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在帖子上写了几句,找王云鹤催稿。王云鹤答应给她的识字课本再写个序的,她要离开了,王云鹤得交稿子了!
王家管事一旁捧着帖子等墨迹变干,一不小心瞅了一眼,死忍着才没笑出声来。催稿债催到了相公头上,也是有趣的。
将帖子交给管事,祝缨便离开了。今晚她全都空出来了的,现在不如回家,什么都不干,就歇一歇好了。
还没走多远,后面有人追了上来:“祝大人,请留步!”
祝缨笼住马,回头一看,却是刘松年的仆人来了:“祝大人,王相公与我们家大人有请。”
主人家几十年的交情,王家管事对刘松年也是熟悉的,知道这两位在一起,如果是放松一点也喜欢一些小插曲。譬如将这催稿的帖子拿过去,又值得两位老人家评说几句。眼看刘、王二人日渐紧绷,有点新鲜事活动活动也挺好。
他拿了帖子到王云鹤书房外面,问一下里面是不是议大事不让人听,到了一看,两人正下棋抬杠,他就把帖子拿了进去。
刘松年就大笑:“人走了吗?把他追回来了!哈哈哈哈!你催他的麦税,他就催你的稿子!有趣!”
祝缨被拽了回去。
重新回到了王家,祝缨熟门熟路去见两位老者。一进书房,刘松年也不故意为难她了,拽着她说:“快来快来,催老王的债!”
祝缨笑道:“不敢不敢,明天再交也是可以的。”
刘松年也笑道:“我在这里,就帮你催,今天,就今天。”
王云鹤一笑,抽开抽届,从中拿出一张笺纸来:“你们看,这是什么?”
刘松年发出失望的声音。
王云鹤说刘松年:“你的呢?”
刘松年道:“我现在写都成!”
“写来。”
刘松年文不加点,须臾写就。祝缨将两篇稿子一接,只见文风虽有不同,却写得简洁明了,并不堆砌词藻、满篇典故。与识字课本的主旨十分相合。
祝缨向二人道谢,道:“原本这劲头已经过去了,有二位这两篇,会有更多人看重这本书的。嘿!又厚了两页!”
拢共十几篇的识字课本,再加上序、跋、目录、封皮,说是书都寒碜,全加起来不到四十页的小册子。又多了两页,那是大大的增益啊。
刘、王二人都笑了。
王云鹤道:“劲头已经过去了?”
祝缨道:“差不离吧。您还不知道京城?新鲜事儿一件接着一件的,后浪推前浪,这两天同我讲识字课本的人就只剩前几天的零头了。真上心的人不太多,也就前两天同裴少尹说话,他留了几本。又有鲁刺史……”
“这人我怎么听得耳熟?”王云鹤问。
祝缨道:“您没记错,就是他。年前遇着了,就去拜了个年。去国子监探望梧州学生的时候顺便又看了一下他那儿保送的学生,看着一个年轻人讨去当给福禄县当县丞了。”
王云鹤微笑:“合用?”
“我看行,”祝缨说,“是做县丞,不是县令。县令也有点愁人呢。”
刘松年道:“尚培基不是已经滚蛋了?还有什么愁的?”
“我不愁怎么弄走不好的人,我愁怎么弄来个合适的人。唔,我有个小心思,说出来您二位给掌掌眼?”
“说吧。”王云鹤道。
“我去吏部看了一下梧州、呃、原南府的官员履历之类,又借阅了往前二十年的,发现这些官员里,吏部分派官职,总数上北方人多,但是能留下来干到三年或者三年以上的,北方人占不到一半儿,底下干事的多半还是南方人。吏职几乎都是南方人,再有一些由吏累积升做小官的,就经年累月在南方人在干。
北方人来,来了就想法子走,又或者死在路上,或者到任之后报疾病的不少。
也不能全怪人家,它要是个好地方,朝廷也不能拿它流放犯人。
也有人想干却囿于种种困境。北方到南方,第一是水土不服,第二就是语言不通……”
刘松年道:“说结语。”
“能不能增加一些南方士人做官的名额?”
王云鹤的眉头皱了起来。
祝缨道:“南方人不比北方人笨,给人家多一点机会。”
刘松年直白地道:“朝廷制度,不可轻易更改。这一句话说出去,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这里多了,那里就得减。北方人吃了你!这是抢权!你这是结党!”他最后五个字说得小小声的,好像怕给王云鹤听到了一样。
“我还市恩呢!我悄悄安插人才叫结党营私,请朝廷斟酌是请朝廷收南人之心。我建言,朝廷拿大头,我跟着沾点光也不过分。”
“南方的租赋也上来了,”祝缨接着说,“前税之上,宿麦也开始收税了。再有糖税,也是一笔。税赋多了,得给点儿赏吧?不要南人多于北人,只要朝廷多看一眼烟瘴之地。”
王云鹤道:“不行,第一,按你说的。南方田赋还是不及北方多,只是稍有起色,还不稳。你得收获稳住了,才能说其他。
第二,朝廷确实以租赋人口为基准,但是不仅考察这两样。
如果有这两样就能有更多人做官,就像拿钱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物,那会有什么结果?士绅会盘剥百姓就为凑那个租赋!再换他一个出仕。这样的人出仕,会有什么结果?弄权,贪渎、专横!
为税赋而妥协舍本逐末啦!
你现在说的这个理由,只是你的推论假想。未必能安抚南人,却一定会结怨北人。
第三,南人出仕之路并未断绝。数目也不稀少。你前番已经建言保送生了,先能学出来了再说南人不次于人。”
祝缨道:“到了‘不得不’的时候,有些事就不是商量了。”
王云鹤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为:“那不正好?年轻人里你是能想得长远的,这很好。但是凡国策,不能拔苗助长更不能想当然。
利不百不变法,要等到瓜熟蒂落才行。你说南方?南到哪里?几个州?凭什么只有它们?
这样选出来的南方人,并非才学过人,他们升职要怎么升?是不是要比北方能干的士子仕途还要好?北方人难道会满意?或者南方人只在南方做官?那不是国中之国了?这不是你要两个保送生这么简单。
爵以赏功,职以授能。
北重南轻由来已久,只要缘由还在就不能轻言变更。你变的是功名利禄!你要知道其中的分量。更要知道朝廷依赖的是谁!腹心,不是白说的。
你只管尽你的职责本份,野有遗贤,你可举荐,选才大政,不可轻动!”
祝缨道:“是我欠思量了。”
王云鹤道:“还是年轻,有锐气,什么事恨不得第二天就办好了。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要有耐心。不要因为一个尚培基,弄得自己想把所有的事都做完。还是要相信后来者。”
“是。”
王云鹤不同意,这事就很难通过了。就像刘松年说的,北方人能吃了她。但是朝廷是北重南轻,她要依赖的确是南方人……
此路不通,只好在羁縻县上再下功夫了。
祝缨认真地向二位检讨,说:“我是欠思量。我最烦有些人,嘴上说着大义,手上花着民脂民膏。百姓一看,我吃苦受累,换你脑满肠肥、金玉其外,你的大义,与我什么相干?哦,有相干,你一讲大义,我就要倒霉。
那岂不要离心离德?到那个时候,物议一定是说‘不识大体,就算被为难死了,也得等着圣天子主持正义’。我对南方难免有些关爱,不忍到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想避免这样的事情。”
王云鹤认真地听道,说:“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没到那个时候。”
“是。保送生现在就是雷池了。”
王云鹤点点头:“你明白就好。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事事都用急火。”
“是。哪怕是煮饭,火一急,也就夹生了。”
刘松年打了个哈欠,说:“说这么多烦心事,都睏了,走了。”
第275章 回程
王云鹤知道祝缨是个少年老成的人,既然说了不会冒进,王云鹤叮嘱之后也就暂将此事放下。
祝缨则因没有一个有力的人支持,很快改变了计划。
刘松年一说要走,祝缨马上致歉:“是我打扰了二位雅兴。”
这个时候谁都不太容易。下面的小民每天考虑三餐不及思考大事,王云鹤等人身在漩涡之中,岂有不心累的?祝缨还记得王云鹤有一个改变现状的理想,但是到现在也没见他着手大改动,一看就是“时候未到”。
跟刘松年在一起是王云鹤比较能够放松的时候了,还被自己给搅了。祝缨很自觉地要主动先离开,虽然现在离开二位可能也没心情继续玩耍了。
王云鹤道:“这么小家子气干嘛?你吃过了吗?”
“是。”
“那再陪我吃一顿。”
王云鹤命摆上宵夜,身为丞相,他的饮食还是不错的。没有王侯那般的奢侈华贵,材料新鲜、烹煮得宜。
祝缨吃宵夜的时候不再出别的题目,谈一谈自己启程的日期,明年还是章别驾进京,自己得等到后年了。对刘、王二人说,到时候再带好吃的来看望他们。
刘松年道:“别说嘴,后年东西带足!”
“好。”
王云鹤就在一边笑,他也是难得的轻松片刻。
宵夜吃完,祝缨和刘松年都要告辞。明天大家都还得上朝,祝缨好点儿,再过几天就能回梧州了,不用跟皇帝天天早起。王云鹤更辛苦一些,他还得跟钟宜、施鲲在皇城里轮流值班。
刘松年和祝缨知道他辛苦,看看差不多就都告辞回家了。
刘松年的家近一点,祝缨家稍远一些,祝缨要送刘松年一程。刘松年道:“都什么时辰了?你送我、我送你,这一夜不干别的了。走吧你。”
祝缨目送他在街角转过一道弯,仆从们手里火把的光亮也隐去了,才带催动马匹,住自己家去。此时各坊内还没完全安静下来,出了坊,大街上就没人了。
此时只要有一张条子,就可以在大街上奔跑了,祝缨带人一路往家跑。没跑出多远,斜地里又冒出一队人来,也打着火把。
祝缨勒住马,往那边看了一眼。橘色的火把之下,居然是一张见过的脸——卞行。
卞行与她同年南下做刺史,今年她来了,卞行也来了。
祝缨前年才反手坑了卞行一把,卞行心里小账记得清清楚楚,不过也知道祝缨难缠,进京之后两人王不见王。
今天相见,实属意外。
祝缨在马上拱一拱手,对后面说:“咱们让一让他,让他们先过。”
卞行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在随从们的拥簇之下越走越近。祝缨将他脸上的表情也看清楚了——这老东西当着她的面儿给她冷笑。
身后的人义愤填膺,祝缨脸色不变,她耐心地等卞行过去。她是往北直行,卞行是往东直行,两人走个交岔,很快就能错过去。
卞行路过她的时候,不但冷笑,还冷哼了一声:“哼!”转过脸去又“呸”了一口!
祝缨这边的别业随从大怒,都看向祝缨,等她一声令下就把这条老狗撕个粉碎!
祝缨没招呼人,她对着卞行,将佩的长刀刷地抽出来一半。郑侯所赠的长刀保养得很好,半截刀身雪白锃亮,火把之下也显得寒气逼人。
卞行一个倒噎,惊得当即打马狂奔!他的随从没有防备,整个队伍顿时乱了,追他追得稀里哗啦!
祝缨这边有几个年轻人没沉住气,笑了出来,也不知道卞行听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