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霖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信三哥。”
祝缨坐了回去,说:“我不猜令尊的想法,只说他的为人,先太子以嫡、当今太子以长,都是合礼法的,一望即知,他不会看不到。你且放心,他必不致受到多大损害。世人汲汲营营,往往忽略了摆在台面上的最明白的道理,以为旁逸斜出便可一枝独秀。可那又怎么样?也不是主干。”
广宁王突然问道:“要……就是主干呢?”
祝缨挑了挑眉,郑霖道:“先太子妃前两天对我说,承义郡王一天大似一天了,想请陛下做主,尽早定下亲事来。”
“承义府的太妃?想定下令妹?”祝缨笑了,“她早干什么去?”
广宁王吃惊地问:“你知道?”
“我猜的,”祝缨说,“殿下说主干?谁是主干?是陛下!他在一日,别人都是枝杈。陛下有意,承义早就有一门安排好的亲事了,你看看歧阳。阿霖,你能做得了娘家的主吗?都说内宅事是婆婆妈妈,可没有男人点头,这么大的一门亲事能结得成?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令尊?太妃自己没有父兄?承义的亲舅舅没长舌头?男人没个担当,太妃倒要把你往里坑?这件事,你说不成的。既然不成,就要连累你在娘家说话的份量。”
郑霖面色凝重,缓缓点头:“许是害怕了。先太子过世之后,听说……喜出望外。”
祝缨道:“她不蠢,只是不够聪明,打不了这局牌。她哪里得到的消息?她难道在别人府里下探子了?还是收买了别人家的仆人?你不怕自己家里有她的探子吗?要不就是偶然听到了,听说了就信?也不分辨一下?那是谁说的?证人呢?证据呢?这种人伦异闻,没个证据就敢乱说,被她说的那个人还有活路吗?那位要自证,就要先将谣言复述一遍再表白,不自证,就是默认。设局的人何其刁毒?她哪怕问到那位的面上,都比告状强。”
广宁郡王有些担忧地四下张望,仿佛真的怕自己府里有别人的坐探。
祝缨道:“可以说她爱子心切,但是这么个应变法,靠不住。她要是承义的谋主,谁看了不得铺盖卷儿都不要了就连夜跑路?她要是故意博同情,就更糟糕了。”
郑霖深吸了一口气:“我懂了。坏了,她暗示阿爹有意相帮,不是对我,对一些人都这么……”
祝缨道:“你要还是担心,不妨直接与令尊好好谈一谈。不要以女儿的身份,就当你们互相是不想干的熟人,去聊个天儿。”
郑霖道:“好!”
外面响起了宵禁的鼓声,祝缨起身道:“我得回去了。”
郑霖夫妇二人起身相送,祝缨道:“留步。”
她出府上马,在鼓点结束前回到了家里。郑霖夫妇又略商议了几句,广宁王道:“这不还是要去家里说这事儿?”郑霖已经有了主意:“这样的事情总是要说一说的,先前是不知道怎么说,现在我知道了。”
他们家倒不怕犯宵禁,京兆府抓谁也不能把郑熹的闺女给抓了,小两口很快便到了郑府。郑熹也知道女婿没什么准主意,与女婿说话就不会避开女儿,父女之间一番交谈不必细述前因。
郑熹也不生气,反而笑着说:“你爹曾做过詹事,这个时候让我欢欣鼓舞?不像话。不要听愚人的话,别弄得跟她一样不会教养孩子,我的外孙,你们要给我养好。承义有王府有师傅,身边皆是舅氏外戚,不必咱们操心。”
郑霖小两口更是信服郑熹,听他一讲,心意更加坚定。郑霖听“身边皆是舅氏外戚”,突然心头一动,承义郡王被外戚环绕,还有旁人什么事?即便他能成事,与旁人何干?
两人轻轻松松地告辞回家,岳夫人循声而来,道:“天这么晚了,不如就在家里住下,明天再回去?”
郑霖道:“孩子还在家里,不回去不放心。”
岳夫人这才作罢。
夫妇二人目送女儿女婿离开,缓步回房,岳夫人问道:“这么晚了,突然来又突然走,是有什么事么?”
郑熹道:“承义家那位太妃,要给儿子谋娶二娘。”
“什么?”岳夫人从鼻子里喷出一个疑问。
郑熹道:“阿霖来示警了。得设法断了这个祸根。”
“二娘……”岳夫人轻轻地叹息,似有无限遗憾。
“陛下定的亲事,他们眼里,我们确不如永平。”
岳夫人低声道:“二娘还小,以后说个年貌相当的儿郎也不坏。”
郑熹拍了拍岳夫人的手背,不再言声。
……
郑霖回娘家没提祝缨,祝缨一个喷嚏没打,顺顺利利回到了家里。张生、范生两个已经等得飞速跑了两趟茅房了。
两人听到外面说“大人回来了”,慌忙起身,险些没顾上陪他们小坐的项乐、祝炼,就要往堂外冲出去相迎,跨过了门槛才想起来,又往一旁让了让,四人同往外来。
祝缨一边走一边询问:“今天家里有什么事吗?佳茗过来了吗?”
祝银道:“来了,与青君说了一会儿话,天晚了,要走的时候青君发起烧来,她又留下来照顾。”苏佳茗在番学里上过学,医术也懂一点,留下倒也相宜。
“开方子了?”
“佳茗没自己开方,只套用了成方。说明天要是还不好,还是早些请个正经有手艺的郎中。”
花姐教学生不过几年,学生们记些成方就不错了,梧州平民,尤其是山里人,缺医少药,有人治就算好运气,也不讲究。苏佳茗也就是这么个水平,想再多也没有了。四散乡野的郎中,大部分还不如她。
祝缨往里走着,看到了范生等人迎了出来,说:“你们去书房等我。”
四人不敢怠慢,忙往书房去了。祝缨自己不去书房,先去看祝青君。因有花姐的嘱托,祝缨也打算让祝青君就住在府里,只因“男女有别”,预先分配给花姐的屋子就不能让祝青君居住了,祝青君被安排与胡师姐同住。
祝青君住在三间东厢,走近了便闻到一股药味。
祝缨走了进去,苏佳茗忙站了起来,床上动了一动,像是祝青君要起身,祝缨道:“你不要动。”走过去打开帐子,只见祝青君两颊烧得通红。
苏佳茗道:“这样也不是办法。”
祝缨道:“那就请郎中吧。”
苏佳茗顺手给祝青君额头又换了一块湿帕子,说:“宵禁了。”
祝缨道:“那又怎么样?”
宵禁的条子她有得是,取一张以前郑熹写过的,将上面的日期给改了,让项安带人:“拿我的帖子,去慈惠庵请尼师过来一趟。”
“是。”
“要用什么药,只管从家里取。”因花姐的关系,祝缨平日里也会留意收集一些药材,家里治个发烧、风寒应该是够用的。
项安匆匆离去,祝缨对苏佳茗道:“天冷夜深,你也在家里住下吧,胡娘子,你安排她一下。”
说完,她又匆匆地换了一身衣服,往书房走去。
书房里,范、张二人坐得不太安心,祝炼道:“老师让二位在书房里等候,就不会与二位生份。莫慌。”
范、张二人勉强笑笑,心里仍是起伏不定。
祝缨进来之后,二人又嚯地起身,大声说:“拜见大人!”好险没把“刺史”、“使君”字样给说出来。
祝缨道:“坐。吃过晚饭了吗?”
项乐道:“他们下午就到了,用了些点心。”
“哦,那一会儿一道用个饭。”
两人又要道谢。祝缨道:“好好坐下说话,你们两个不是沉不住气的人,怎么一惊一乍的?这是受了什么惊吓么?”
两人又是一番表白,内心十分之感戴:“晚生有今日,全赖大人提携。以晚生之资质,入国子监尚且为难,而今又得补授掌客之职,一身前途皆是大人所赐。”
祝缨道:“嗯,把你们带到国子监,也不能不管不问了。丑话说在前面,以前他们补官,都是先在我面前给我做许多事,看着还行才荐的他们。如今情势,你们没名没份无法先进鸿胪试炼,只好先与你们官职。你们要好好做事,哪个做不好,我饶不了他。”
二人齐齐站立,又是一番表白:“必不负大人所望,情愿甘脑涂地,以报厚恩。”
祝缨道:“我不听好话,只看你们做得怎么样。今晚先住在这里,明天一早将国子监的事处置完。二郎,给他们做新衣。你们两个,官衣做好之前也不许出去就放了鹰,在家里好好将这两份背熟。”
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两份册子来:“只许在家里看,不许带出去!”
一份是西番的概况,一份是胡人的。
“是。”
“有住处了吗?”
两人忙说没有,当年赵苏试图在外面租房子,最后发现不如住宿舍,放假了就寄居在旧宅。有了他蹚出来的经验,张、范二人没经多少波折便也不在外面租房了。如今祝缨又安排:“你们两个也可到那里居住。看好房子,许在不许坏。”
京城房价贵得要死,偏远地方来的学生想住得好点儿也是比较困难的。梧州现在比之前富了不少,也架不住小官要住得好一点。祝缨旧宅就属于比较合适的了。祝缨也不收他们房租,只要他们看房子。
两人千恩万谢。
祝缨道:“行了,吃饭吧。”
晚饭过后,二生拿了册子回房挑灯研读,慈惠庵的尼师才到家里。祝缨站在外面等着她,尼师见了她合什为礼。祝缨道:“今天这事还得是尼师。这孩子是大姐的徒弟,学医的。”
尼师心中便生出几分亲近,又夸花姐:“大娘医术精进,大人所赐之医书她撰写得比我所学精深。”
祝缨道:“您过奖了,孩子在这边,您请。”
她极了礼貌,等着尼师诊脉、开方。苏佳茗十分好奇,等尼师摸完了脉自己也摸了一把。项安代为解释:“她也是大娘的弟子。”
尼师微笑问道:“你摸出什么来了?”
苏佳茗胆子也不小,说了句“脉浮紧”,尼师道:“看出一点儿来了,不止。”
祝缨道:“先开方。”
尼师开了方子,又对祝缨简单解释了一下,祝青君还有旅途疲劳之类,之前底子也受亏,平时看着不错,其实也需要注意休息,慢慢补一补。苏佳茗自告奋勇去煎药。祝缨又让人把尼师送回:“两三日后要是没见轻,还请再来一次。”
“使得。”
眼见祝青君吃完了药睡下,祝缨才回房休息。
……——
次日一早,一切都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这一天还是没有早朝,祝缨命项乐将一份贺礼先往永平公主府送去,算作贺她女儿的喜讯。祝缨十分怀疑皇帝会在尽量短的时间里将这门亲事彻底敲定,给那个小小的女孩子一个“名份”。以神棍的家学评估,钦天监那里选日子,六礼走完得到明年了。她得预留出这场婚礼的正式贺礼的钱。
皇城里也是无事发生,自从立了太子,以前的一些风浪就好像突然消失了。只有在水里的人才知道水面下的暗流涌动——祝缨看到了鲁王在宫里横冲直撞。
鲁王被皇帝惯纵太久了,祝缨不觉得他会服气。
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到一个人拦下了鲁王。鲁王没有生气,也没有扬手打人,两人一处说说话,又一同往里走。看来鲁王也是有些人缘的。
闲着也是闲着,她又往户部、礼部、吏部转了一圈,将张运的事情略提了一提。她没有要求户部、吏部“多加关照”,只是排队的时间给提前一点,这个算是她与这几处日常打包结算的顺水人情,不必额外多费情面。
窦尚书正要她出力,也给面子,很快核完了张运的事。吏部的姚尚书对她印象也还不错,她没有关说考核,只是详细解说了一下“轮流做长史、司马”是怎么一回事。催一下吏部尽早发文,张、范的她能顺手领了,梧州的需要吏部走驿站,吏部发文不是随时发送,没人催就按照惯例凑一批再拿出去分发。
姚尚书道:“一州八县,情况又不同,终不是长久之计。”
祝缨道:“当年也是从权。本没有那羁縻五县的。”
姚尚书道:“那是你的功劳。”
祝缨忙谦虚了几句,道:“没有三县,我没本钱笼络羁縻,有了三县,就是两样的处置。一个刺史府里,要有两样官员、两种赋税,也难。”
姚尚书戏言:“安排得好这两样,也是为进政事堂练手了。”
祝缨道:“我先再活上三十年再说。今天还是请您把这个发出去,我也算尽些香火情了。”
姚尚书一笑。
羁縻与纯粹的“番邦”略有不同,番邦虽然也会请求册封,但是实际上封不封的人家不太在意,一个表现就是西番、胡人不给朝廷按时纳税的,顶多使节“朝贡”。羁縻的关系要更紧密一些,却又达不到编户而治。因此番邦主要是鸿胪寺接待,要是不涉及榷场之类,跟户部之类没半点关系。即使册封、给个意思意思的官职,外出册封也不是吏部的本职。
羁縻与这两部是有一些业务往来的。世袭的县令入京,鸿胪寺会管招待,他们的继承,鸿胪寺也会查一查他们的嫡庶长幼以确定继任。不过因为有“知县”的官职,行文又有吏部参与。税赋也是户部在按年接收。
如今祝缨在鸿胪,又亲自到吏部办这一项,一切办妥,也不经张运,由吏部行文去梧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