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对于徐有贞,他既然如此热心仕宦,并且,敢冒险走这条路,将他放到都水司,岂不是浪费人才?
这样的人,合该处于风暴中心才对!
打从舒良禀报说徐有贞有这个心思的时候,朱祁钰就对他的去处有了打算,他想要显贵,那么,给他又何妨?
否了徐有贞去都水司的调动,朱祁钰继续说道。
“朕想让你看的,是前头俞士悦和于谦的奏本。”
舒良眨了眨眼睛,有些摸不清楚天子的用意,侧头看了看成公公,却发现成公公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要说执行天子的命令,舒良自然是拿手的很,但是,对于政务方面,他心里清楚,自己还欠缺很多。
因此,舒良罕见的在御前思索了好大一会,方谨慎的道。
“禀皇爷,依奴婢看,于少保的此番举动,大略是为了接下来整饬军屯做准备,但是,御史们说的也没错,一旦这么调动下来,兵部全成了于少保的亲信,成了一家之器,有尾大不掉之嫌,所以,奴婢愚见,觉得不可准。”
谨慎归谨慎,但是,舒良心里明白,天子问他,就是想要答案,无论对错,都比敷衍了事,模棱两可要好的多。
所以,他没有说什么当请圣裁,皇爷乾纲独断的话,直接了当的表明了自己的意见。
不过随即,他就发现,自己似乎说错的话。
因为,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旁面无表情的成敬眉头一挑,朝他递来了一个满意的目光。
而相对的,天子的眉头却拧了起来,叹了口气,道。
“这几道奏本,内阁的意思是要下廷议,但是成敬跟朕说,应该直接驳回,至于理由,跟你说的倒是大同小异。”
于是,成敬在一旁拱了拱手,道。
“皇爷,内臣知道清楚于少保的为人,也清楚于少保为何要这么做,但是,人心经不起试探,何况,势力一旦结成,有些时候往往不随一个人的意志而决定,一旦开了此例,往后朝中恐难收拾,请皇爷三思。”
朱祁钰明白,这话是老成之言。
成敬没有他前世的经历,但是,长时间的在司礼监接触政事,他的眼光是足够独到的。
虽然这两本奏疏是分开上的,可用意却昭然若揭。
于谦,就是想要彻底将兵部握在手里,结合他前段时间递上来的军屯的奏本,这位兵部尚书想要做什么,并不难猜测。
但是,事情往往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就单说军屯这件事情,谁能保证于谦的策略一定就是对的,真的通过了他的奏疏,这些被提拔上来的人受于谦的恩惠,自然对他的指令唯命是从。
那么,一旦于谦犯了错,就等于整个兵部犯了错,这么一个六部之一的中枢部门,全力运转之下形成的错失,会对朝局产生多大的影响?
其次,风险上该如何把控?
成敬和舒良说的都很谨慎,但是意思也很清楚,兵部的手中握有签发堪合的调兵权,如果说整个兵部全都是于谦的人,那么于谦一旦有什么别的心思,欺上瞒下,违规操作调动军队,那么又该如何?
纵然所有人都相信于谦不会这么做,但是,万一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以后呢?
权力放出去容易,收回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现在的局面,于谦为了根治军屯的痼疾,要把兵部彻底抓在手里。
那么以后呢?
如成敬所说,势力一旦联结起来,很多时候,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到时候,兵部自成一体,外来的官员再调进去,被孤立被排挤,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这种种问题,都不是小事,所以,从理性的角度来说,的确,直接驳斥是最好的办法。
至于军屯的事情,朝廷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螺蛳壳里做道场,本就是朝中大臣该有的功夫。
见天子的脸色仍有些犹豫,成敬想了想,接着道。
“皇爷,关于这件事情,内臣还有一事要禀。”
朱祁钰偏了偏头,征询似的望着成敬,于是,成敬方继续道。
“此事和内阁有关,这几道奏本说的都是一件事,所以当时,内阁是合起来一并举行了阁议的,当时,内臣在旁听着,过程……和旁的阁议都不一样。”
这下,就连舒良也来了兴趣。
他虽然不会主动干涉政务,但是作为东厂的提督太监,这种秘辛,自然知道的越多越好。
但是这话带着猜测的意味,所以,成敬也显得很谨慎,道。
“寻常的阁议,内阁的几位老大人虽不说全都是意见相左,但总会有不同的态度,但是,这一次的阁议,却显得格外的顺利,俞次辅便罢了,他既随于少保上了奏本,想来二人私下里定有交流。”
“但是,其他的诸位阁臣,包括首辅大人和朱阁老,都罕见的保持了一致,那就是上廷议,所以,内臣觉得……”
“内阁想把事情闹大!”
后面的话不是成敬说的,而是朱祁钰说的。
这件事情,现在已经在朝中引起了颇大的风浪,若是朱祁钰驳斥了这本奏疏,那么一切自然风平浪静。
但是,若是真的到了朝会上,那么,御史科道官员的弹劾,必然会淹没于谦,到时候,即便真的通过了,对于谦的威望来说,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成敬其实是好意。
他心里清楚,天子对于谦是看重的,所以,他才会如此规劝。
至于内阁这么做的出发点,其实也很容易理解。
虽然作为调和内外的机构来说,内阁的职责应该是尽量维持朝堂的稳定,保证内外朝的沟通顺畅,平和。
但是,这件事情并不容易。
一旦于谦的提议通过,兵部成了铁桶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透,那么,之后在朝廷之上,涉及到兵部的政务,处理起来就会非常棘手。
到时候,坐蜡的还是内阁自己。
所以,保证外朝没有尾大不掉的大臣或者衙门,也是内阁要做的事情,这并不是什么摆不到台面上的理由,所以,哪怕心照不宣,但是内阁也没有刻意要遮掩的意思。
当然,从客观上来说,他们这么做,的确是有坑于谦的嫌疑。
但是,这位于少保既然敢这么做,自然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而从朱祁钰的角度出发,他即便明白内阁的用意,也不能对他们苛责什么,每个衙门有每个衙门的职责,如果内阁不这么做,反倒是不称职的。
当然,如果他不想闹成这个样子,也很简单。
就像成敬所建议的那样,直接将于谦的奏疏驳回,一切便自然会消弭于无形之中。
所以,从现在的局面上来看,无论是从风险上,还是从保护于谦的角度上来讲,似乎,最好的选择就是驳回。
但是……
摇头笑了笑,朱祁钰忽然便想明白了,于是,他转头对成敬问道。
“成敬,朕问你,整饬军屯,是于谦要做的事,还是朝廷要做的事?”
这……
成敬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自然是朝廷的事,但是……”
“朝廷的事,就是朕的事!”
朱祁钰打断了成敬的话,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似乎觉得坐着有些憋闷,起身走出殿门,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立在廊下,看着银亮的月光洒在积雪上,星光熠熠。
他似乎是在回应成敬,又似乎是在回应自己,道。
“这件事情,于谦没有做错,内阁没有做错,科道也没有做错,错的,是朕!”
闻听此言,成敬和舒良顿时大惊,连忙拜倒在地,道。
“陛下,内臣有罪。”
然而,朱祁钰却摆了摆手,道。
“不,你说得对,这两道奏疏真的通过了,兵部会尾大不掉,所以,内阁要制衡是对的,科道弹劾于谦,也是在履行职责,但是于谦,也没做错。”
“军屯糜烂至此,非铁腕手段难以整饬,于谦上了这道奏疏,就是将压力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无论最后成败,他都不会有好的名声。”
“于廷益,是正臣,这一点,朕清楚!”
说这话,朱祁钰忽然转过身来,背对着月光,柔和的脸庞映照在宫灯的光芒下,显得颇有几分昏暗的看不清楚神色。
但是,舒良和成敬跪在地上,却依稀能从天子口气的变化当中,听出了一丝淡淡的遗憾和愧疚。
天子说:“这份担当,是于谦心中的道,可……这原本应该是朕的事,可现在,却全压到了于谦的身上,此,朕之过也!”
前世的时候,于谦同样一步步的坐大,以至于到了最后,因为于谦的权势,君臣疏离,朱祁钰对他多加防备。
但是,彼时的朱祁钰,还没有意识到一点。
于谦之所以变成最后朝堂敬仰的于少保,一道手令,千里之外的将领便要战战兢兢,最大的原因是,他这个天子过于孱弱。
作为一个从没有接受过储君教育的藩王,那个时候的朱祁钰,对于朝政极其不熟稔。
他能够依靠的,只有这些大臣,于谦,是其中的佼佼者。
所以,他必须放权,于谦也必须揽权。
唯有如此,才能让当时濒临破裂的大明神器,重新恢复元气。
扪心自问,如果说于谦从一开始就和光同尘,不那么出挑,南宫复辟之后,被第一个清算的绝不会是他。
而且,以当时的局面,即便没有南宫复辟,以朱祁钰对于谦的防备,他迟早也会被闲置打压,再严重的话,甚至可能会……
但是,如今不一样了。
朱祁钰不是当初面对朝政无所适从的朱祁钰,于谦,却依旧是那个一身担社稷的于谦。
所以,错的不是于谦,是朱祁钰这个天子。
或许在一年前,他还能有理由说,自己刚刚登基,手中无人可用,需要于谦这样的大臣顶在前台。
可如今,他手下虽不说是人才辈出,但也用不上于谦来替他承担这满朝的压力。
垂拱而治的圣天子当得久了,让朱祁钰都忘了,有些事情,本就是天子该有的担当。
迈步回到殿中,在御座上坐下,提起朱笔在两本奏疏上写了几行字,随后,将奏疏放到成敬的面前,道。
“传旨,准于谦所奏,命兵部侍郎俞山调任吏部,擢武库司主事方杲任武库司郎中,擢巡边御史洪常为武选司郎中,擢车驾司主事叚寔为职方司郎中。”
“准俞士悦所奏,命吏部侍郎项文曜调任兵部。”
“另擢吏部员外郎沈敬为武库司郎中,命东阁大学士李实为兵部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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