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这话冒犯的很。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言下之意,其实不言而喻。
朱仪听完之后,先是愣了愣,随后脸色涨红,迟迟没有说话。
舒良倒也不催他,就这么站在远处,静静的望着他,直到片刻之后,朱仪方有些艰难的道。
“当然……不丢人。”
“公公说得对,给陛下当狗,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
这下,舒良的脸色才算是彻底好了起来,拱了拱手,道。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天子之尊,生杀予夺。”
“道理都是一样的,不过,咱家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说不出那些好听话,若有冒犯不敬之处,国公爷见谅。”
“话糙理不糙,国公爷仔细着想想,想必能明白咱家的意思。”
朱仪拱了拱手,脸上扯起一丝笑容,开口道。
“这是自然!”
“如此,多谢国公爷宽宏大量,咱家在外头耽搁的时间不短了,也该回宫去向陛下复命了,告辞。”
舒良的目的达到,自然也不多留,一抬手回了个礼,就打算离开。
朱仪心中复杂的同时,面子上的礼节,自然还是不能丢的,见舒良就此告辞,他便开口道。
“已经午间了,公公一路奔波,想必十分辛苦,不妨在我府上用饭,也算是聊表谢意。”
这话纯纯的是在客气,就算不谈刚刚的不愉快,以舒良的身份,也不适合在成国公府留宴。
毕竟,他是低调而来,一路上走小侧门,还能躲着人,但是上了宴席,伺候的时候人多眼杂,难免会徒生枝节。
这一点,双方都明白,所以,朱仪真的就是客套两句。
不过,让他没料到的是,舒良竟然真的转了过来,道。
“国公府的宴席,咱家确实还没尝过,若有机会,自然是要尝一尝的,不过今日怕是不行了,咱家这几日肠胃不好,像是炙肉,红烧鲤鱼这样的菜,太过油腻,怕是克化不了,就不麻烦国公爷了。”
说罢,也不待朱仪有所反应,抬步便离开了院子。
清风将人送了出去,朱仪站在院中,眉头紧皱,对着身旁的老管家问道。
“夫人今天吩咐下去做的菜品,你跟舒公公说了?”
老管家摇了摇头,道。
“回少爷,按您的吩咐,老奴只听舒公公的吩咐,并没有主动跟他说什么,这一路上,他也没开口问什么。”
迟疑片刻,老管家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担忧,道。
“少爷,咱们厨房今日准备的菜品,本没有炙肉,是夫人刚刚到了后院之后,才吩咐下人做的。”
言下之意,知道今日做了炙肉的人并不多,不会是提前泄露出去的。
站在院中,朱仪叹了口气,轻轻捏了捏眉心,悠悠道。
“看来,舒公公说的那句话,不全是在虚以委蛇,这国公府的世袭铁券,果真是不好拿啊!”
他焉能看不出来,刚刚舒良张狂的样子,其实是故意为之。
和这位东厂大珰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朱仪对他的脾气秉性,多少也是了解些的。
这位舒公公,睚眦必报是真的,但是,更擅长的是笑里藏刀。
可不是这种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出来的假笑,而是真正的当面笑嘻嘻,背后捅一刀。
所以,他刚刚这么跋扈,必定是有意为之。
其用意无非也就是和张輗一样,在试探自己复爵之后,到底立场想法有没有改变而已。
看着自家少爷惆怅的样子,老管家小心翼翼的问道。
“少爷,要不要老奴下去查查,今天清风一直跟在您身边,没往后宅去,如果要仔细查的话,应该……”
“不必了!”
话未说完,朱仪就摆了摆手,道。
“查是要查的,但是,现在不是查的时候,这个时候,要是真的查了,反而坏事,罢了,随他去吧……”
说着话,朱仪轻轻甩了甩头,仿佛要将这些烦心事都丢到脑后,迈步便往后院走去。
不过,走了两步,他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对着管家吩咐道。
“这件事情,不要让夫人知道,这些事情,我来烦心就够了。”
“是……”
时间一天天的滑过,转眼便落入了五月。
橘红色的夕阳,沉沉的落下地平线,风沙卷动,旌旗猎猎。
伤痕斑驳的宣府城上,青年将军仗剑而立,遥遥望着远方,在他的身侧,少年人儒服玄冠,长身玉立。
“小杰,你想好了吗?”
眼看着落日的余晖渐渐消散,杨信终于将目光落在身旁略显瘦弱的少年身上,向来坚毅刚硬的脸上,罕见的带着一丝担忧。
“边境危机四伏,你要去的地方,又是……你素来身子不好,出了这宣府的城门,为兄再想护着你,可就鞭长莫及了。”
“现如今,你二哥被流放龙门卫,老三又被贬到了广西,你若是再有什么闪失,我这个做大哥的,该如何向伯父交代?”
数日以前,杨杰就到了宣府城中。
在他到来之前,杨俊就接到了杨洪的家信,自然,也就清楚了杨杰的来意。
杨家四兄弟,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是,感情却颇佳。
所谓长兄如父,这些年杨俊虽然回京的次数不多,可对于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弟,却比其他两个弟弟,要疼爱的多。
也正是因此,杨杰到了宣府城的这几日,他们二人,一直都处于吵架的状态当中。
边境的昼夜温差大的很,日头一落,寒意便起,阵阵清风吹过,卷动旌旗招展。
杨杰也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白皙的脸上,涌起一抹潮红。
这副样子,看的杨俊更是担心,不过,踌躇片刻,他还是没有再开口说话。
片刻之后,杨杰终于缓了过来,然而甫一开口,便是一针见血。
“大哥追随父亲镇守边境这么多年,经历过的战事无数,难道说,大哥在出战前,便能有把握安然而归?”
“你!”
看着杨杰这副平静的样子,杨俊一阵气急,道。
“这岂能一样?”
然而,杨杰却摇了摇头,道。
“没什么不一样的,大哥,二哥,三哥,还有父亲,你们在战场上,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数十年纵横沙场,方有杨氏一门今日的荣耀,我亦是杨氏子孙,岂能一辈子碌碌无为,囿于方寸之地?”
这番道理,二人这几日已经相互辩驳了无数次。
但是,依旧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杨杰固执,杨俊也同样固执。
坚定的摇了摇头,杨俊依旧坚持,道。
“这不一样!”
“小杰,人和人各有不同,你天生智谋过人,在京城这样的名利场中,能够如鱼得水,这是本事。”
“这些年若无你在京中结交打点各处,我和伯父岂能安心在边境镇守?”
“大军出征,表面上看的是战场胜负,可实际上,打的是后勤辎重,你就是我杨氏一门的后盾,这些道理,还要我跟你讲吗?”
看着面前罕见的有些烦躁的杨俊,杨杰却平静的很,笑了笑,他的眸子清亮,抬头望着眼前被风沙吹打多年的坚毅面庞,轻轻的叹息一声,道。
“大哥,杨氏是将门,何为将门,也不必我来解释吧?”
杨俊微微一愣,按住剑柄的手,不由用上了几分力气。
于是,杨杰上前一步,伸出双手,轻轻抚着眼前满是战痕的城墙,声音平淡,却透着一丝悲凉。
“我知道,不管是父亲,还是大哥,二哥,三哥,都对我很好,大哥你为了不让人误会你有异心,常年驻守宣府,几乎不回京城。”
“二哥勇武过人,虽然鲁莽冲动,但是一直最得父亲疼爱,可他从没有在父亲面前说过我一句不好。”
“上一回我生了病,姨娘私下收买了父亲身边的人,鼓动说我身子不好,担不起家业,当时那个参将没出两日,就被二哥打了个半死。”
“为了这件事情,二哥足足半年多,都不肯给姨娘寄信说话。”
“还有三哥,他和二哥关系最好,但是,这回我害的二哥入狱,他却对我没有丝毫责怪,我要做的,他无论赞不赞成,都竭力相助。”
转过身子,杨杰静静的望着杨俊,道。
“大哥,这些我都知道。”
“我也知道,大哥拦着我,是为了我好,可是大哥……”
“杨家的每个人,都是战场建功!”
说着话,杨杰的声音低了下来,轻轻的重复道。
“全都是……”
“我也是杨家的子孙……”
声音低微,但是,杨俊听了之后,却沉默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年人,一时之间,感觉自己再说什么,在这个时候,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回想起他接到的那份家信中,伯父处处欲言又止的口吻,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什么伯父会同意杨杰跋山涉水,甘冒此险。
长长的吐了口气,杨俊努力的压下酸涩的情绪,沉声开口。
“最后一次!”
他的目光落在杨杰的身上,口气坚定的不容让步。
“小杰,你要答应我,此次回来之后,你要安安稳稳的留在京师袭爵,侍奉伯父,边境苦寒,来一次就够了!”
“多谢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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