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仙姑道:“还是!还是得省着点花。”
祝缨不说话了,由着张仙姑这里念叨要攒钱,她则回房把自己的私房又搜刮一番,凑了个整数——金良等人要约她出去吃酒,总让别人请不太好,她打算回请一次。
…………
到了金良休沐日从城外回来,他们这群与郑侯府、郑熹有关联的人又凑了一局,这回是祝缨做东了。
金良等人知道她不吃酒,不过也没关系,祝缨吃饭他们喝酒,再叫两个唱小曲的、说书的,也挺乐呵。
何况,这一回金良等人并不是为了喝酒来的。
坐下来不久,互相寒暄过了,也都不当是外人。祝缨问道:“陆二呢?”
金良道:“傻了不是?他和甘大两个总得有一个在跟前。回来叫甘大给他捎一盒子酒肉就是了。”
“好。”
祝缨以茶代酒,跟他们碰个杯:“什么客套话也甭说了,咱们几个聚一起,就很乐了。”
甘泽道:“那可不能什么都不说,有件事儿,须得趁着我没醉,先说出来——你们大理寺有个叫苏匡的?”
“嗯,对啊。”
甘泽道:“你得罪过他?还是挡着他的路了?”
祝缨失笑:“这话从何说起呢?他比我大八岁,进大理寺比我早五年,真真年少有为,我看呐,他快升个主簿了。郑大人又要做一番事业,他趁着这股东风,再过两年做司直也未可知。不到三十岁就六品,前途好得很。”
金良道:“都说你聪明,这官场上的事儿,我看你也不怎么精明呢!甘大,你告诉他!”
甘泽道:“他,七郎才做大理的时候他就投效过来了。七郎初入大理,手上可用的人少,又是那样一个摊子,还有龚劼这样的案子,两位少卿并不是死心塌地襄助七郎,也是各有心思。七郎也有意用他一用。三郎说得不错,他是有望升上一升的。然而,我看他似对你颇有些微词,好给你上眼药。”
祝缨道:“天地良心!我又不曾得罪他!”
甘泽摇头:“你比他干事更肯卖力气,事事不肯偷奸耍滑,便是对我们这样的仆人,做事也不打折扣,只这一条,人缘就比他好啦。你比他年纪小,怎么能说前途不如他?他心里很是忌惮你的。”
金良道:“你这啰嗦劲儿!三郎,就算是府里的仆人里,家生子儿,几代人的交情,为争一个一等的月钱也要踩来踩去的,何况官场?你觉得与他没什么关碍,他还看你碍眼呢。他是要做七郎眼前第一得意人的。”
祝缨笑得趴到了桌子上:“第一得意人?府里得是甘、陆,官面儿上,出门在外有你,就算是朝廷里,我也排不上号儿、苏匡恐怕也比我强得有限。郑大人要是只能在两个从八品的评事里选得意人,他也不配做这大理寺卿了!”
笑死了,真要第一得意人,郑熹不得按着她的头叫她读经史考进士?纵容,有时候也代表着没有太多的期望。
金良严肃地道:“这回不一样。你道他踩你一脚就完了?接下来且有得闹呢。七郎呢,只要他有用,也不能轻易处置一个朝廷命官。七郎倒有心回护你,你自己也得像个样子。”
“我怎么不像个样子了?”
甘泽道:“你同陈相公家的大公子走得很近么?”
“哈?熟识而已,怎么会很近?这都哪跟哪儿啊?”
金良与甘泽对望一眼,金良严肃地说:“那你可拿稳了主意,旁的倒还罢了,有爱好尼姑的癖好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出入花街柳巷小心些身体也还好。然而改换门庭,我第一个要同你算账的!”
甘泽补道:“你没那个心,可得找个机会同七郎说明白了,单我们为你在七郎面前说好话是不行的。”
金良道:“光说有什么用?赌咒发誓,不如做出事来。”
祝缨道:“大公子与我是同乡呵,又拉了几个旁的同乡,我也不能不理会。怎么就弄成我要投效他了?”
金良脸色缓和了下来,甘泽解释道:“苏匡说的。前两天,他到府里拜见七郎,说龚劼的案子的时候,他就说,你交游广阔,或可从陈相那里打听得到一些龚劼的事。陈相与龚劼同在政事堂多年,恐怕知道不少事情。嘿!这小子!”
祝缨道:“知道啦,知道啦。我如今,在大理寺还不够出力么?”
金良道:“那也要当心,你这小子,成天学这学那的!人生一世还是要专心的。你什么都要学,到底拣一两样沉下心去,扎扎实实做到极好才行!这苏匡,专心在琢磨这些勾心斗角呢!”
祝缨道:“他现在好歹也是郑大人这一边儿的,你们对人家也友善些才好呢。至于我,你们是知道我的来历的,能有现在的日子,我岂有不乐,又岂有不趁机多学些东西的?”
那两个大急,都数落她既然资质极佳就不该浪费了,苦劝了好一阵儿,祝缨有点敷衍地答应了,他们才摇摇头,半安心半担心地喝了会儿酒。
金良和甘泽都认为祝缨讲义气,但是看她今天还是有股孩子气,太天真了!回去各向郑熹进言,认为祝缨还是可靠的。
郑熹听了他们的话,当时并没有任何表示。他对祝缨自有一番安排,他的宝没有全押在某一个人的身上,但是祝缨越来越让他觉得可惜——应该按着这货的头去考进士科的。
不过也不急,他还有别的办法。
等祝缨跟胡琏混熟了,正好能赶得上龚劼案的收尾,既可以给祝缨的履历添上一笔,祝缨或许还能给他一点惊喜。
再接下来就是安排祝缨出京去,参与一些地方上的案子,历练历练。再转回来,既有了地方上的资历,又还年轻,无论是再外放主政一方,还是就在中枢不拘哪个地方,都能稳稳地往上升了。
这个年纪,这个精力,真的是太合适了!喜欢尼姑,也不算大瑕疵。苏匡的想法,郑熹也明白,他也乐见手下人争竞。对苏匡,他也是有安排的。
看他面上不咸不淡的,甘、金二人都为祝缨担心,二人毕竟是郑府忠仆,只盼祝缨能好好为郑熹卖力,好让郑熹别信了苏匡。
…………——
也许是甘、金二人心诚则灵,没两天,祝缨表现的机会就来了。
这一天,郑熹使人告诉祝缨:“今天你且不要回家,郑大人有安排。”
祝缨这天本与杨仵作约好了的,只得爽了杨仵作的约。
这天跟车的是甘泽,他先把个凳子放在车边,服侍郑熹上了车,再示意祝缨上去,并且对祝缨使了个眼色,小声说:“是你的机会,心里莫得意,收着些。”
祝缨虽不明就里,却不很担心,在车里拣个边角地方坐了,老实等着郑熹说话。
郑熹这才慢慢地说:“你入京做官有些日子了,看人、追索痕迹的本事丢下了没有?”
祝缨一颗心放回了肚里,颇为自信地说:“吃饭的本事,那不能够扔了。”
郑熹道:“以往看的都是贩夫走卒,至多是些土财主,如今叫你看不一样的东西、不一样的人,能有几分把握?”
祝缨老老实实地说:“这些日子也在宫里行走,开了些眼界,虽不知道是什么事、什么人,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郑熹道:“那便好。到了之后,多看,少说。有要问的,可以问——王府失窃了。”
“啊?”
郑熹道:“就在前几日,王府自家查了一查,没查出个头绪来,便托了我。”
原来,这失窃的地方是郑熹的外婆家代王府,郑熹的母亲是位郡主,郡主的爹老代王虽然死了,生母老太妃还在府里跟着儿子高阳郡王住着呢。王府遭了贼,本也不慌的,他们也不去叫京兆追查。
祝缨道:“这是京兆的事呀。”
郑熹淡淡地说:“别个京兆倒罢了,王云鹤是个认真的人,叫他带着人往王府里拿人问话,不像样。”
王府也有自己的属官、护卫等人可用,于是决定自己来查。先查内鬼、再查外贼,查来查去,查了好些旁的监守自盗、中饱私囊之类的事情,失窃的事却是毫无头绪!
亲娘家遭了贼,郡主坐不住了,一想自己儿子不是管大理的么?也是能审案破案的,儿子也很能干,不管了,就交给你了!
大理寺不管京城的偷窃案,管也得是管个大案复核的,或者犯法的得是五品往上的官儿。可郡主不管这个,就交给儿子了!仿佛一个才给儿子请个先生教了三天课,就要儿子给他做文章的土财主。
郑熹道:“你有把握么?”
祝缨道:“恐怕是外神通了内鬼——经王京兆整顿,京兆府的街面干净多啦,好些以前的龙头抓的抓、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乱了一阵之后都老实潜下去了。如今更是不敢混闹了,小偷小摸还有,这样大的胆子也是没有的。”
郑熹道:“我也这样想,所以你更要留神,府里的事……”
“家丑不可外扬。”祝缨接口。
郑熹一笑:“很好。”
王府离宫城并不远,话说完便到了,祝缨机敏地先跳下了车,垂手站在一边等郑熹下车。郑熹正了正衣冠,道:“进去吧。”
祝缨跟在他身后进了王府,王府上下待郑熹亲近里透着尊敬,都叫他:“七郎来了!”一声一声地将他送到了舅舅和外婆跟前。
…………
郑熹的舅舅蓄着须,外婆头发已满是银丝了,两人精神都不错,等他磕完了头,老太妃便说:“我的乖乖,快过来!”
祝缨用力咬住了下唇,看着年近三旬的郑熹、稳重内敛的郑熹被老太太一把搂到了怀里,揉小孩儿像的捏脸拍背。老太妃一边拍着郑熹的背,一边说:“你娘和你舅舅就是多事,你还不够忙的么?还要拘了你来!”又说儿子,“前回御史参他,你没把那御史拿去打嘴,现在还好意思叫孩子来?”
后又叫人给郑熹做好吃的,让拿了果子来给郑熹吃。
祝缨好容易才克制住没有笑得发抖,就听郑熹说:“外婆,是我想外婆了来给外婆请安呢。查贼的事儿,自有人做。三郎,过来。”
祝缨这才上前来,一个丫环拿了个新的拜垫给她铺上了,让她跪拜了这两位。
老太妃搂着宝贝外孙子,抬眼一看,对郑熹道:“不错不错,是个整齐孩子!来来,过来我瞧瞧。”
祝缨只得上前,老太妃待她还算克制,只是捏了把脸,说:“长得真俊啊!好好!给我查出了贼来,我有好东西给你们。”
祝缨这会儿弯着腰,脸还得凑在老太妃抬手就能够着的地方,低眼一看,郑熹趴老太妃身边,比她还低,她也没法儿抱怨了。只好对郑熹说:“那……这就看看地方?”
郑熹面不改色:“好。外婆,我等会儿再来陪外婆。”
老太妃不太舍得地放了外孙:“什么大事儿么?拿了来,打到吐实话为止不就得了!”
郑熹道:“还要追赃呢,咱们家的东西,能白丢么?流落在外也不像话。”
老太妃道:“这话说的是。大郎啊……”
一直坐在边的郑熹亲舅道:“我安排长史和管事带他们过去,宴也摆下了。”
老太妃满意地道:“很好。”
祝缨又跟在郑熹的身后,由长史和王府的宦官引到失窃的库房那里,边走边说话,郑熹轻轻晃动着脖子,祝缨拔了拔腰。
祝缨心里满是兴奋,为这即将到来的、从未见过的挑战。
第66章 棘手
王府长史的品级比祝缨高很多,出任王府长史的人必有其长处。或是出身不错,或是名望不错,又或者能力、交际等等有可取之处。
祝缨不够格去上朝,大理寺却是在皇城内的,一群小官儿们有一种娱乐:得闲了,聚一会儿守着必经之路的旁边,指指点点又交头接耳地围观一下大官。以祝缨的习性,自然也是这群小官儿中的一员。
这长史一看就不是一般人,首先长得就挺不错,年轻个二十岁必是个美少年,纵然是现在,他也是个品貌的中年人。其气度看起来并不输与许多高官。
王府是有宦官伺候的,这位宦官的头领也是一派安详从容,并不像民间传说故事里那些奸狡的阉人那样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二人落落大方,又很有礼貌,既不谄媚,也不轻狂傲慢,更没有积年老仆刻意对亲戚少主人表示的刻意热情。他们的态度很自然,行走时与郑熹的距离也拿捏得刚刚好。
郑熹与他们也是熟识,边走边问:“我只听家母略说了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宦官道:“七郎知道的,府里有两个库,这回是内库失窃了。九月十二,王妃还命人开了锁,取了一套海棠杯来用,那时候里面的东西还是好好的。到九月十五,说快入冬了要把冬天用的摆设预备一下,太妃想起来你去年冬天孝敬的好香,命取出来今天依旧点着。找了半天没找着,再找时就发现少了好些东西!中间并没有人奉命开过锁,查看时锁也是好好的,并没有被人调换过。钥匙也都在,都是原配的。”
郑熹道:“若是外库倒还好了,内库近女眷们的住处,女眷们没有被惊扰吧?”
宦官道:“奇就奇在这里,无人知晓,查问的时候也无人招认。都说不知道。”
郑熹回头问祝缨:“还有什么要问的?”
祝缨忙往前赶了一步,道:“想知道的有很多,我就从最根本的来请教吧。少了多少东西?都是什么?有多重?大小长短是什么样的?价值几何?”
长史道:“有单子。”将一张单子递给了郑熹,郑熹袖了,与他们到了内库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