满的,也是第一个站出来提出质疑的。
随着周鉴出列,科道当中,同样有几个御史,也纷纷提出了质疑,都觉得陈英做下的事,陈循不可能不知道。
面对这种状况,陈循依旧站在原地不加任何辩驳,又或者说,现在这个阶段,还不到他亲自出面的时候。
虽然说,这件案子牵涉到他,但是,亲自下场和这些普通御史辩论……恐怕也就只有某天官有这个爱好。
不用陈循出面,随着反对的声音愈演愈烈,兵科都给事中叶盛率先出列,道。
“陛下,臣以为凡事当讲证据,陈尚书乃朝廷重臣,国之栋梁,岂可臆测定罪?”
“刑部有此结论,必定是多方勘问,如今,殿中这几位大人,却未经调查,仅凭感觉,便出言弹劾,质疑刑部的审案结果,于理不合。”
“陛下早有明旨,言官风闻言事,当以密奏,若于朝堂之上弹劾,需有实证,如今,这几位大人毫无证据,却言之凿凿的指责一位朝廷重臣,不仅有违法度,更有抗旨之嫌!”
叶盛此人,并不能算是陈循的学生,但是,他却是清流当中,很有潜力的后辈,这次由他率先出面,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而且很显然,这回叶盛也学聪明了,一上来就扯出当初皇帝的旨意来当大旗,一下子便让原本蠢蠢欲动的几个官员止住了声息。
一时之间,殿中不少人开始犹豫,见此状况,最前头的几个重臣相互看了一眼,随后,兵部尚书王翱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叶大人所言不妥,陛下的旨意,本意在止诬告之风,并非禁言官言事,如今这桩案件,乃是刑部禀奏的朝事,并非无缘无故。”
“既是朝事,那么,朝中大臣,自然可以提出质疑,这并非是违背陛下旨意,而是理不辩不明,臣相信,陈尚书也愿意让诸大臣将心中所疑问之处都说出来,将一切查问明白,以还陈尚书一个清白。”
此言一出,一旁的陈循立刻抬起了头,目光落在王翱的身上,带着几分晦涩难明。
见此状况,朱祁钰看着陈循,问道。
“陈尚书,你觉得呢?”
陈循收回目光,移步上前,拱了拱手,道。
“回陛下,臣确有教子不严之失,以致于酿出此等大祸,不过,陈英所做之事,臣也的确不知,此事由刑部金尚书亲自查察,东厂太监舒良监审,殿中诸臣如有疑问,亦可提出,臣愿证清白。”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王翱的话都已经说成这个样子了,陈循如果再否认,那么,肯定会被当成做贼心虚。
不过,从这番话出,也可听出,陈循其实是心中不满的,否则的话,他也不会特意强调,这件事情是由金濂亲自调查,还有东厂监审,这么说的原因,无非就是想告诉所有人,这两个人都不是他能影响的,所以调查的结果没有问题。
当然,再是心中不满,终究陈循并没有明面上的反对,因此,朱祁钰稍一沉吟,便道。
“既是如此,那诸卿不妨将心中疑问都说出来,若是误会,也好还陈尚书一个清白。”
有了这句话,底下众臣的心神顿时一振。
紧随其后,户部的郎中柳承便出言,道。
“陛下,臣以为周大人所言有理,仅凭陈英一人,如何能让身为知府的廖庭俯首帖耳,这背后必然有人指使。”
既然是辩驳,那么,就没有一方说话的道理,还是那句话,这种事情,压根就不用陈循亲自出面。
柳承刚刚说完,鸿胪寺丞卢钦立刻就站了出来,道。
“此言差矣,且不说廖庭只是和陈英交好,并非对其俯首帖耳,单说柳大人刚刚所言,不还是臆测吗?”
“刚刚刑部的奏疏当中,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廖庭早就承认,是他自己想要攀附陈尚
书,所以才故意结交陈英,而陈英贪图钱财,假借其父之名骗取钱财,此事从头到尾,都和陈尚书并无关联。”
“柳大人如此着急的攻讦朝中重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你的背后必然有人指使,想要借此机会,扳倒陈尚书,好让指使柳大人的人上位呢?”
啊这……
有不少年初刚刚考中,还在观政的小进士们,站在最后排面面相觑,这些话真的是可以说的吗?
当然是可以的,朝中的诸多大臣,在耍嘴皮子的功夫上,可从来都没有弱过。
这位卢大人,是陈循的门生之一,此前是御史出身,出了名的难缠敢说,就这么几句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直接把对方怼了个哑口无言。
然而,这还没完,卢钦说完之后,同为陈循门生的河南道御史梁亨也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周大人方才所言,即便是当做猜测之言来看,亦不合常理。”
“王铉指控陈尚书徇私举荐廖庭为吉安知府,此事陈尚书已经做出解释,就算不谈举荐的时间,早于廖庭向陈英行贿的时间,单是职位,也并不相符。”
“宫中尚有文书留存可查,当初陈尚书举荐廖庭,并非转任知府,南京高尚书也能作证,陈尚书一直对廖庭此人十分赞赏,举荐并非毫无来由。”
“除此之外,按照常理推断,即便是陈尚书有徇私之举动,以当时他身为内阁大臣的身份,想要趋炎附势,上赶着送银钱的人必然多的是,何必要像周大人所说的那样,和廖庭玩什么先提拔后给钱的戏码呢?”
这话一出,殿中顿时掀起一阵低低的议论。
不得不说,相比较卢钦的攻击性,梁亨的这番话更加平和,也更加合理。
那个时候,大战方息,百废待兴,朝廷各处都要用人,陈循身在内阁,想要走他门路的人肯定很多,而且,陈循当时还执掌着翰林院,他底下也不缺能够胜任的人才。
换句话说,就算是行贿,那也是廖庭上赶着要行贿,陈循能收他的钱,是瞧得起他,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先提拔,再表示的事情出现呢?
这番话说完,不少大臣从原本的怀疑,开始渐渐趋向于相信陈循的清白了。
见此状况,又有一个陈循的同乡后辈,陕西道御史钱澍出列,却是对着周鉴,直接开口道。
“周大人,我听说你任江西道巡查御史时,曾在泰和县查得陈尚书幼子有侵田之举,可有此事?”
周鉴没想到,会突然冲着他来,而且,还是在这个时候提起这桩事,要知道,这次陈英犯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现在提陈循的另一个儿子陈容的事,岂不是更加败坏陈循的名声?
难不成,这个钱澍也想扳倒陈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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