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也是老夫告诉他,此事重大,在情况未明之前,不宜将猜测之词具本上奏,并让他对其他人保密,因此,杨信才未将此事通报耿九畴,而是继续详查。”
这道声音响的突兀,令众人都感到一阵意外。
循声望去,却见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入殿之后沉默许久的兵部尚书,于谦!
话音落下,在场一阵沉默,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唯有丰国公李贤小声嘀咕道。
“老夫就说嘛,杨信那小子我见过,是个机灵懂分寸的后辈,这种事情,就算他要瞒,有于少保在,也瞒不住啊!”
声音虽小,但是,众人本就坐的不远,加上此刻殿中没人说话,这小声的嘀咕,自然被听的清清楚楚。
于是,陈镒的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
不论是在哪个地方,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摩擦和斗争,虽然说,如今在殿中的人,都算是和天子亲近之人。
但是,毕竟文武有别。
方才陈镒虽非有意要攻击杨洪,但是,说话口气的确不好。
如今情况发生了变化,同为勋爵的李贤,自然是要站出来说两句话。
不过,这老家伙聪明的很。
一副自言自语的架势,让人反驳都不好反驳。
闷着一口气,陈镒看了于谦一眼,到底是声音转缓了下来,道。
“即便如此,杨信所做也不妥当,他身为宣府副总兵,并非兵部所属,此事亦非军务,并不在两边总督的权责之内。”
“遇到这等事情,杨信要么请示总兵官陶瑾,要么移交协理军务大臣耿九畴,岂可因于少保一言,而不知会朝廷?”
兵部掌武官选授,但是,就和吏部一样,兵部只负责选授考核,却并非是这些武官的上级衙门。
杨信身为宣府副总兵,他的上级应该是宣府总兵官陶瑾,而他们二人,又分属于五军都督府所辖。
所以,陈镒说的没错,从规制上而言,在这件事情上,于谦所说的话,只能是作为参考,而不是命令。
即便当时于谦有两边总督的差遣在身,他能够下令的,也只有军务层面的事情,而不能阻拦杨信将这种非军务层面的事情上奏朝廷。
不过,话说到这,其实,陈镒的态度已经平复下来了。
事实上,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杨信欺瞒朝廷。
作为边镇大将,这是极犯忌讳的事情。
今日杨信可以对朝廷虚瞒于谦被谋刺之事,那么明日,他或许就敢拦下紧急军报,更有甚者,伪造战功这等事情,之前也不是没有在边境发生过。
所以,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必须要严惩。
但是反过来,既然杨信知会了于谦,并曾经让他转呈奏疏,便说明他没有欺瞒朝廷的意思。
只要能够确定这一点,其他的都没有必要过多的计较。
如今陈镒这么说,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而已。
毕竟,陈镒也不是老古板,他心里清楚,规制是规制,实际是实际。
虽然理论上来说,兵部对于他这个宣府副总兵并没有直接的管辖权,但是,毕竟杨信面对的,是朝中位高权重,又深得天子信重的的少保于谦。
而且那个时候,不出意外的话,任礼已经将于谦暗查军屯的事情透露给了杨信。
从如今得到的消息来看,当时的杨信,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总之,他和杨家在京城的策略保持了一致,也即全力配合朝廷,换得宽免。
这种当口下,杨信自然更不可能得罪于谦。
何况,陈镒所说的两条路,前者,宣府总兵官是陶瑾,和英国公府过从甚密,若是告诉了他,前脚说出去,后脚英国公府必然就得了消息。
至于后者,这件事情要上报,最优选肯定是密奏天子,但是杨信没有直奏之权,也没有密奏的渠道,而于谦恰好是天子最信任的大臣,又是当事人,让他回京之后顺便禀报,是最好的选择。
相反的,通报耿九畴虽然合乎规制,但是,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杨信和耿九畴关系不深,拿捏不准他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
若是没得选择,自然一切不论,可有于谦这么个更优选摆着,杨信自然不会去找耿九畴。
这中间的缘由,不必太花心思便能想得明白,所以,违背规制是违背规制,实际情况也要考虑。
这个时候,只要杨洪替杨信认个错,说自己考虑不周,这事就过去了,陈镒也不过是想面子上过得去而已。
然而,台阶好找,却未必好下。
陈镒说完,杨洪依旧沉默,于谦却继续开口,道。
“陈总宪,杨信所做并无不妥,当时,他虽然听了老夫的劝,答应将此事保密,但是,却仍然让我将此事上奏陛下,而我当时,也的确答应了他,回京之后,会将此事写入巡查军屯的奏疏,然后上呈陛下。”
……
在场众人不由一阵无语,别人碰见这种事情,躲都来不及,这位主倒好,像是怕责任揽不到自己的身上一样往上凑。
与此同时,他们也明白过来,为什么杨洪面对陈镒的质询,迟迟不肯开口,但却并不着急的原因。
想来,当初杨信既然敢这么做,便是笃定,以于谦的性格,即便他最后不上奏,真的到了查问此事的时候,也会出来替他作证的。
不过,就像于谦说的,现在,这件事情的确和杨信没什么关系了。
虽然从程序上来说,杨信所做仍然稍有瑕疵,但是,他先是保护了于谦,然后又抓到了贼人,最后还按照规矩,拜托于谦回京密奏。
这般处理的过程,就算是摆到台面上来,杨信也敢说,换了任何一个人在他的境地,都难以做的更好。
所以,于谦说的不错,这件事情,真的和杨信没什么关系。
但是,和于谦有关系了!
杨信既然拜托了于谦上禀,那么,如果天子没有收到杨信的奏报,要么,是于谦在禀报的时候隐去了杨信的功劳,要么,就是于谦干脆没有像他对杨信承诺的那样,将此事上禀天子。
以于谦的人品性格,身份地位,前者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那么,便只能是……
“陛下……”
犹豫了片刻,陈镒还是将目光投向了天子。
和杨洪的一干奏疏一样,于谦巡边的奏疏,也同样没有对外公布。
而且,身为兵部尚书,于谦本身就直奏之权,如果是那些不需要讨论施行,仅仅是奏禀的内容,更是只有天子一个人看得到。
所以,于谦到底有没有奏禀,是怎么奏禀的,恐怕只有天子知道。
不仅是陈镒,除了于谦轻轻低头之外,其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天子。
接着,众人便看到叹了口气,沉吟片刻,道。
“于少保给朕的奏报当中,的确曾经提起过此事,不过……”
“在奏报当中,于少保说了诸多事项,几乎是将巡边时发生的诸般事端,都详细写了。”
“关于这件事情,他只说了杨信曾通报给他,说在宣府抓到数名混入副总兵府的贼人,意欲投毒制造混乱,后其同伙被杨信所捕,正在审讯,至于,那些贼人的目标是谁,却并未提及!”
“那份奏疏所述繁多,对此事并未多言,所以当时,朕也并未太过在意,却不曾想,这背后真相竟是如此之事……”
第648章 于·团宠·谦
朱祁钰说的是实话,关于于谦遇刺的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在他面前统共被提起过三次。
头一次就是于谦自己的奏本,在这份奏疏当中,就像朱祁钰刚刚说的,于谦对这件事情提了一提,但是并未详述,只是一带而过。
至于第二次,便是年节之前商议整饬军屯的时候,朱祁钰在临召见于谦等人之前,接到了某小公爷通过东厂递来的消息。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于谦奏疏当中所说的那几个所谓‘混入总兵府,意图投毒制造混乱的贼子’,真正的目标是要杀了于谦。
当时,朱祁钰的反应和陈镒差不多,在震惊于宣府发生了如此大事的同时,对于杨信‘隐瞒不报’的行为,也感到十分生气。
所以,他一方面改变了主意,同意了朱仪的方案,将矛头转向了任礼,另一方面,又派遣了锦衣卫的人手,携密旨至宣府查问杨信。
然而,得到的答案却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
武英殿中陷入一阵沉寂,老大人们颇花费了一番工夫,才消化了这个消息。
如果天子所言不假,那么,也就意味着,真正隐瞒谋刺一事的不是别人,正是于谦自己。。
不要说什么在奏疏当中写了,只是没有重点提及,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糊弄人还行,但是想要说服人,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能够站到朝堂的第一序列,虽然有机遇的成分,但是说到底,于谦入仕也有近三十年了。
奏疏该怎么写,他不会不清楚,说白了,既然于谦这么写,说明他并不想把这件事情奏禀上去。
因此,短暂的沉默过后,陈镒轻轻叹了口气,转向于谦,开口道。
“于少保,如此说来,此事是你在欺瞒陛下,老夫想问一句,为何?”
说到底,陈镒是朝廷的左都御史,纠劾百官是他的职责,即便眼前的这个人是于谦,他也不能视而不见。
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于谦的神色罕见的有些复杂,他没有抬头,只是到。
“于某并非想要欺瞒,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杨信只是抓到了一个贼人,并无确凿证据能够证明指使之人,所以,于某便想等到事情查探清楚之后,再行禀奏。”
这个理由,和杨洪方才所说并无太大差别,但是显然,仅凭这种说法,是难以让人信服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说杨信隐瞒不报,还可以解释为,为了增加手里的筹码,好在关键时刻拿出来,帮助杨家度过难关的话。
那么于谦又是为何?
作为被谋刺的对象,于谦自己应该是最愤怒的,而且从立场的角度出发,他也没有任何的理由回护任礼。
但是,事实就是,拦下这件事情的是于谦……
听了于谦的话,陈镒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发问,却听得上首天子突然开口,道。
“于先生是否担心,将此事禀于朕知,会引起朝廷动荡,掀起文武之争,进而影响到兵部整饬军屯的奏议?”
话音落下,于谦尚无反应,其他几人眼中便闪过一丝了然之色。
的确,虽然说平时的时候,在一干朝务上,天子和于谦时常发生冲突,但是,只要和天子亲近些的大臣都知道,在天子的心底里,是十分信重于谦的。
这种信重来的莫名其妙,甚至到了爱护的程度。
事实上,在某些朝务上头,天子和于谦的冲突源头,正是天子想要保护于谦,而反过来于谦自己却要闷头向前冲。
所以,于谦的做法也就可以理解。
如果说,他将这件事情上禀,天子势必是要严查此事的。
任礼毕竟位高权重,背后又有一大批勋臣支持,仅凭这一个证人的证词,真的捅到了朝堂上,能不能奈何的了任礼不知道,但是,势必会引起对方激烈的反弹。
到时候,如果对方倒打一耙,说于谦为了打压勋贵,蓄意勾结杨信诬陷他,可就彻底成了一笔糊涂的烂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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