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朝廷不过稍加惩戒,暂不召见,他便跑到南宫之外求见太上皇,此举无异于胁迫朝廷。”
“若陛下此时接了国书,见了孛都,无异于助长其嚣张气焰。”
看了沈翼一眼,于谦沉吟片刻,同样开口道。
“陛下,臣也觉得不能见,沈尚书所言有理,瓦剌使团前来朝觐,是以下朝上,但是孛都如此放肆,对朝廷步步紧逼,可见其无丝毫敬畏之心,若陛下就此召见孛都,必会时诸夷四使小觑我大明朝廷。”
“且按规制,国书需先奉鸿胪寺,再由礼部上呈御前,使团在京的一应安排,具当奏禀朝廷允准,再做行动,蛮夷之辈,不知礼数,此等不循礼制之事,有一便会有二,故此,臣也觉得,陛下不能见孛都等人。”
应该说,在这种大事上,两人还是拎得清的。
只不过,两人的侧重点有些不同,看似沈翼的态度更加坚决,但是实际上,他是从朝务的角度而言的,客观的来谈这件事情对朝廷的影响,对于最核心的重点,反而是避之不谈。
相反的,于谦的态度和沈翼相比,看似温和,但是,却触及到了最关键的问题,也即是南宫插手朝政的问题。
就如同朝廷上一致认可太上皇安居南宫的地位一样,朝中的诸多大臣,或者说至少在明面上,太上皇已经下诏“不预政务”,这算是当初土木之役不再提起的交换条件,虽然没有摆在台面上,但是大家心知肚明,也不用说出来。
当然,这只是朝堂上的“共识”,而并不是所有人一致的想法,迄今为止,还有很多人觉得,太上皇身份尊贵,既嫡又长,天子理当恭敬侍奉,国政大事有不决之处,商量着办。
只不过,这种想法就算是有,在土木之役刚刚过去这么短的时间内,也没有人敢提出来。
作为天子党明面上的顶梁柱之一,于谦虽然平时跟天子常常发生冲突,但是,反而是在这种事情上,他的那股拗劲儿是有好处的。
于谦的话虽然没有提起太上皇的口谕,但是却针锋相对,要知道,刚刚内侍禀报的清楚,太上皇的原话,是让孛都递了国书,觐见皇帝之后,再去南宫拜见。
但是于谦却毫不客气的指出,这样做是“不知礼数”,说白了,于谦的话意思就一个,一切按照礼仪规制,朝廷安排来办。
什么是礼仪规制?什么是朝廷安排?
不经鸿胪寺与礼部,越级拜见南宫,就是违背礼仪,不朝天子,先见太上皇,便是逾越规制!
这番话说的绵里藏针,但是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得出来,于谦说的是孛都,但是指向的却是太上皇。
而且,更重要的是,于谦的这番理由,是能够摆到台面上来的。
所以说,有些时候,看人待事是不能只流于表面的。
不过,无论出发点是什么,但是,在是否接见孛都的这件事情上,于谦和沈翼的态度至少是一致的。
然而,面对他们的“劝谏”,这一次,天子却罕见的沉默了。
看着天子这副神态,于谦皱眉想了想,觉得天子大概是怕在南宫已经发话的背景下,拒绝接见孛都会引起非议。
于是,于少保眨了眨眼睛,计上心来,开口道。
“陛下,此事合该礼部正管,臣以为,不妨召大宗伯到宫外,将那孛都打发了,臣相信,以大宗伯的资历能力,必能妥善处置此事。”
这话一出,一旁的沈翼一片惊讶。
没想到你于石灰浓眉大眼的,也学会甩锅了?
不过……真是个好主意!
“陛下,于少保所言甚是,孛都贸贸然前往南宫,越过礼部递送国书,想必对此事最生气的,应该是大宗伯,不妨便将此事交给礼部处理,最为妥当。”
…………
“阿嚏!”
礼部大堂,胡老大人端着小茶壶,皱着眉头听了底下郎官的禀报,刚刚挥手让人退下,打算静观其变,忽然之间便鼻子一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揉了揉鼻子,胡大宗伯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开始认真思索起来,自己要不要生个病啥的。
…………
与此同时,乾清宫中,朱祁钰看着底下一唱一和的两人,不由有些失笑。
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来,于谦和沈翼二人,是在照顾他的面子,觉得他没有直接拒绝孛都的觐见,是在顾忌朝野非议,所以推了胡濙出来。
凭这位老大人多年的朝堂经验,自然是能够将此事处理的妥妥当当的,这是不用怀疑的。
只不过……
“二位先生说的有理,不过既然事情已经闹开了,就不要再去劳动大宗伯了,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跑来跑去的劳心劳力,倒显得朕不体恤老臣。”
摇了摇头,朱祁钰轻描淡写的推掉了底下两人的提议。
说着话,他的神色也重新变得波澜不惊,道。
“至于孛都之事,怀恩!”
“奴婢在!”
这副口气,便是已经有了决断,准备下旨了。
于谦和沈翼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脸上的疑惑。
陛下既然不打算让大宗伯来处理,那么,难道真的要亲自下旨,拒见使团吗?
他们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接下来,天子紧接着便吩咐道。
“出去传旨给孛都,告诉他,让他将国书递到礼部,礼部自会上呈于朕,至于召见就不必了,朕看完国书之后,自有安排。”
“至于南宫处,既然孛都到了京城,没有不去拜见之理,也告诉他,不必来见朕,若是真的思念太上皇,自去拜见便是!”
啊这……
如果说前半句话,还算是意料之中的话,那么后边的话,就让人有些想不明白了。
接了国书,算是给瓦剌使团一个面子,但是又不见人,也可算是对于对方狂悖行为的警告。
但是,拜见太上皇,又是什么意思?
就连怀恩在听到口谕之后,也愣了愣神,没有立刻接旨。
底下二人就更觉得惊讶,旋即,于谦便道。
“陛下,太上皇既已退居南宫,想必也不愿再见迤北之人,孛都贸然打扰已是失礼,太上皇赐宴宫外,已然表明态度,故臣之见,拜见南宫大可不必,收下国书,让孛都等人回到驿站,静待朝廷安排便是。”
踌躇片刻,沈翼也附和道。
“不错,陛下,臣也以为,只需收下国书,剩下一切,交由礼部处置便是,眼下我朝廷诸般要事亟待处置,无需在瓦剌使团身上,费太大的工夫。”
很明显,二人都是想要息事宁人,不愿再起风波。
但是可惜的是,朱祁钰却已经打定了主意,刚刚的短暂沉默当中,他已经做了决断。
只不过,有些事情,不方便对底下二人说便是了。
于是,略一沉吟,朱祁钰只得道。
“二位先生所言,朕都明白,不过,太上皇既然有言,待递上国书之后,孛都可往南宫拜见,朕也不好继续阻拦,否则显得我大明天家不和,反倒叫人看笑话。”
“何况,孛都等人被圈在驿站当中,什么都不做,想要探知他们到京的意图,还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他们动了,朝廷才能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既然他们想要见太上皇,那让他们去见便是,太上皇毕竟是大明的太上皇,朕相信,太上皇自有分寸。”
说着话,朱祁钰的脸上甚至浮现一丝轻松的笑容,道。
“再说了,说不定就如先生方才所说,太上皇并不想再见到这些迤北之人,到了南宫,他们吃个闭门羹,自然也就不会再去了。”
于谦和沈翼相互看了一眼,均是一脸苦笑。
话是这么说,但是,就目前的状况来看,太上皇那边,说不定正等着要见孛都等人呢。
二人一时有些头疼,正不知道该怎么再劝劝天子,便见他老人家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后者立刻便察觉到了天子的不满,当下不敢再耽搁分毫,拱了拱手,急匆匆下去传旨。
随着怀恩的身影消失在殿外,这件事情便也算就这么暂时定了下来,于谦二人面面相觑,也只得拱手告退。
待离开了乾清宫,二人均是眉头紧皱,一同出宫的路上,沈翼踌躇了几次,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于少保,难不成,使团之事真的就这么处置,真的要让孛都等人,觐见太上皇吗?”
要知道,太上皇归京以来,迄今为止,召见大臣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别说是接见使团了。
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使团拜见,可以说是礼节,但是,也可以说是政务。
到了现在,已经有这种苗头了,万一要是觐见的时候,太上皇一张口答应了什么条件,那朝廷的处境,岂不是更加尴尬?
跟忧心忡忡的沈翼一样,于谦也是紧皱眉头,开口道。
“陛下既已下旨,想来便没有更改的余地了,只能希望,太上皇有所分寸,不会真的召孛都入南宫觐见了,不过……”
不过,他们都明白,太上皇大概率是会见的,不然的话,也不会闹现在这么一出。
当然,作为时刻关注边境动向和使团状况的兵部尚书,于谦看到的要更多。
原本他是不打算说的,不过,想起刚刚在殿中的小插曲,于谦又改了主意,沉吟片刻,道。
“克敬兄,于某没记错的话,半月之后,便是春猎之期吧?”
沈翼没想到,于谦会突然提起这桩事,于是,先是一愣,旋即便点了点头,疑问道。
“不错,怎么?”
于谦斟酌着语句,片刻之后,方谨慎开口,道。
“此次春猎,陛下会亲自主持,并且举行一场大型演武,不瞒克敬兄,这场演武的初衷,就是为了向四夷使臣,彰显我大明国威,所以,孛都等人是肯定会去的。”
“此处只有你我,于某便大胆说句猜测,若无意外的话,陛下只怕也是在等春猎之后,用演武灭了那孛都等人的嚣张气焰,再来召见他们,只不过,现在出了意外而已。”
这中间的关节,沈翼之前倒是没有详细了解过。
不过,他亦是老练之人,听闻于谦这么说,一下子便想了起来,前段时间围绕着春猎发生的一桩事,有些惊疑不定道。
“于少保,我没记错的话,前段时日,太上皇给礼部下了旨意,说要驾临春猎观礼,这……”
要知道,这件事情,同样在当时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原因就在于,太上皇是直接对礼部下的旨意,么有跟天子提前商量。
但是, 巧就巧在,就在太上皇圣旨到礼部之前,天子刚刚答应了礼部的仪注,其中就有让太上皇观礼的安排。
这种情况下,礼部当然是没有理由拒接旨意,但是,朝野上下当时对此事,却颇有议论。
当然,普遍是觉得,太上皇这么做,有些过于小家子气了,只不过,这件事情也不算大,毕竟,虽然出了波折,但是到底,太上皇和天子都是这个意思,所以,也就是议论了一番而已。
但是,如果和瓦剌使团联系在一起,沈翼皱起了眉头,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于谦也没有继续多说,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可,多说只会招来灾祸。
于是,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将话题就此打住,然后在宫门口各自分开。
与此同时,在他们出殿之后,朱祁钰静静的在御座上坐了片刻,旋即,伸手招了个小内侍近前,吩咐道。
“去传旨,叫舒良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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