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大公子,我有一件事,你能告诉我吗?”
“什么?”
“你家那位夫人,做的这个事太粗糙了,也太傻了,那么容易看出来。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她为什么要聪明?为什么要算无遗策?成与不成,都有我父亲给她遮掩,她为什么要聪明?没有我父亲,还有她自己的父亲、兄弟。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我父亲雷霆手段,单我过堂这一件事,就够引起非议了!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她干嘛要再精打细算?”
祝缨道:“我懂了。”
“走了,冠群我给你带过来。”
…………
陈萌说话算数,第二天就让自己的妻子邀花姐出门礼佛,冯夫人自然放行。
出了门,拜一拜佛,又使自己的仆人把冯家的仆人引去喝茶休息,花姐假装休假,在禅房里将门一关,人却在陈大娘子的接应下离开了寺庙,到了金宅。
此时,祝家一家三口已经吃完了午饭了。
花姐一见他们,眼泪先落:“干娘,你们受苦了,我对不起你们!”
张仙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的,这事儿不怪你!”
陈大娘子也陪了几滴泪,说:“你们有事儿慢慢儿说,先别哭了。”
祝缨给金大娘子一个眼色,金大娘子就请陈大娘子去喝茶。陈大娘子有些犹豫,祝缨去把门给打开了,拿张椅子抵着,以示不会关门。陈大娘子笑笑,跟着金大娘子走了。
花姐一下子扑到了张仙姑的怀里:“干娘,我是罪人啊!娘也死了,你们也挨了打,我才知道,三郎又坐了牢!”
张仙姑好一番安慰,祝大也说:“不是你的事儿,你能做什么主呢?你别放在心上,好好地找户好人家嫁了,你亲娘不会给你差了的。”
花姐不停地摇头:“他们那个家,不好呆啊!亲娘心好,好心未必就能办好事了。”
祝大不太会跟这样的女人说话,一看眼前仨女人,说:“你们慢慢说,我出去一下。”
留下三个女人,花姐与张仙姑抱头痛哭,都知道这亲事算是真的完了,这也是告别了。
花姐道:“我见你们一眼,看你们好好的,也就放心了。”从怀里掏出一包金银,要给张仙姑。
张仙姑道:“你一个姑娘家,自己留着花,我们好歹一家人互相照应呢。”
花姐摇摇头:“金银在那府里,有用,也没用。我以前觉得,人家知书达理、高人一等,说出来的道理与我们想的不一样,必是我们错了。他们说要守规矩,我们做不到,就算苦些、累些也得照着做,这样才叫“规矩”才叫“上等人”。可是这些日子,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又不知道哪里错了。”
张仙姑心中十分难过:这要真是能成我的儿媳妇,该多好啊!又不敢留恋,说:“你们有话,赶紧说。不然对花姐名声不好。”
祝缨道:“订婚书的时候我就说过,拿我当个挡箭牌,我不介意的。你该有一个良人,而不必是我。干娘走了,你心里一时也空落落的,现在又是这样。我要对你说,‘别想别人,就想自己’。”
“三郎……”
祝缨道:“朱家抽尽了干娘的精神、熬灭了她的心气,我不想你也为姓祝的白白耗干了自己。不该如此的!”
花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害!我一直知道的,你看我的眼神儿可跟大郎看我时不太一样。我还想,等你长大一些就懂人事了的,现在看来,你是把我当姐姐没把我当妻子。你是热心肠,烧的却不是那个灶。”
“大姐!你永远是我姐姐!你要别的我给不了,有别的事儿尽可找我。”
花姐幽幽地说:“这才过去几个月,就像过了几辈子似的。当时是娘做的主,我知道,也算是逼迫了你。你没有怨恨,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大家都是好人,我已是现在这样。以后,谁知道呢。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祝缨哽咽着说:“大姐,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千万记住。”
“你说。”
“丞相、你舅舅、你娘,以后还会有许多人,哪怕对我苛刻些,对你也还都不错。纵然苛刻,也比朱家村四阿翁他们讲理些,对不对?”
“那倒是了。可……”
祝缨道:“他们的吃相好看。我说‘吃相好看’的时候,是说他们比那‘吃相难看’的好些,不是说他们就不‘吃’了。你要记着,只要还是吃,好看难看都一样。”
花姐含泪道:“我知道的。我该走了,这包金银你们留下,算作咱们相识一场一点心意。互相帮衬着呗,以后我再有事找你们呢?”
“好。”祝缨示意张仙姑把金银收下,自己去撩开门帘。
“哐啷啷”张仙姑手里的金银散了一地,她赶紧上前,花姐指着祝缨长袍后摆一块血污问道:“三郎,你这是……”
第52章 双姝
张仙姑脸色煞白,也不管金银了,两三步就要并过去挡在祝缨身后。
祝缨是个手脚麻利的人,张仙姑没赶到她身后,她已拧过上身撩起后摆,花姐张大了嘴,看着她的裤子后面,后裆的地方。
张仙姑脚一软,坐在了地上。
祝缨不明所以,还问:“怎么了?”
问完了,看这两个女人的样子,才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花姐的心噗噗直跳,到了门边把椅子拉开,将门关上。祝缨奇道:“大姐?”
张仙姑见花姐这样,马上从地上爬了起来说:“花姐,这个事儿吧……”
这个事儿是个成年女子都知道,祝缨这是天癸已至。哪个女人没有经历过呢?每个月就这几天,身下总是难受,无论走、坐、卧、立都要担心下身出血染了衣裤。是能不出行就不出行,能不见人就不见人,久而久之,讹传为“不吉利”“得避人”。
不得已要行动,还要不时回身看看身后,或者问问同伴:“给我看看,后面脏了没有?”
而此时,不用点明是什么“脏”了,同伴总能心领神会,知道这说的是什么,退后两步,说:“没有的,挺好的。”或者说:“有点儿,你走前边儿,我走后边儿,给你遮一遮。”
与花姐对上了暗号,张仙姑一个神婆连个狡辩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整个人都懵懵的,说:“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了,求你千万别现在嚷出去,叫我们有机会逃一逃,就算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了。”
花姐看看祝缨,见她还有点懵懂又好像明白了什么,她问祝缨:“你是女孩儿?”
“是。”
“那……你爹知道知道吗?”
张仙姑抢着说道:“我骗他生的是儿子,这才养了下来!后来他知道了,养都养了,也来不及了,就接着养下来了。”
花姐听了个开头就知道了结尾,这种事情太常见了,生了女儿就不养,扔了算好的,溺死也是许多人家会做的事情。
花姐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祝缨,又看了看张仙姑,张仙姑的眼中充满了忧虑,却又充满了决绝。
她问张仙姑:“那退亲的事……”
张仙姑张口就来:“我们倒想好好说的,她本来就看不上咱们家,说了就能成,你说是不是?可你们那门儿我们进不去,当花子打出来了哩。想到了看不上,没想到是这么的看不上啊!我们穷人,没活路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哪一步走不出去就死了,可这一步,还是得迈。”
花姐叹了口气,只有这样的母亲、这样的胆子,祝缨才有这样的人生。
“你……还想考试做官吗?”她摒住了呼吸,问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觉得如果自己大声呼吸这话别人就听不见了。
祝缨毫不犹豫地点头:“想!”
花姐一颗心要跳出胸膛了!她按住胸口,细细地、急促地喘着气,说:“听你说这个话,我可真欢喜,你一定要做到,一定要考上。有一天,你做了官,就好像我也做到了一样。”
“大姐!”
“不是叫我大姐吗?不是当我是姐姐吗?妹妹……唉,三郎!还是叫三郎吧,别说漏了。三郎,你可一定要做到呀。真想有一天,我叫你妹妹,告诉别人,我妹妹做了官儿,还不怕因此害了你。”
花姐的眼泪无声地往下落,脸上却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祝缨鼻头一酸,也落下泪来:“大姐。”
花姐将她搂到怀里,抚着她的头发说:“以前啊,有时也想,我就不要脸,把你搂一搂,会不会好些?后来绝了这份心了。今天终于搂着了,三郎,都比我高了,味道干干净净的。”
张仙姑道:“她做得到!你要想做,也做呀。”
花姐笑容惨淡:“我不成的,都已经知道我是女人了。他们呀,只要知道我是女人,我就什么路都没了。再说了,我哪如他们书生们呢?我不过识几个字,会算点账罢了。”
她松开祝缨,说:“干娘,咱们别光顾着说话了,快给三郎收拾收拾这一身。别叫别人看出来了。”
张仙姑跳起来道:“我去找!我的东西还没搬到那边新房里去!”
张仙姑那边找东西,花姐就对祝缨道:“你衣裳放在哪里了?快找身干净的出来换上。我跟你说,来月事的时候要小心,可不能跟以往那样摔摔打打的了。女人下半身儿,一定要干净,别着凉水、别着脏水,饮食上也要留意,别的时候随你,这几天不要吃凉的……”
她从小过的生活虽不是大富大贵,也比大多数人讲究,一样样的禁忌都跟祝缨说了,又说了两个偏方:“要是痛经了,可以调理试一试。看大夫的时候小心,好的大夫我遇着过两个,一摸脉,别说你是男是女了,恨不能说清你祖宗八代……”
祝缨都记下了,找了套新衣服出来。张仙姑也回来了,拿了条月经带来。祝缨看两眼,张仙姑不好意思地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以后有你看的时候呢!”
花姐又告诉祝缨:“要勤洗换。”
张仙姑道:“要不,咱们还是搬到咱们自己家去吧,这住在金家,再叫人撞破了……”
祝缨道:“小心些就是,答应好了的非要再改主意又说不出道理来,才叫人起疑。我这些日子都不出门,也不与人交际。等考完了,咱们也就搬回去了。”
花姐道:“这样也好。你,快些换了吧。”
祝缨去换衣服,花姐和张仙姑又教她怎么弄月经带,又说禁忌。张仙姑道:“来了事儿,告诉我,你这几天的衣裳不能再给他们洗了,不能叫他们看出来。”
祝缨略略通晓了这些事,说:“好。”
刚换完衣服,花姐俯下身捡洒落的金银时,陈大娘子过来拍门:“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关门了?”
张仙姑去开了门,陈大娘子一见祝缨换了身衣服,十分吃惊且生气:“这是做什么?”
花姐的手顿了一下,把金银锭子拣完,拿手绢儿包了,说:“刚才跟我推让,不肯收,茶和墨都洒身上了。干娘,收下吧。”
陈大娘子又看花姐身上还是整齐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瞧你这事儿办的!”也劝张仙姑和祝缨收下金银。
金大娘子看他们像是哭过的样子,心里骂冯夫人“造孽”,也劝:“收下吧。”眼中满是怜惜地摸摸花姐的脸,接过了金银帕子递给了张仙姑。张仙姑接了,眼泪也下来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金大娘子道:“我叫小丫打盆水,给小娘子洗洗脸,重妆扮一下,这样儿出门可不行!还道我欺负了小娘子呢!”她对陈大娘子招招说,说:“娘子来帮我看一看,小娘子用什么粉和胭脂,我的行不行。”
拖走了陈大娘子,半道上说:“叫他们说说话吧,可怜见的。三郎这孩子,别的我不敢说,规矩是真的规矩,老实是真的老实。哎,你们家那位贵亲啊,办岔了事儿,把个凤凰蛋给丢啦。再说了,他们以前是夫妻……”
陈大娘子苦笑:“我也说呢,一路上不尴不尬的,事儿就办得不利索。要么认,要么不要,早早定个名份。这拖下去,认了,人家也知道你嫌弃他,怎么能没个想法?不认,拖人家一路像什么话?”
两人之前一直客套说些天气、家务、京城衣食之类,这会儿倒说了几句心里话,聊了一点自己的真实想法。
因为金家正在搬家不太方便,热水稍慢才得,又选了胭脂之类。
那一边,花姐对祝缨说:“表哥叫我捎一句话,我觉得那话不好,不想说的。现在既然你是……三郎,我想,对你说了,应该不碍事的。”
祝缨问道:“什么话?”
花姐道:“叫你跟着郑熹办事的时候留个心眼儿,仔细想一想。怎么就不读经史,偏要你读律令呢?经史是正途,拼个三年五载,求个功名多好。读律令怕是出不来,仿佛刀笔吏一般,只是为他执掌大理出力罢了。揠苗助长和深耕细作,那能一样吗?”
她说完,长叹了一口气,道:“好啦,就这些了,以后怕是不容易得见了。”
张仙姑道:“怕什么,要有什么事儿,怎么也想法办见了。”
花姐勉强笑笑:“但愿吧。我亲娘的性子很刚直,规矩又大。哥哥嫂子不是亲生的,反而比亲娘稍稍松些。我亲娘又给身边安排了好些人……”
“大姐!”
“嗯?”
“记着,任何人家都不配叫你熬干心血,烧得心如死灰!夫家不行,娘家也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