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成敬欲言又止的模样,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你是不是想问,朕为什么不等太上皇回京,再将仪注给他?”
前头说了,这次迎复的仪典繁杂无比,细节千头万绪,各处所需用到的文书,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如果朱祁钰想,完全可以挑一点小毛病,打回去让礼部重改,这样一直拖着,只要确定不下来,就不会送到朱祁镇的手里。
等他真正到了京城,再知道这些,想要做什么也没有可能。
但是现在,借着土木堡祭奠死难官军的借口,朱祁镇佯装愧疚悔恨,反过来将了一军。
他在祭台之上,当着所有文武大臣官军将士的面,说出这些话来,一是为了搏一个知错悔悟的好名声,二也是如成敬所说,裹挟朝议,威胁天子。
自古以来,圣人讲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朱祁镇摆出这样的态度,又自降身段,用最决绝的态度,要回凤阳祖陵自囚,就是要把事情做绝。
事实上,如果他说,归于京师后,自禁于南宫悔过。
那么,朝廷上说不定就顺势答应下来了。
但是,他张口就是要废去帝位,自囚祖陵,这明显就过了。
所谓过犹不及,毕竟是太上皇帝,身份高贵,已经将认错的态度摆的如此之低,还对他咄咄逼人,就显得过于不近人情。
而且,从程序上来说,废帝之事,极容易牵扯到篡位谋逆,对于朝臣来说,能不碰就不碰。
所以,朝臣们不可能同意这件事情的。
朱祁镇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就是为了让消息尽快散播开来。
宣府距离京师并不算远,快马疾驰,要不了一日的光景,便能够到达,那么多人听着,消息根本就不可能封锁的住。
只怕此刻,朱祁钰接到消息的同时,朝中的诸大臣,也该接到消息了。
不出意外的话,此刻怀恩应该已经见到,从宫外赶来的诸大臣了……
此处没有旁人,成敬犹豫了片刻,也就大着胆子点了点头。
按理来说,他不该质疑天子的决断。
但是,疑惑就是疑惑,对于成敬来说,无论疑惑还是认同,他都会毫不迟疑的执行,但是,他的疑惑并不会因此而消失。
司礼监掌印太监,不是一个只会执行命令,完全不会思考的人,能够胜任的了的。
事实上,在成敬看来,将罪己诏落到实处,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至于大同城外,太上皇和迎复的大臣发生的冲突,他是否要用蒙古护卫,都是小节。
甚至于,这种事情发生的越多,群臣越是会对太上皇离心,对于天子来说,反倒是好事。
完全没有必要,现在就把最终的仪注和草诏给亮出来,纵然是逼迫太上皇去了土木堡祭奠。
但是同时,也让天子陷入了被动之中,甚至于,从客观上来说,还替太上皇挽回了一些声名。
对于成敬的这个疑问,朱祁钰没有说话,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
“朕心难安!民心难安!”
土木堡之变,最无辜的人,便是那二十万白白牺牲的将士们。
朱祁钰当然能够冷静的衡量利益得失,但是,有些事情,并不能仅仅看利益。
虽然常言道帝王无情,但正如道家所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帝王的无情,并不是冷漠自私的只为自己考虑,该是胸怀大爱,泽被万民,为政以德,以本仁育万物,以本义正万民。
二十万战死的官军将士,如果不能丝毫触动朱祁钰这个天子的心弦,那么,他和朱祁镇有何区别?
所以,那二十万将士,需要这一祭!
这不仅是朱祁镇亏欠他们的,更是大明亏欠他们的,朱祁钰接下了这个皇位,成为了大明的君王,也就接下了这份因果。
为了了结这份因果,不仅他要逼朱祁镇去祭,他自己也要祭奠,所以这三日,他素食玄衣,焚香静坐,虔心以慰二十万英魂往生。
这一切所为者,但求己身心安!
土木之役,尽管国库捉襟见肘,但是,朱祁钰依然坚持厚赐所有战死的官军,该袭传职位的一律袭传,立过功的一律晋封,该有的赏赐,该有的荣耀,他都给了。
所剩的,便只有大明欠他们的一句道歉,这句话,必须要朱祁镇来说!
这一祭,因果了结,土木之役,才算是真正圆满。
至于第二点……
还是那句话,天子当胸怀博大。
放任朱祁镇一路丢人现眼,变着法的逃避错误,固然,会让他的形象进一步被败坏。
但,败坏的仅仅是他的形象吗?
不,真正失去的,是万民百姓,对于朱家的信任,对于朝廷的信任。
对于万民来说,高高在上的政治,尊贵的太上皇,乾纲独断的陛下,距离他们都太过遥远。
他们看到的,是朝廷出兵二十万,全军覆没,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哪怕是认一句错,给个说法。
百姓们是很容易满足的,他们期待公理,期待青天,期待圣明天子,他们所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道歉。
土木一祭,挽回的不仅仅是朱祁镇的形象,更是大明朝廷的形象。
所以,哪怕这会使朱祁钰自己陷入些许被动,又有何妨呢?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虽然天子所言,只有短短的八个字,但是,成敬何尝会听不懂?
这八个字,重逾千钧,让成敬心中百感交集。
深深的叩首在地,成敬的声音从内而外透着一股崇敬,道。
“圣德之君,无过陛下!内臣,为天下贺!为万民贺!”
朱祁钰没有说话,将两份文书,摆在檀香燃尽的香炉前,对着历代祖宗的牌位,俯身三拜,然后转身,迈出了奉先殿。
外头,怀恩已经匆匆赶回,在门口不断的张望着。
“皇爷,六部,内阁,都察院,还有范都督,任侯,焦驸马等一干人等,皆在外求见,除此之外,宫外也多了不少的官员和各家的仆役,都守在外头,等候消息……”
见天子迈步出来,怀恩立刻急急的禀报,他出去的时候,其实已经有所准备,但是也没想到,场面会这么大。
然而,天子只抬了抬手,脸上的平静和自信,便顿时让怀恩有些惊慌的心绪安定下来。
“召!”
第515章 顺利的有些不正常
左顺门外,原本该是宫城禁卫的肃静之地,此刻绯衣一片,低低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一堆老大人聚在一起,笼着袖子,眼巴巴的朝着宫里头张望着,偶尔对视一眼,尽是愁眉苦脸。
在他们的不远处,各部院的郎官,还有六科和风宪科道的官员,三三两两的压低声音,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
终于,宫门打开,乾清宫总管太监怀恩走了出来,道。
“陛下口谕,召诸位大人武英殿见驾!”
于是,所有人都精神一振,亦步亦趋的跟着怀恩进了宫门。
武英殿中,朱祁钰早已经换下玄色十二章袍,着一身明黄色团龙纹便袍,端坐在御座上。
“臣等参见陛下!”
呼呼啦啦的一大帮人,躬身行礼,朱祁钰往下扫了一眼。
果不其然,来的人不少。
六部都察院,内阁翰林院,五军都督府,甚至还有几个勋戚,除了不在京师的于谦和杨洪之外,朝中叫得上名的文武大臣,基本上都到齐了。
“平身吧,诸卿齐聚宫门之外求见,有何要事?”
朱祁钰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来,但是仍然开口问道。
底下诸臣对于天子的开门见山,也觉得十分意外,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于是,礼部尚书胡瀅道。
“陛下,刚刚兵部送了一份公文进宫,不知陛下可有见到?”
这便是朱祁镇在土木堡,之所以挑于谦,让他来“传话”的原因。
这么大的事情,于谦必然第一时间通过官方渠道,报到京师,而如此一来,京中诸臣,必然会得到消息。
这没什么好避讳的,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如果大宗伯说的是,于尚书禀报太上皇登临土木堡祭奠死难官军一事的文书的话,朕已经看过了。”
所以呢?
老大人们巴巴的等着下文,但是天子的话,却就此戛然而止,并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
于是,胡老尚书只得再次硬着头皮出马,道。
“太上皇归朝,途径土木,亲临祭奠,陛下身居宫中,亦斋戒沐浴,焚香素食,遥想陪祭,土木堡官军将士,能得陛下与太上皇如此礼遇,九泉之下当可瞑目。”
“吾等情知土木一役,太上皇与陛下,皆沉痛不已,但是如今瓦剌退去,百业各安,太上皇因一己之愧,逡巡于宣府行宫,不肯回京,此事,尚需陛下拿个主意。”
对于朝臣们来说,他们既不希望,太上皇回朝之后和天子争权夺利,影响朝局的稳定,同时,也不希望太上皇这样赌气,就呆在宣府。
要知道,那份公文的内容,通过种种途径,他们皆已经知晓。
胡瀅如今的说法,是比较体面的说法。
但是,只要知道那份公文内容的人,无不能感受到其中浓浓的怨气,和暗暗蕴含的嘲弄威胁之意。
太上皇,这次是真的被逼急了!
堂堂的太上皇帝,像个小孩子一样,堵在宣府不肯回京,像什么样子,如此下去,岂非让天下人耻笑皇家不和?
更不要提,太上皇字字句句不离“皇帝贤弟下诏”,这世上哪有弟弟给哥哥判罪的道理?
这分明是要陷天子于不义不悌的境地之中。
所以,无论是为了朝局的稳定,还是为了维护天子的权威,老大人们在听闻消息的第一时间,都选择了立刻赶到皇宫,生怕自己等人一个来不及,天子也耍起小孩子脾气,真的下个什么诏命,到时候事情可就闹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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