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的事情,其实同样个给了他一个警醒,身为人臣,有些时候要懂得收敛。
他如今身兼内阁次辅和太子府詹事两个差事,虽然没有迈入七卿的行列,但是也相差不远了。
所以这种时候,他应该做的,是低调做事,像是增补内阁大臣这种事,他不仅要避嫌,别说是看好谁了,甚至于,如果有和他关系好的人中选了,他反而更应该保持距离。
“这是自然,不过,廷议之时,我等也要参与,心中若无觉得合适之人,总不能弃权吧?”
王翺却并没有放弃,而是笑了笑,道。
不过,就在俞士悦觉得他会继续发问的时候,王翺的目光却突然转向了一旁的张敏,问道。
“张阁老呢,可有觉得合适的人选?”
和俞士悦这个次辅的硬气不一样,张敏在内阁当中的地位不高,在朝中的人脉也不算广。
所以,面对王翺的问题,他自然是不能和俞士悦一样敷衍了事的,但是,毕竟是内阁人选这样敏感的事,真要他说,张敏倒是也不愿得罪这个人。
不过,张阁老能够在内阁当中待这么久,先后送走了高谷,江渊,朱鉴等好几个人,自然也有他的立身之道。
稍一沉吟,他便道。
“近来朝中倒是对此事议论颇多,我经手票拟的奏疏当中,也有不少是向陛下举荐的,从这些奏疏当中来看,朝中不少大臣,对翰林学士仪铭大人的风评颇佳,除此之外,鸿胪寺卿罗绮大人和吏部侍郎何文渊大人,也有不少人看好。”
这话一出,便可见张阁老的聪明之处。
他并没有像俞士悦一样回避王翺的问题,而是给出了正面的回答,但是这个回答,却又约等于没有。
仪铭,罗绮,何文渊,这三人本就是近段时间朝中觉得最有希望拿下入阁名额的人选,说他们,不会让人觉得,张敏是在推举自己的人。
而且,除此之外,这位张阁老,还特意绕了个弯子,点明了这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从票拟的奏疏数量里头判断出来的,算是彻底把可能被人攻讦的因素,都掐灭在了摇篮里头。
既不得罪人,又巧妙了让自己甩开了风险,可见其政治智慧,他这么一说,便算是堵住了王翺的话头,如果说,王翺还要接着不依不饶的话,就显得过分了。
当然,王翺显然也并没有要和张敏为难的意思,听了他的话之后,道。
“的确,这些日子,我手里票拟的奏疏,也有不少是举荐这几位的,不过,依我看来,这几位大人虽然各有出众之处,但是,却不适合在内阁任事。”
这话一出,在场的俞士悦和张敏二人,都是一阵意外。
他们没有想到,王翺话说的这么直接,更没想到的是,他这位内阁首辅,竟然真的要干预阁臣的遴选。
说实话,身在内阁当中,对于最终到底是哪些人入阁,他们不可能不关注,因为这直接涉及到了,内阁之后的权力架构。
但是,这种关注,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内阁之所以是群辅制度,而非像普通的衙门一样,是上下属的辖制模式,原因就在于,票拟权实在是太过紧要。
虽然说,不能直接决定任何事务,也并不能像宰相一样制度性的制约皇权,但是,毕竟对很多朝务的走向,又很大的影响力。
因此,内阁当中,必须要犬牙交错,相互制衡,说白了,阁臣们不能是一团和气,而要相互争斗,如此一来,才能保证皇帝能够听到最真实的建议。
当然,本身票拟权的性质,其实已经决定了,无论是谁进到内阁当中,都会相互斗争,毕竟,内阁没有上下之分,所以,决定地位的,实际上是圣心所在,若圣上赏识,很容易便可以在内阁占据更大的话语权。
但是,这是制度性的牵制,从人员上,也必然会有此考量,正因于此,他们这些内阁大臣,在阁臣人选上,表达看法必须要十分谨慎,如若被认为是有意结党,那么,反而会弄巧成拙,让原本有希望入阁的人选被筛选掉。
当然,这并不绝对,如果说某个阁臣真的被圣上十分信重,那么他的建议,起到正向的乃至是决定性的作用,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如今的内阁,显然在当今圣上面前,达不到这个标准,而且,廷推更多的,会受到朝堂舆论的影响,所以,如果不是特意要给谁使绊子,一般情况下,缄默不言,才是最好的办法,就算是想要助推某个人上位,暗中使劲儿,也比直接说出来,有用的多。
从这个角度来说,王翺刚刚否定仪铭等人的举动,除了得罪人之外,没有别的好处,却不知道,这位首辅大人,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不过,话已经赶到这了,若不接下去,倒显得他们不识趣了,俞士悦略一沉吟,便道。
“首辅大人这么说,看来,是觉得有更合适的人?”
与此同时,张敏也抬起头,看着对面的王翺。
而这位首辅大人,面对二人的注视,倒是也没有回避,而是道。
“此处没有外人,吾等也皆是在内阁有些资历之人,对内阁诸事知之甚深,所以,我也就不讳言了。”
“按我的想法,内阁有调和内外,为君上票拟之责,正因于此,入阁之人,不仅须得德行出众,才思敏捷,更重要的,是能够清楚地方政务繁难,既能体察六部地方之难,亦能明晓陛下之心之意,惟此二者,方算是合格。”
“刚刚张阁老所说的几位大人,虽然各有优势,可毕竟在地方的时间太短,唯有何大人庶务经验还算丰富,但是,前次入宫,我无意间听陛下提起,近来各地多雨,恐有水患发生,何大人治水经验丰富,若是真的有了灾情,前去赈灾,更合适了。”
“因此,以我观之,廷推候选的名单当中,轩輗,年富,萧晅等几位大人,都要更合适些。”
这番话一出,更是叫俞士悦和张敏二人始料未及。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话透露出了一个关键信息,那就是,天子曾经和王翺私下讨论过入阁的人选。
划重点,私下!
若非是王翺自己说出来,谁又能知道,朝堂上如今呼声最高人选之一的何文渊,其实并非圣心所在呢?
所以,他这番话,到底是自己说的,还是在隐晦的像朝堂透露天子的意思?
再往深了想,刚刚王翺所说的,遴选阁臣的标准,是他的意思,还是天子的标准?
与之相比,王翺最后说的几个人选,反而是次要的,当然,这也仅仅只是相对而言。
轩輗,年富,萧晅这几个人,朝中的一些大臣可能不太了解,但是,俞士悦却是知道的。
尤其是这个轩輗,科道出身,是出了名的清廉刚正,朝中很多大臣,都被他弹劾过,不过,他的好处是,对事不对人,而缺点就是,说话有些难听,而且自视颇高,平素十分节俭,可他的节俭,实际上更多的,是为了得到一个好名声,其中一个明显的表现,就是他喜欢喝酒,喝醉了喜欢发酒疯……
俞士悦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原因就在于,他当时也和轩輗有过政见上的不同,当初他在浙江任参政的时候,曾想要重开银场采银,最后,就是被轩輗弄黄的。
说起来,这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过节,如今的轩輗,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南京粮储。
至于剩下的两个人,年富如今是吏部右侍郎河南巡抚,俞士悦对他印象最深的是,他曾经和于谦一起共事,当初他任职河南布政使时,于谦是河南巡抚,二人曾通力配合,抚平了当时的一次大灾荒。
最后一个萧晅,宣德二年的状元,名声很好,为人重厚廉静,秉持的是中庸之道,虽然除了状元这个名头外,履历上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但是,凡是他任职过之地,对他都颇有赞誉,很得民心,前几年丁忧回家,去年才被起复,任湖广左布政使。
这三个人,性格,出身,人脉都各不相同,而且,和王翺也素来没有太深的往来,除了年富之外,剩下的两个人,甚至都和王翺面都没怎么见过,而且,他们如今都不在京城,所以,这次候选名单上虽然有他们,但是,朝中普遍觉得,他们的希望都不算大。
可既是如此,王翺为什么会把这三个人拿出来呢?
第1110章 手尾
直到回到公房当中,俞士悦还是没能想明白,王翱此番将他们几个人叫到一块,到底是为了干什么。
要说是为了解释于谦一事,可光凭这红口白牙的几句话,未免天真了,要说是为了增补内阁大臣一事,可到了最后,他也仅仅只是对候选之人品评了一番,虽然言辞之间,对于年富等几个人十分推崇,但是到底,没有表露出什么要推他们上位的意思。
如果说,王翱真的是看好他们,或者说,是想引援他们入阁的话,而想要俞士悦二人在廷推当中使使劲儿的话,那么怎么也该表露出些示好才对。
虽然这话有些难听,但是朝堂之上,很多事情无非就是利益交换而已,即便王翱是首辅,可想要俞士悦二人在这种事情上帮忙的话,光凭言语间的暗示,是决然不够的。
可奇怪的是,到了最后,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仿佛他就单单是闲聊而已。
坐在公房当中想了半天,俞士悦还是没有头绪,只能暗骂一声,王翱这个老东西,最近越发的滑头了,随后开始埋头继续处理奏疏。
很快,便到了下衙的时辰,俞次辅伸了个懒腰,将公房锁好,上了轿子,遣人径直便往于府去了。
于谦出狱,他怎么着也得过去探望一番,而且,最近这京中诸事,他也有许多疑问之处,想要和于谦探讨一下。
“什么?你再说一遍?”
于府门前,俞士悦瞪大了眼睛,看着一脸歉意的于康,愕然问道,让于康也一阵不好意思,只得再拱了拱手,道。
“俞伯伯,父亲说他身体抱恙,下午已经遣人去吏部告了假,刚刚吩咐了,这几日闭门谢客。”
你听听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什么叫于谦说,他身体抱恙了?!
现在这个于石灰拒绝别人的理由都这么敷衍的吗?
“老夫也不见?”
俞士悦眉头紧皱,闷声问道。
于康期期艾艾的点了点头,道。
“父亲说,除非陛下来了,不然谁也不见……”
啥玩意?
还陛下来了?
你咋想的那么多呢?
俞士悦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于府,气冲冲的转头就走。
他真是白白替于谦操了这么久的心!
爱见不见!
送走了俞士悦,于康重新回到书房当中,将刚刚的情形对着于谦说了一番。
此刻的于谦,换上了舒适的软袍,坐在书桉旁,面前摆着一份刚刚从户部要来的皇庄详细章程,听到于康的声音,才缓缓抬起了头,虽然面有倦色,但是,却丝毫都没有病容。
可见,他刚刚的那番话的确是蒙人的。
将心神从面前的章程上收回来,于谦看着面前欲言又止的于康,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俞伯伯帮衬了你们不少,但是,这个时候,我不宜见他,也不宜见其他的大臣,今日之事,也只能以后再寻机会向他致歉了。”
“父亲这么做,想必自有道理,俞伯伯和您相交多年,自然也是知道的,或许一时之间会觉得恼怒,但是过后肯定能想明白的。”
于康低了低头,和于冕不太一样的是,哪怕于谦待他极好,可于康在于谦面前,也始终十分恭谨。
见此状况,于谦叹了口气,道。
“康儿,这次为父入狱,全靠你在家里撑着,辛苦了,过些日子,还是搬回府里吧。”
闻听此言,于康的神色动了动,但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道。
“父亲恕罪,儿子这两年在外头也住惯了,而且,我那个娘子,您是知道的,平时多病,身体不好,回府里来,恐过了病气给母亲,如今二弟也已经出狱了,家中诸事,自有二弟照料着,您不必担心。”
听了这番话,于谦先是有些失望,随后听到于冕的名字,又是一阵生气,轻哼一声道。
“这个不肖子,这次简直是胡闹,还有你母亲,早知道他做下了这样的事,竟然还替他瞒着,结果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简直是咎由自取。”
提起此事,于康也不太敢劝。
朱骥和于冕两个人,比于谦出狱要早上一日,今晨得知了于谦出狱的消息后,朱骥立刻上门请罪,结果,连带着于璚英两个人,都被于谦堵在了门外,一个都没见。
而于冕……到现在还在祠堂跪着呢……
于康虽然有心替他说情,但是,他更清楚自家父亲的性格,这种时候,谁劝谁挨骂。
不过,想了想,他还是开口道。
“父亲,自您入狱以后,我倒是去探查了一下这个桉子,发现了一些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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