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年轻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祝青君再三向祝缨确认:“就在大营里坐镇?”
祝缨道:“现在上哪儿找个能跑到我面前的敌人呢?”
这话,似乎有一点道理。祝青君道:“趁着大伙儿还没放松下来,我先去把桑力家拿下吧。正好您在,可以筹划设县、安抚,给咱们将来打个样,您说呢?”
她笑得咬牙切齿的。
祝缨一口答应道:“行!正好,我在这县里遇到几个伶俐孩子,我看可以同蒋婉她们一道往西派。”
祝青君忽然觉得与祝缨怄气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你怄着气,她已经没事儿了,开始安排接下来的活儿了。祝青君闷闷地道:“那我去了。”
祝缨道:“哎,等等,把兵员补足再走,伤员留下来,抚恤……”张口就把祝青君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祝青君一则轻松,无后顾之忧,一则生气,气祝缨竟不珍惜自身。五日后,带上修整完毕的土兵,直扑桑力家而去!
这一次,她的后面便跟着蒋婉等人,祝青君每下一寨,将头人等处死,蒋婉等人在后面便开始统计人口、分田地。仓储所剩虽不多、人口却也因前番动乱减少了一些,竟能勉强支撑。
祝青君一寨一寨攻下,在桑力家大寨墙外,正考察地形,决定从城墙修补之处攻入之时,路丹青又带人过来。
路丹青脸颊微微凹陷,看到祝青君,先下令手下停下列阵警戒桑力家,再独自上前见祝青君。她见祝青君脸色尚可,吃不准祝青君有没有听到噩耗——她也是在行军途中听到祝缨已死的消息,率部杀回来的。
她们是分路行进,回来的路线也不重合,因桑力家是回甘县的必经之路,这才遇到了。
大敌当前,路丹青不敢让祝青君分神,想好了自己的说辞:“劳师远征,补给将尽,不敢让士兵陷在远处,我才回来的。”
祝青君道:“别装了,让你那些人把头上的孝布都摘了吧,姥好好的。”将前因后果都说了。
路丹青听了一喜:“那可真是太好了!”
两人合兵一处,围攻桑力家。桑力家新败,又无外援,很快便失了斗志。祝青君主攻,围三缺一,路丹青于生路设伏。
很快将桑力头人等斩杀。路丹青回甘县,祝青君继续西进,途中又遇回师的苏晟,也让苏晟除了孝、回甘县去。
祝缨在甘县坐镇,下令路丹青、苏晟回祝县休整。路、苏二人老大不乐意,都有些磨磨蹭蹭,女孩子在祝缨面前是可以撒娇的,路丹青软磨硬泡就是不想回去:“青君修整几日就能再出发了,我与小妹一同再往西去帮青君,也好快些将事情了结嘛!”
祝缨道:“辎重跟不上,人多反而不美,你们俩回去,我有事要交代你们去办。”
路丹青道:“那您先说是什么事。”
一个一个的,都会讲条件了!祝缨道:“我受伤的消息想必是瞒不住的,必有流言,你位要把我还好好活着的消息带回去,也好安定人心。”
赵苏已经发文询问了,祝缨虽然回了公文,但是赵苏有八百个心眼儿,光有文书他未必会信实,祝缨些时又不想回去。顺路将祝炼也派了回去。
祝炼不放心祝缨,道:“我在这里,用处比回家还要大些。”
祝缨道:“另有一件事,须得你回去与赵苏、项乐他们商议才好办。”
祝炼忙问:“什么事?”
“买粮。”
想好的“以战养战”的计划受到了影响,别的还好说,两族境内的粮食,就快要成问题了。存粮嚯嚯了许多,因战争,今年的庄稼收成估计不会太好,明年预计还是打仗。一里一外,至少两年收成不佳。这些歉收的地方,马上就是自己的难题了,得提前准备。
山外稻麦两季,存粮必是有的,但怎么买、怎么运等等都须要费神。祝缨本人亲自主持是最好的,但是西进更需要她坐镇。
祝炼听了吩咐,很快想明关节,与路丹青等火速赶回山城。
祝缨的耳边,终于只剩下祝青叶一个独木难支的大夫念叨了。她心情不错,任由祝青叶絮絮地说着注意事项,让她多休息、脸上的伤要擦药才能淡化疤痕之类……
直到胡师姐杀到了。
胡师姐带来了张仙姑与花姐的信,一瞬间,祝缨头皮麻了一下。
第481章 前行
胡师姐的视线牢牢地锁在祝缨的左颊上,那里,一道颇长的伤口已经结痂,长痂一小截一小截地脱落。新长出来的地方在面皮上略显凸起,比附近的皮肤更光滑,一小截一小截的分外显眼,与尚未脱落的黯淡的结痂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这要叫老夫人和大娘子见着了,不定得怎么心疼呢!
胡师姐闷声不吭,祝缨接过了信,在胡师姐打量伤疤的时候她的心眼儿已经转了八百回,也不马上拆信,而是说:“一路辛苦了,有事先安顿下来歇息够了再说吧。”
胡师姐道:“我是来到您身边当差的,没有自己就歇的道理,我放好行李就来。”说着,对身后的几个年轻人招招手。
这几个年轻人也都是祝县的,男女皆有,都作精干打扮,打着绑腿、缠头佩刀、腰悬短弓,腰间都携带着沉甸甸的囊袋。
祝缨叹了一口气:“好。青叶,你带他们去安置。”
祝青叶咧了咧嘴:“好嘞!”胡师姐是府里的老资格了,又是张仙姑派过来的,必是自己的强援,这下可以一同劝说姥好好养伤了!
她高高兴兴地给一行人安顿好了,又与胡师姐带来的八个男女打招呼:“你们也来了,可太好了!咱们这儿正缺人手呢!如今事多,哪哪儿都要人。”
几人与她也是个脸熟,都说:“我们都是来听姥差遣的。”
祝青叶给他们分派了房舍,看他们进房收拾了,才拉着胡师姐一通诉说。本以为胡师姐也会生气祝缨不爱惜自己,哪知胡师姐竟然是一脸平静,并无与她联手之意。
祝青叶道:“您怎么不着急呢?”
胡师姐道:“我跟随大人快二十年了,她向来是心中有数的。从京城回来那么大的事儿,她都布置停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你莫太心急,她的安排,总比咱们高明。”
祝青叶道:“她高明是她,我心疼是我。”
胡师姐点了点头,继续沉默,将祝青叶噎住了。两人沉默地看着其他人安顿好,胡师姐道:“咱们去当值吧。”
祝青叶无奈,还得与胡师姐合作,闷着头将一行人领到了祝缨暂住的地方。
祝缨正在看信。
张仙姑的字写得还是那么的大,极力将字迹写得工整,没有抱怨祝缨受伤了还在外面、瞒着她不告诉她之类,也没有写自己很担心等等。只作不经意,写“听说你受伤了”,然后每隔两段就写“照顾好自己啊”“胡娘子过去了,你们就个伴儿”之类。语句颠三倒四。
花姐的信比张仙姑好些,也没有责备祝缨,也略提一句“听说受伤了,药够不够?青叶走的时候带的药也不知道用完了没有,天气更加炎热了,我又配了一些防暑、避瘴气的药,让青叶回来取一趟,前线的将士也需要呢”。
两封信无一字写着急,无一字埋怨,无一字表心意,却看得祝缨心头微沉。
她将两封信折好、装好,提笔开始写回信,她们给她写得是努力装无事,祝缨的信却写得毫无破绽。略写了点“设计埋伏”,然后就是写一点甘县的风土人情,写青君等人长成了,出兵顺利之类,与以往的任何一封家书没有区别。
信写好,再写手令给赵苏等人,都写好了,胡师姐与祝青叶也来了。
祝缨看着祝青叶的样子就知道这丫头又怄气了,先对她说:“你老师来信啦,你回去接应一批药材。”
祝青叶听到花姐有话,忙问:“那您呢?”
胡师姐道:“有我。”
祝缨也说:“都结痂了,我就在这儿住着。”
祝青叶狐疑地看着她,祝缨道:“小小年纪,哪儿来那么重的疑心?”
“那也要您信誉好才行,您的信誉,现在很好吗?”
胆子越来越大了!祝缨不再废话:“有差事给你!这几份文书你带回去,这一份给赵苏,这一份给项安……”
一一分派妥当,祝青叶接过了,看封皮上都写明了,也不怕会送岔,忙取了个匣子装了,最后把一封奏本给压在了上面,问道:“咱们说好了,您不再涉险。”
祝缨笑骂道:“怎么这么多废话?这里哪里离得开我?”
那就放心了,祝青叶抱着匣子道:“我这就准备动身,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祝缨听她后半句竟带了一点威胁,不由敲了敲桌子,祝青叶抱着匣子跑掉了。
胡师姐些时才叹了口气,祝缨道:“本想让你在家里与她们一处的,没想到又要劳你过来。”
“您是所有人的依靠,”胡师姐语气平平地说,“什么事儿都要自己扛下来。纵不亲自动手,也随时准备着帮忙善后。”
祝缨的语气也十分的平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白得的,都得去拼。纵使父母之爱,我娘为了好好爱我,也要拼尽全力与别人撕咬。我不会让爱我的人没有依靠。”
胡师姐默默地躬一躬身,又安静地站到了祝缨的身后。
祝缨这才开始分派身边的人,跟在她身边的已经是第三批了。最早的一批在京城的时候已经被别业后续轮换过一回,如今有不少人已身有官吏之职,第二批跟随她从京城回到梧州,眼下正在各处实习当差,也有人有职务了。第三批就是身边跟着“西征”的。
祝缨身边的人无不识字、略懂算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祝缨便无顾忌,将前两批没有职事的调来,凑上身边的,继续沿着祝青君西进的路线派出去。
胡师姐带来的,这算是第四批,就替了这些人留在自己身边。只留一个祝彪,带这批新人。
分派好,胡师姐就提醒:“该休息了。”
祝缨道:“好,咱们出去转转。”
胡师姐道:“先擦药。”不然祝青叶回来看着自己没照顾好人,自己脸上也无光。
…………
祝青叶心里两头记挂,既想着回山城办事,又担心祝缨的身体,恨不得嗖一下回去,办好了事再嗖一下回来!
她又记着祝缨的威胁,不敢让花姐等人担心,肚里编着谎话,还得帮着祝缨瞒一下张仙姑和花姐。
想事儿的时候路特别不经禁走,一路换马不换人,祝青叶以“加急”的速度,于入夜时赶回了山城。彼时城门已闭,她又花了些功夫才验明了身份、在城外军营林风、苏晟等人的帮助下才进入城中。
这一插曲将赵苏等人又惊动了,连同侯五,都在府中签押房等她——他们都以为发生了什么急事。
赵苏板起脸,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捅人:“姥究竟如何?营中有事?”他目光有点阴沉地扫过苏晟、路丹青。
祝青叶忙说:“我是来送信的。又要来接老师备下的伤药之类。来的前半程赶得急,天擦黑的时候一看还剩下二十里,就索性不在外面留宿了。”
说着,将匣子递给了赵苏。
赵苏将信将疑地打开,见是祝缨的笔迹,才稍稍放心,道:“姥受伤了?”
“是,我治的伤。传闻严重也是将计就计,姥如今由胡师傅守卫,我亲自将她的住处就安排在姥的隔壁。”
侯五道:“那就好,老夫人也能放心了。”
祝青叶与路丹青等人交换了个眼色,他们都不敢说祝缨脸上受伤,可是祝缨终究是要回来的,一打照面,到时候场面会有多精彩,她们简直不敢想。
林风着急,询问:“哥,姥让我去前线了吗?”
赵苏道:“你急什么?等我看看。”
他推开林风的大头,坐在案后慢慢地看手令,看着看着,不由微笑:“不愧是姥!这可太好了!”
如果不是听到祝缨受伤,他都要行文去问祝缨了——山雀岳父死了,他儿子那个敕封怎么弄?朝廷现在正猜忌咱呢!代为申请,不容易被批下来,更糟糕的情况是朝廷可能会利用“敕封”搞事情。
此外还有粮食的事情,固然可以用盐等物与山下交易,但如果数量巨大,且不说付不付得出价,动静一定不小。
江政可不是个好邻居。
现在,祝缨给安排了,她说,今年秋天不给朝廷缴税赋了。
朝廷停了给梧州的邸报,说邸报是因为道路不通才没到的,那布帛与粮食当然也会因为道路不通运不上京嘛!这一笔开支就能省下来当军费了!
连赵苏、祝炼也都不让他们上京去,直接七弯八转安排让几个“信使”去报信,就假装是真的道路不通、历尽千难万险才到的京城、表达梧州一片赤胆忠心。讲明这情况,要求朝廷修路、恢复邸报,什么时候路通了、邸报来了,什么时候梧州接着上贡。
奏本里顺手就写了山雀家敕封的事,又拿这个说事儿:道路不通,连讣闻、敕封都不能正常送达朝廷,这也耽误朝廷与梧州的联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