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入阁之后,短暂的和陈循等人硬碰硬一场之后,他就大致摸清了天子对于他这个首辅的态度,同时也掐准了内阁的脉搏。
不结党谋私,不公器私用,是天子的底线。
在这个基础之上,对于自己提拔上来的人,天子会给予一定程度上的支持。
对于王文来说,这种支持是老天官在致仕前的助威。
而对于王翱来说,这种支持更多的体现在,他对于内阁的自由发挥上。
自从天子登基之后,内阁可谓有了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
作为内阁定制之后的第一任首辅,王翱在行事上,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
摆在他眼前最核心的问题,就是如何在不触动天子底线的情况下,顺利的奠定自己在内阁的权威。
所以他搞出了阁议的制度,很显然,他猜的很准。
只要不结党营私,不公器私用,天子对于他这个首辅,能够加强自己在内阁的地位,是乐见其成的。
当然,阁议并非没有缺点,它是一柄双刃剑。
对于王翱来说,他可以因势利导,通过阁议在内阁取得有利地位。
但是同时,如果其他的阁臣在某件重大政务上,均持和他相反的态度的话。
那么作为首辅,他也需要妥协。
阁议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内阁当中的派系色彩在政务当中的具体体现,统一了内阁在重大政务上的声音。
但是这种声音,有时候未必是王翱自己的声音。
可既然有了阁议,那么无论讨论出的结果是否符合王翱的心意,最终他都必须代表内阁在朝堂上发声。
这是他作为首辅的责任,也是无奈之处。
不过总体而言,阁议对于王翱的地位提升,有着相当重要的作用。
它使内阁在相互斗争中取得相对团结,真正成为朝堂上一支不容小觑的政治力量。
王文脸色肃然,点了点头,道。
“老臣明白,内阁不可能一直低调下去,王翱掌控了内阁,下一步便是在朝堂之中发声,有阁议之制在,他便能得内阁众人相助,亦有实力在京察之中一展身手。”
之前王文轻视内阁,是因为他和朝廷大多数的大臣一样,觉得内阁仍旧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
高谷和江渊,俞士悦和张敏,王翱自成一派,相互独立,相互争权,自己都顾不过来,何谈插手京察?
但是看过了这场阁议,他却彻底明白过来。
王翱虽然没有收服那些阁臣,但是却有限度的能够统一他们的力量。
这么一来,内阁更多的干预朝廷大事,就不可避免了。
毕竟,在朝堂之上,除了手中的权柄之外,威望和号召力也是十分重要的。
王文身为天官,尚且对内阁如此轻视,更不要提其他的朝臣。
在他们看来,内阁只怕仍旧只是一个上传下达,和通政司没什么太大差别的衙门。
所以王翱需要一件大事来宣示内阁的实力,京察,就是他们选的磨刀石!
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定定的望着王文,片刻之后,方道。
“京察一事,朕帮不了你,无论是都察院,还是内阁,甚至是其他的什么人,都需要你自己来应对,你可明白?”
作为天子,同样是有自己的无奈之处的。
这次京察,朱祁钰尽量给王文创造有利的条件,但是说到底,朝堂之争,还是需要看他自己的实力。
无论是都察院的陈镒,还是内阁的王翱,他们都是聪明人。
天子要的是京察的结果,但是天子绝不会干预京察的每一个环节,因为这么做,只会将朝堂之争,升级为君臣对立。
所以京察的过程如何,天子不能也不会去干涉,他只需要京察的结果符合他的心意。
而在此过程之中,如果需要有人为京察的结果而牺牲,天子也会毫不犹豫。
朝堂之争,从来都是不见刀光,却见血光。
败了的人,只能说是自己手段不够。
王文面色凝重,起身拜倒,开口道。
“陛下隆恩,臣当效死已报,请陛下放心,无论何人阻挠,此次京察,臣都必定竭尽全力,纵使脱下这层官袍,也必不叫宵小之辈再扰乱京师。”
朱祁钰点了点头,旋即,脸上又重新浮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开口道。
“先生能有此心,朕心甚慰,不过,先生也不必过于担心,想来内阁和都察院也不是不知分寸之辈,若他们做的太过分,朕也不会完全坐视不理。”
王文谢恩,起身重新坐下,不过脸上却罕见的显出一丝迟疑之色。
踌躇片刻,他还是道。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祁钰还是头一次见王文如此犹豫不决,摆了摆手,他开口道:“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王文轻轻吐了口气,起身拱手道。
“臣斗胆妄言,陛下提拔内阁,是为内外调和,减轻政务压力,提高朝务处置的效率,但是内阁如今日渐坐大,恐将来有一日,会与六部争权。”
“若有一日,内阁凌驾于六部之上,恐能掌中书之权,陛下不可不慎啊!”
朱祁钰有些沉默。
王文到底是久经宦海多年的人物,之前虽然对内阁有所轻视,但是在认清内阁的真实状况之后,立刻便察觉到了其中的风险。
有明一代,阁部之争一直是文臣集团内部斗争的主旋律。
内阁的作用,说好听的叫调和内外,但是实际上,就是皇权对于臣权的不断掠夺。
这其中的关系,十分复杂。
六部各有执掌,皆有事权,但是内阁是没有任何的事权的,它唯一拥有的票拟权,也是一种建议权,严格意义上讲,属于皇权的延伸。
票拟说白了就是给天子处理政务提供的一种方案,天子可以准也可以不准。
在此基础上,内阁对于皇权的依赖度非常高。
有了天子的信任,那么内阁就可以借助皇权的力量,掠夺六部的事权。
这其中受到威胁最严重的,就是吏部和兵部。
整个明代的阁部之争,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弘治以前,内阁主要依靠皇权制衡六部,这一阶段,内阁对皇权有严重的依赖性,他们掠夺部权的方式,主要是依靠皇权的力量。
具体来说,就是依靠圣宠,夺去吏部对于朝廷大员的举荐权。
这也是前段时间,陈循和高谷在做的事情。
因为和天子交往密切,内阁往往会私下里,向天子推举人才,如果天子认为合适,就会下旨给吏部,询问吏部的意见。
没有问题的话,就进入正式的铨选任命程序。
但是要知道,三品以上的大员,产生的方式一般有两个,其一是吏部主持廷推,其二是吏部拟定候选名单,天子直接圈准。
内阁的行为,实际上是越过了吏部,直接干涉了人事权,只不过,他们在做的事情,是打着天子的旗号而已。
到了弘治到嘉靖年间,内阁对部权的侵占,就更进一步。
中书舍人,翰林院,詹事府等和内廷关系比较密切的衙门的官员的铨选,吏部已经完全插不上话。
由于这些衙门都是清流华选,因此,拥有这些衙门保举权的内阁,在外朝的影响力也显著提高,仅仅靠自身的权威和六部分庭抗礼。
弘治初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更是彻底将阁部之争激化。
当时有言官上本,弹劾两广总督行事不当,理应罢黜。
按照正常的流程,这件事情应该由吏部遣官员前往核查实情,然后决定是否罢黜。
但是,当时的阁臣刘吉却直接越过了吏部,手持天子中旨,直接将两广总督罢黜。
理论上掌握着官员考核权的吏部,从头到尾被排斥在外。
这件事情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时任吏部尚书的王恕,更是上奏称“不得其职,拜疏乞去”。
到这个阶段,应该说,六部在和内阁的斗争当中,已经开始渐渐落了下风,身为六部之长的吏部尚书,竟然都被逼到上疏求去的地步。
在朝堂之上,内阁也渐渐被默认为地位高于六部,这个时候的内阁,已经不必再借天子之势来钳制六部。
在朝野上下的眼中,内阁之位尊于六部,已经是默认的事实。
到了隆万年间,张居正横空出世,内阁的权势更是达到了顶峰,原因就在于,张居正推行的考成法。
考成法的优劣暂且不言,但是它规定各衙门置考成簿,定期向内阁汇报,由内阁定期考核官员。
这就是直接夺去了吏部对于官员的考核权,张居正死后,虽然考成法一度被废,但是内阁已经握到手中的权力,却从不曾放开。
张居正之后,内阁已经彻底成为了朝野公认的百僚之首,六部再不能与之相争,部院长官路遇阁臣,则需避让。
其后,虽然稍有反复,但是总的大趋势却不变。
于是,空前强大的内阁,终于对皇权产生了威胁,以致于天子不得不重新扶持内宦,用以抗衡内阁。
这其中的曲折利弊,实非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
沉吟片刻,朱祁钰开口道。
“先生所言,朕心中有数,此事朕会慎加思虑,先生先退下吧。”
王文起身,拱了拱手,便退出了大殿。
朱祁钰的神色有些复杂。
王文说这些话,一部分是出于公心,担忧内阁坐大,另一部分,只怕也是希望能够借助自己的力量,打压内阁。
他的眼光很准!
内阁,或者说至少是现在的内阁,最大的软肋就是圣宠。
想要侵夺六部的权柄,仅凭内阁那几个人是远远不够的,必须依靠皇权的力量。
事实上,内阁之所以能够不断坐大,最大的原因就是,天子在刻意扶持。
不论是为了更快的掌握朝廷,还是为了自己能够更轻松的玩乐。
lt;div style=quot;text-align:cent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