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上朝,最是难熬。
不仅天气寒冷,而且天亮的也晚,老大人们每天顶着月亮,就要踏出府门,往金水桥去。
近些日子,或许是因为冬至大节快要到了,总宪大人对朝仪的要求,越发的严苛了。
大冷的天,寒风呼啸当中,伴随着的是纠仪御史的一声声呵斥,偶尔还伴着轻声的鞭响。
天色还乌漆嘛黑,金水桥两侧的宫灯都还没息,但是,在总宪大人的虎视眈眈下,老大人们片刻也不敢迟来,距离宫门开启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便早早的站好了队列。
老大人们抄着袖子,一边等着上朝的时辰,一边闲聊着这段时间京师发生的种种事件。
当然,也有不少浑水摸鱼的,已经在憧憬着年节的到来。
冬至就要到了,年节还会远吗?
有摸鱼的,就有干正事儿的。
看似整齐的队列当中,越往后越显得嘈杂,越往前,越是一片死寂。
对于政治嗅觉足够灵敏的三品以上大臣们来说,得知襄王那份被拦下的奏疏内容,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虽然,襄王的那份奏疏最终没有递上去,但是,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后果,势必会在这次早朝上发酵开来。
而且……
随着天色亮起,明里暗里,无数大臣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落在了最前端于谦的身上。
这位于少保,归京已经七日了!
但是,除了回京第二日入宫觐见了一次之外,其他几日都杜门不出,这一次,是他归京之后,首次参与朝会。
还是那句话,于谦此行虽然明面上是为了查罗通之案,但是,随着他在边境诸镇辗转来回,很多痕迹,是掩藏不住的。
为了此事,京中早已经是暗流涌动,但是,这一切都取决于,于谦到底拿到了哪些东西!
与此同时,另外惹人注意的,就是内阁的俞士悦。
不知为何,这位俞次辅最近这段时间,竟收敛了脾性,在内阁的诸多政务上,都不在跟朱阁老呛声
虽然在一些政务上,仍然有所争执,但是,终归没有以前那么严重。
甚至于,在某次的阁议上,他竟然还破天荒的赞同了朱阁老的意见。
朝廷上对此议论纷纷。
有人觉得,这是俞次辅在变相的低头,承认了朱阁老在内阁当中的特殊地位。
但是更多的人,却在赞誉俞次辅的胸襟广阔,有容人之量。
与此相对的,前段时间一直在朝中盛行的,为朱鉴鸣不平的声音,也弱了下来,反倒掺杂了一丝指责之意,觉得朱鉴虽然没有得到应有的升赏,但是,他毕竟是一个新晋的阁臣,如此对待入阁比他更早的俞士悦,有失妥当。
朝堂上的舆论风向,有些时候,就是转的极快。
不过,对于朝廷的大佬们来说,舆论早已经影响不到他们了。
他们之所以关注俞士悦,是因为这位俞次辅,在前两日上了一道奏本,内容很简单,保举兵部侍郎俞山调任吏部侍郎。
如果说这也不算什么的话。
那么,将它于谦同时所上的,保举吏部侍郎项文曜调任兵部侍郎的奏疏放在一起看,就不得不引人深思了。
总之,如今的朝局,山雨欲来啊……
天虽然还没亮,但是熹微的晨光已经透了出来,洪亮的钟声响起,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推开。
金水桥上,礼官高亢的声音响起。
“进!”
文华殿中,地龙将整座大殿烤的暖烘烘的,老大人们总算不用在寒风当中瑟瑟发抖,进殿之后,屈膝下拜,礼节周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天子今日着一身大红色织金过肩龙纹袍,头戴黑色翼善冠,端坐在御座上,脸上带着一丝笑容,看着心情颇为不错。
至于原因,老大人们早已经知晓。
就在前日,宫中的郭嫔娘娘临产,成功诞下一位皇子,虽说不是正宫嫡出,但是终归,陛下不是只有皇长子这一根独苗了,自然是高兴的很。
据说,这位皇次子出生当日,天子亲临长春宫,为皇次子赐名见澍,意为及时之雨,润泽万物,同时晋皇次子生母郭嫔为四妃中的贤妃。
至于赏赐宫人,乃至内阁包括外朝的大臣也各有赏赐,就是小节,不必提了。
朝会开始,内阁先出列,分别呈递了难以处置票拟的几个事务,不过多是地方上的,有部分和京中的部院寺有些职权上的牵扯,但都不是什么大事。
各部的老大人们,主要是侍郎和郎中各自出列说了几句,很快就敲定了下来。
随后,朝堂上安静了一瞬,似乎下一刻,侍立在御阶上的成敬公公,就要说出那句经典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话的时候,朝班当中走出一人。
礼部侍郎李贤!
他手里捧着一本奏疏,缓步来到殿中,高高举起奏本,道。
“陛下,冬至大节将至,礼部已议定了冬至大朝的仪注,请陛下御览。”
话音落下,不少嗅觉敏锐的老大人,一瞬间就打起了精神。
于是,奏疏被侍立的宦官送到御案上,天子并未犹豫,翻开便细细看了起来。
与此同时,李贤也开口道。
“陛下,冬至,正旦,万寿节乃大朝会之时,也是国之重典,今岁太上皇归朝,居于南宫,故此,礼部商议,今岁的大朝会,仪程也和去年略有不同。”
“按照仪注,陛下在祭天之后,当率群臣入南宫,朝拜太上皇,然后与太上皇同祭祖庙,待祭典完成之后,太上皇归南宫,陛下于奉天殿升朝,受百官朝贺。”
这番话,李贤说的一板一眼,目光始终盯着眼前的笏板,口气没有丝毫的波动。
但是,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的这番话,在朝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殿中升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随即,逐渐变得嘈杂起来。
老大人们虽然早就想到,冬至节前的这次早朝不会平静,但是,却没想到这股风浪,竟是从一向安稳的礼部掀起的。
将回荡在殿中的声音消化了一番,老大人们的目光有的落在站在正中的李贤身上,有一些,则隐晦的落在了似乎又快要睡着的大宗伯胡濙身上。
但是不论如何,他们的眼神当中,透出来的意思都差不多。
礼部,今天的胆有点肥啊……
第559章 听大宗伯的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细细的将礼部呈上来的这份奏疏看过。
大致上,和李贤说的差不多。
冬至大节虽然是朝廷最重要的庆典之一,但是正因为重要,所以各种各样的先例摆着,萧规曹随便是,基本上不会出什么错。
至于改动的地方,主要有两个。
其一便是李贤刚刚所说的,在祭天之后,皇帝要率群臣朝贺太上皇,然后和太上皇一同祭祖,再在奉天殿受贺。
简简单单的一个顺序问题,尊卑上下便已分明。
至于其二,则是后宫命妇,所谓夫贵妻荣,天家亦是如此。
如今太上皇归朝,如果说外朝的仪典做了休整,那么后宫的朝贺自然也要随之发生改变。
但是,这又是一个难点,如今中宫有主,南宫当中又有一位端静皇后。
如果说让命妇跟外朝一样两边朝贺,未免过分繁琐,但是,只朝一位又不合适。
所以,礼部最后议定,命妇改朝上圣皇太后陛下。
反正从名分上来说,上圣皇太后是太上皇和天子的嫡母,地位尊崇,虽然说最近一段时间,干涉了部分朝务惹得朝臣不满,但是,毕竟在关键时刻力主长君继位,稳定了朝局,命妇入宫朝贺她老人家,是最合适的。
当然,相对于外朝的休整来说,后宫就是小节了。
应当说,礼部的这种调整,是完全合理且合礼的。
如今太上皇虽然避居南宫,但是无论是他太上皇帝的身份,还是天子之兄的身份,冬至这样的大节,都当得天子率群臣之贺。
但是,这件事情敏感就敏感在,早些日子,襄王曾经上了一道奏本,内容就是,希望天子能够侍太上皇于朝夕,带领群臣晨昏定省,给太上皇请安。
原本,这道奏疏一旦要是递了上来,必然是滔天大浪。
要知道,虽然襄王是臣,但是他毕竟是太上皇和天子的亲叔叔,从家族的角度来将,他虽非尊者,却为长辈。
可惜,它被拦下来了。
久病在床的大宗正岷王爷亲自出面,在宗学当中,以祖宗家法,责襄王两杖,奏疏之事亦不了了之。
朝中当时便有猜测,能够请动岷王爷出府的,除了高高在上的天子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换句话说,阻拦襄王,是天子的意思。
在这种境地下,礼部的这道奏疏,就颇有几分,在试探天子底线的意思了。
诚然,冬至大节,天子率群臣朝贺太上皇,后宫命妇朝贺上圣皇太后,不过是规程上繁琐了一些。
而且,毕竟是冬至,朝廷唯三大朝会的日子,又不是天天如此,和襄王的那份奏疏相比起来,温和了许多。
但是,本质上却没有改变。
天子率群臣朝贺太上皇,其政治意义就在于,再次向朝廷天下强调,太上皇为尊,天子为卑,虽然说依旧不涉及到朝廷政务上的问题,但是,终归这种不断强调的上下等级,让许多大臣心中有所不安。
另外就是,时至今日,太上皇归朝已有两月,但是,始终没有召见过,或者更准确的说,没有成功召见过朝臣。
真正入南宫觐见的,除了跟着太上皇一同归朝的侍臣袁彬,哈铭等人之外,就是一些外戚,如焦敬,孙忠这些,唯一例外的是襄王,但他也是宗室,而非朝臣。
太上皇的确召见过一些朝臣,但是,基本上这些大臣,都没有入南宫,只是在南宫外叩头请安,然后离去。
太上皇也没有阻拦,事实上,也没办法阻拦。
因为,自从归朝之时,太上皇发布了诏书,宣布不再干预大政。
那么,他召见朝臣所能用的理由,无非也就是请安了。
所以事实上,如果礼部的仪注落实下去,这将是太上皇归朝之后,第一次大规模的接见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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