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太上皇倒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并不打什么机锋,直接了当的问道。
“张卿对朕说,你觉得近日以来,皇帝的所作所为,是有更动储位之意?”
这话一出,张輗站在下首,也不由捏了一把冷汗。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虽然说当时他的说法的确是这个意思,但是,能够如此毫不避讳的直言,也就只有太上皇敢了。
徐有贞显然也有些谨慎,踌躇片刻,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鉴,圣心圣意,为臣者本不该妄测,但是,自宫中皇后诞下嫡子之后,皇上确然隐有此意,先是大赦京畿,后又加封外戚,更是为皇嫡子赐名‘见治’。”
“若仅是如此荣宠也便罢了,可前次皇上驾临东宫,名为考察太子课业,但实际上,却隐有试探之意,臣身为东宫属官,有翼护太子殿下之责,不得不多想一层,若有冒犯天家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这话的确有些僭越,不过,此处没有旁人,在场的几个人,也都心知肚明,叫徐有贞过来就是为了此事,因此,倒是也没有太过意外,尤其是朱祁镇,眯了眯眼睛,神色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道。
“徐学士一片忠心,朕岂会苛责?今日朕召伱前来,便是看重你一片赤诚忠勇,起来吧。”
于是,徐有贞这才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
随后,朱祁镇又道。
“自朕回朝之后,虽有太上皇之尊,却困居南宫,虽安心荣养,从不干预朝政,却屡受皇帝忌惮,朝野上下皆言天家和睦,但是徐学士既然身在东宫,想必也略有耳闻,皇帝虽表面对朕恭顺,可实际上,却鲜少来南宫拜见,节庆仪典,亦不遵礼数。”
“太子毕竟是朕亲子,虽有大义名分,可实则却同样受皇帝忌惮,过往时候,中宫无子,皇帝尚且能够稳得住,如今嫡子降生,心中生出更动储位之意,并不奇怪。”
徐有贞拱手一拜,道。
“陛下圣明,正是如此。”
看着底下小心恭谨的徐有贞,朱祁镇的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问道。
“徐学士的忠诚之心,朕是知道的,你既为东宫官属,自当为太子考虑,如今太子危难在前,不知徐学士你可有良策?”
这话一出,殿中的气氛顿时有些紧张,张輗站在一旁,心弦也不由有些绷紧。
徐有贞显然也是如此,沉吟片刻,他方开口道。
“陛下明鉴,臣斗胆妄言,太子殿下乃宣宗章皇帝陛下长孙,秉上圣皇太后懿旨册封正位,自有大义名分在身,亦是礼法人心所向,朝中诸臣,虽职分不同,却皆有稳固储本之心,皇上意欲更动储位,实则是背离礼法,拂逆朝局人心之举,朝中诸臣对此,早已经多有非议。”
“依臣所见,皇上亦知此节,因此,自登基之时起,便培植了卢忠,舒良这样的爪牙大珰,屡屡冒犯陛下,其意在损陛下威望声誉尔,太子殿下乃陛下之子,若陛下有损,太子殿下地位自然动摇,此其一也。”
“朝中诸臣皆遵礼法,循大义,若皇上一意孤行强行易储,势必会招来朝野物议沸然,正因于此,大战方息之后,皇上便借整饬军屯打压朝中勋臣,又借京察将高学士,彭侍读等京中忠直之臣调出京师,如今,科道改革之后,朝中诸臣谏奏君上之权,亦被剥夺,如此种种,皆是为易储准备尔。”
“臣思前想后,深觉皇上准备此事,非一日之功,臣曾觉得,若能将皇上用心昭示朝野,令诸臣觉察,则凭借朝中诸臣之力,或可阻拦皇上,但是,自前些日子宫门跪谏之事后,臣越发觉得,单凭朝中诸臣,想要阻拦皇上,恐怕实是不易,只恨臣力弱,虽有为太子殿下拼尽一切之决心,却恐臣一人之力,即便是竭尽全力,也难保太子殿下安宁。”
“正因如此,臣才将所知所想尽皆告诉了张都督,想要和张都督商议,共寻良策,只可惜,皇上心思缜密,步步为营,臣等竭力思索,也未有良策,辜负陛下期待,望陛下恕罪。”
这番话,徐有贞说的字字恳切,句句真诚,痛心不已,让人闻之动容。
但是,仔细一听,实际上却什么都没说。
当然,效果还是有的,至少太上皇听完之后,大为感慨,道。
“徐卿家果真是忠直之臣也,东宫能有徐卿辅弼,实则是太子之幸也,东宫储君乃国之大本,轻动必然引起社稷动乱,此千古不易之理也,可惜皇帝太过年轻,难明此理。”
“当此之时,正需朝中有耿介之臣为国直言,朕知道,你的老师是工部陈循,在士林当中素有清望,尔等皆是国家栋梁,理当更加对此事加以谏言,朕也会托宫中圣母,多加劝慰皇帝,天家和睦才是国之幸事,尔等可明白?”
“臣等遵旨。”
虽然不是那么明白,但是,张輗仍旧拱了拱手,和徐有贞一同领命,随后,略一沉吟,太上皇又道。
“徐卿家是国之干城,对朝中局势眼光独到,东宫安危,朕托付于你,若此后再有这等事情发生,你也要尽快过来,告与朕知。”
说着话,太上皇看了一眼旁边的蒋安,于是,后者立刻会意,走下御阶,从袖中拿出一枚小巧的牙牌,递到了徐有贞的面前。
“这是出入南宫的令牌,此后你若有急事需要见朕,持此令牌寻南宫护卫统领孟俊,他自会引你见朕。”
“谢陛下……”
徐有贞跪倒在地,面色颇为激动。
这番神色,倒叫一旁的张輗有些羡慕,虽然说,这枚令牌只是出入南宫所用,但是,太上皇赐下这枚令牌,便说明了他对徐有贞的信任,自此之后,这位徐学士,便不再需要依靠朱鉴的地位,才能在太上皇一党中,占据一席之地了。
毕竟是秘密前来,因此,张輗二人也不宜久留,领了令牌之后,便趁着夜色,离开了南宫。
看着二人离开的身影,朱祁镇的脸色,却莫名的有些深意,一旁的其木格见此状况,不由问道。
“陛下之前说,这位徐大人能解陛下的疑惑,不知现在,陛下的疑惑可解了?”
闻听此言,朱祁镇的慢慢收回心神,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目光穿过夜色,似乎落在了某处地方,道。
“不着急,再等几日,马上就有答案了……”
与此同时,乾清宫中,亦是灯火长明。
“皇爷,舒公公回来了。”
夜色渐深,怀恩看着仍旧在烛火下看书的皇帝,小心翼翼的上前禀报道。
朱祁钰头也没抬,便摆了摆手,道。
“叫他进来吧……”
于是,没过片刻,一身素衣的舒良便走了进来,跪倒在地,道。
“奴婢给皇爷请安。”
“起身吧,事情办的怎么样?”
舒良站起身来,便将刚刚重华殿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徐学士离开前,太上皇赐了进出南宫的牙牌给他,不过,这牙牌并非是内廷之物,应是私刻,按徐学士所说,持此牌找到南宫统领孟俊,便会有人引他入南宫。”
“没别的了?”
朱祁钰放下手里的书,抬头问道。
舒良摇了摇头,道。
“并无其他……”
闻听此言,朱祁钰右手轻轻在案上敲了敲,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不过,也只是片刻,他的脸上便浮起一丝笑意,道。
“看来,朕的这位皇兄,倒也不笨嘛,这么快就看出端倪了……”
这话一出,就连底下的舒良也有些意外,道。
“皇爷的意思是,徐学士的身份?”
“嗯……”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大抵太上皇已经有所察觉了。”
虽然已经隐隐有所预感,但是听到天子这么说,舒良还是一阵惊讶。
见此状况,朱祁钰笑了笑,道。
“南宫戒备森严,除了孟俊掌管的羽林卫,还有锦衣卫的人手,而且上回春猎,为了帮孛都逃走,孙太后给太上皇安排的大半亲信,都折了进去,你难不成忘了?”
“这个奴婢怎么会忘,当时,还是奴婢亲自去抓的人,不过,这和徐学士有什么关系呢?”
舒良点了点头,但是脸上的疑惑却并未减轻。
于是,朱祁钰道。
“太上皇的亲信都被拔除了,那么如今南宫当中,自然多得是朕的人,像是外臣觐见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朕的耳目,这一点,太上皇清楚的很。”
“张輗和朱仪也便罢了,大家心知肚明,他们早就是太上皇的人,无非是有没有掀到明面上来而已,可是徐有贞,除了是东宫官属这层身份外,在朝堂之上,可从未显露出一丝一毫倒向太上皇的迹象。”
“更何况,张輗二人毕竟是勋贵之家,朕就算知道了他们和太上皇有所往来,这也不算罪名可以处置他们,徐有贞却不同,他是文臣,官职又不高,朕若想对付他,随便寻个理由外放出去,不是什么难事。”
“你说,这种情况之下,太上皇给了徐有贞这个牙牌,让他有事随时觐见,是真的信任他吗?”
这……
舒良亦是聪慧之人,立刻就明白了过来,问道。
“既是如此,那要不要告诉徐学士……”
“不必!”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他既有所求,自然要担着风险,这是他应得的。”
舒良心下一阵惊讶,他早就隐隐感觉,天子对徐有贞的观感并不好,但是,如此不管他的处境,还是让舒良觉得,不像是天子的作风。
要知道,徐有贞所做的事,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而现如今,他被太上皇那边发现了身份,面临的风险,自然是大大上升。
还是那句话,徐有贞虽然是朝廷命官,但是,在英国公府,成国公府这样庞大的勋贵势力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真要是太上皇因为他的欺瞒而生怒,决定要对付徐有贞的话,那么,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别的不说,光是将他‘离间天家’的事情公布出来,就足够让他卷铺盖回家的。
但是天子对此,却好像不甚在意的样子……
“徐有贞那边,让他遵照朕之前的吩咐做便是,他是个聪明人,向来知道如何保全自己。”
天子的声音淡然,但是,不知为何,舒良总觉得这口气当中,隐隐带着一丝嘲弄。
不过,还未等他细想,天子便已将此事略过不提,转而问道。
“朕之前让你办的事,筹备的怎么样了?”
舒良收回心思,赶忙道。
“回皇爷,这事情并不难办,奴婢禀了皇后娘娘后,已经在清宁宫西侧的几座殿宇都打扫了出来,按照皇爷的意思重新修缮过了,人手器物皆以备齐,各类书籍也命人从文渊阁抄录了许多,已经搬了进去,皇爷旨意一下,便可让殿下们都搬过去了。”
“好,朕知道了,既是如此,朕明日就让怀恩去内阁传旨。”
朱祁钰点了点头,并未多说。
见此状况,舒良有些欲言又止,但是,到了最后,也只是道。
“那奴婢先行告退了……”
第1102章 大本堂
俞士悦的预感是对的,天子在兵部一事上早有心意,打从那次召见过他们几人之后,这几日下来,便并未再找其他大臣商议,而是直接旨意发到了内阁,命兵部侍郎项文曜转调南京户部侍郎,兵部一应事务,暂由侍郎李实代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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