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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上那深邃的,仿佛有什么浓稠的东西在翻涌一样的眼睛,江平猛的倒退了一步,上下两排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他的眼睛中都拉满了血丝。
  “不,不……你疯了!我怎么能这么做?”他激动的走来走去,猛得回过头来,“你现在是让我,把整个大理国,对饕餮双手奉上?!”
  “不,不是我让你做的。”李团结微笑着,“决定权在你的手上。”
  “你!”
  李团结上前一步:“我问过你,一条人命和一百条人命,哪个更重要?你做出了选择。难道换成了一个大理国和整个人间,你就犹豫了?其实饕餮结局如何,对我都不重要。这个世界的结局如何,我也不关心。我现在就可以打开笼子,把金鸾全部放走。我只是好奇,”他兴味十足的打量着江平惨淡的脸:“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在他的阴影下僵持良久,江平终于颓然坐下,面如死灰。
  “我选后者。”他的声音干涩的像烧干的柴火。
  李团结笑了,那笑声回荡在屋中,充满了愉悦和嘲讽,好像在一个巴掌,狠狠掴在了江平脸上。
  他涨红了脸:“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换做齐流木,也会这么干!难道要我弃芸芸众生于不顾,看人间陷入水火?我没有别的选择!就算是傈西人……”他顿了顿,“就算是傈西人,也会原谅我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自己说服了自己:“他们会知道,他们的牺牲是有意义的。”
  李团结俯视着他,江平低着头喃喃自语,看不清他的眼睛。但任何一个外人看来,都会为之心惊——
  那是一道看死人的目光。
  “那么,”他将手从笼子上收回来,“这份大礼,我就放在这里了。”
  金鸾引颈哀鸣,叫声凄切,好像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江平看着他快要走出小屋的背影,忽然说:“那天。”
  李团结侧过脸,眉头微挑。
  “小齐被饕餮吃掉的那天。那群村民们跪下来求你,求你放过他们……”他好像越说越害怕,声音颤抖,“我们问你,你真的放过他们了吗?你真的不会再伤害他们了吗?那时,你说……”
  “我不会。”
  他轻笑着,眼神却无比寒凉,带着冰封千尺的冷酷和无动于衷。但现在那寒冰裂开,江平终于看到了那下面从未平息的怒火。
  送上金鸾的是他,吞下大理国的是饕餮,李团结确实没有动傈西人一根手指头。
  但是背叛了恩人的傈西族,还是迎来了凶兽疯狂的报复。
  第316章 第三百一十六夜 决裂
  齐流木呆呆地看着,看到江平将金鸾送到了饕餮嘴里,看到整个大理国被夷为平地,看到李团结站在山崖上的身影。他一眨不眨的看着饕餮吞吃自己的丑态,那神情里原来是全然的残忍和滔天的快感。
  直到最后,那张脸在他的眼前不断放大,喉骨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熟悉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我也会为你,在花海子里种下一朵花的——”
  齐流木剧烈的哆嗦了一下。
  金粉带来的回忆图景消失了,他好像做了一个极可怕的噩梦,陡然惊醒过来。
  他在恍惚中产生了一丝怀疑,他看到的究竟是不是真相,或者说,他只是在做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梦……
  “齐流木。”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浑身一颤,转过了身。
  男人立在花丛中,俊眉修目,长身玉立,月光下不似尘世中人。这个人他明明那么熟悉,却好像又认不得了。
  也许,他从来就没看清过。
  李团结看到他,忽然神色一滞,大步走过来,凝眉看着他的脸:“你怎么了?”
  齐流木说:“我看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
  李团结何等敏锐的人,目光逡巡至他脚边,看到了几只班纳若虫的尸体。他的目光停顿了一瞬,慢慢抬起眼,看向齐流木。
  齐流木道:“大理国…………是怎么没的?江平是怎么死的?我想听实话。”
  李团结拈起一只班纳若虫的尸体,在指尖抹了抹,残余的金粉飞扬:“你怀疑我?”
  “我听傈西族人说过,班纳若虫能载着灵魂飞向永生。但我也听过这样的传说,班纳若虫之所以能成为灵魂的使者,就是因为他们会把人的灵魂吃掉。因此班纳若虫往往带着人生前的记忆。”
  “哦?那你看到了什么?”李团结道,“江平被我杀死的记忆吗?”
  他一派好整以暇,完全不像被人抓包的样子。不如说,他的语气反而带着一股阴阳怪气的意味,仿佛他才是兴师问罪的那个。
  齐流木道:“那记忆很真实。”
  李团结道:“这么说,你心里已经认定是我了。既然不信,又何必来问我?”
  他避重就轻,倒打一耙,齐流木沉默片刻:“是啊。人一旦起了疑心,不论得到什么答案都没用。怀疑会像种子一样扎根下来,将嫌隙越撑越大。但是,我还是要问你一句。”
  他抬头看向李团结,该怎么形容那眼神呢,好像一脚迈出悬崖的恐惧,又好像在谷底向上仰望的希冀,好像一个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的绳索,摇摇欲坠的悬在半空。
  “订立血誓的时候,我说了,我只换一颗真心。所以现在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他好像下了最大的决心,没人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但是,我求你,别骗我。”
  李团结看着那双眼睛里自己的倒影,看着他所有挣扎和哀求,眼珠轻轻动了一下。祁景本以为,这只无恶不作,最擅长颠倒是非的凶兽会毫无犹豫的否认,但他却陷入了沉默。
  “真相并不总是能让人接受的。”他凑近齐流木,低声道,“我可以回答,但你确定要听吗?”
  齐流木的嘴唇颤抖起来。他退后了一步,这一步,好像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天堑,一边是他和傈西人的冤魂,一边是曾经并肩而行的凶兽。
  “为什么?”
  李团结道:“什么为什么?”
  齐流木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感,声线中还是带着一丝不稳:“阿照,艾朵,苏力青……你都认识。那些曾经和我们一起跳舞喝酒,热情好客的傈西人,你也认识。”
  李团结挑眉道:“是啊,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因为认识,所以才会了解,因为了解,所以才会产生感情!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齐流木提高了声音,“难道那些傈西人的生命,难道整个大理国,对你都无关紧要吗?他们的死活,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游戏吗?!”
  李团结注视着他难掩愤怒的面容,忽然笑了。
  那笑容非常突兀和怪异,好像绷不住了似的侧过头去,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他斜睨着齐流木,嘴角仍上扬着:“你在骗谁?”
  齐流木愣住了:“你……”
  李团结的指尖点在了他胸膛。他嘲讽道:“你在骗我,骗他们,还是在骗你自己?你明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吗?从你认识我的第一天起,你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这种确信只会不停的加深。你清楚的知道我有多么危险,但是你,清醒的否认着这一点。”
  “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的话,没错。就算是整个大理国在我面前被吞了下去,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算是陈山,吴翎,白锦瑟这些人在我的面前死光了,我也根本不在乎。你在期待什么呢?你在期待一只凶兽学会什么是感情吗?学会什么是,”他斟酌了一下,微笑道,“恶心的爱吗?”
  齐流木好像变成了一个惨白的雕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一只温暖的手将他揽了过来。刚才还满是嘲讽的脸,现在却换了一副截然不同的神情。
  李团结的手按着他的后脑,摩挲着他的头发,那动作非常温柔,曾经放肆邪佞的眉宇低垂下来,眼神好像要将人溺毙。即使是木头,也不会看不出那眼神中的意味。
  “齐流木,现如今凶兽已灭,四海太平,你已经完成了你的救世之志。至于你我之间,本不必多言。你说你想要真心,我也给了你真心。既然你已经得到了所有你想要的,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他的声音柔和极了,甚至还有一丝恳求和撒娇的意味,如果以前他这样说,齐流木恐怕什么事都会一口应下。
  但他站在花海子里,好像踏着傈西人全族的血泊,这个曾经带给他安慰的地方,现在却让他不寒而栗,如同芒刺在背。每一朵花,每一只班纳若虫,都在提醒着他,这是一个明晃晃的骗局。
  虚伪险恶的馈赠,自以为是的怀念。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李团结的动作忽然一滞。他向下看去,一柄短短的小刀没入了他的胸膛,刺穿了那颗怦怦跳动的真心。
  齐流木推开了他,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在地上,他一字一句的说:“你让我恶心。”
  李团结盯了插在胸口的刀看了一会,抬起了眼皮,那双眼睛里迸发出了及其阴郁和可怖的凶光。
  “恶心?”他轻声重复了一遍。
  “我要的救世,是拯救这世上的人,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志向,也不是空荡荡的人间!我要的真心,是哪怕你能够对世间万物有哪怕一丁点的怜悯,在只凭你自己喜恶作出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前,有哪怕儿那么一点迟疑,我只是想要你……有一点人性!”他喘息着,痛苦和悲愤烧红了他的眼睛,“在你种下相思树的时候,在你接过七星披肩的时候,在你同陈山拼酒的时候,在你与我一起大笑的时候,我时常能看到这一丝人性。但我看错了。”
  “你说的对,其实我明明知道,一些善举也改变不了你的本性,你是凶兽,不是能够被驯养的家猫。但是我,我以为你至少能,至少能不要……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他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李团结看着他,轻轻笑了。那笑声回荡在黑夜中,但那漆黑的眼底没有丝毫笑意,嘴角的弧度也僵硬无比。
  “齐流木啊齐流木。”他叹息了一声,“你还记的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吗,一条命和一百条命,你会怎么选择?大理国的困局也是一样的。饕餮吃掉了梼杌,他的力量比我更强。除了奉上金鸾和千万条生命,已经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他了。要么是大理国和傈西人,要么是整个世界。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他紧紧攥住了齐流木的手臂,好像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不允许他有一丝逃避:“你要牺牲傈西族吗?还是说,你要让整个世界的人,都为它陪葬呢?”
  齐流木牙关紧咬,甚至发出了咯咯声。
  “看吧,你选不出来。被饕餮吞进了肚子里,多么方便啊,不是吗?”李团结的脸上混杂着残忍和兴奋,那不似人类的恶态仿佛一只原形毕露的兽:“我替你提出了想法,江平替你做了选择,你不需要面对两难,不需要挣扎和犹豫,所以你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这里,义正言辞的说我恶心!你不选,是因为你抱着那点可悲的人性不放,因为你不愿意将人命放到天平上衡量。因为你害怕承认你最后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因为你不敢说,你的理想,原则,气节,信仰,通通都是放狗屁!在绝路前,你坚信的善又是什么呢?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是最重要的。成王败寇,历来如此,不择手段,又有多新鲜?你敢说,你没有一丝侥幸,幸好当时面对选择的不是你?”
  齐流木猛得甩开了他的手。
  在花丛中的荧光的照映下,一行泪水从他眼眶中滑落。他茫然,惶恐的,痛苦的说:“我不知道。”
  李团结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好像将他看透了的,轻蔑的,嘲讽的眼神让他无处遁形。他轻柔的声音像一只嘶嘶吐气的毒蛇:“现在你来告诉我,卑鄙的是谁,恶心的又是谁?”
  明明是这男人将傈西人送进饕餮肚子里,但犯下滔天罪行的却好像是他。巨大的羞愧和恐惧将他吞没了,他无法不去承认那些话,无法不去责怪自己。
  他难道不清楚李团结的性情到底如何吗?他难道不知道,这只凶兽就是一个危险的武器,而他根本没办法控制吗?他难道不知道,总有一天他要面对这样的选择吗?
  ……他现在的心里,难道真的没有一丝轻松吗?
  齐流木浑身一颤,这样的自己,让他非常厌恶。
  他终于喃喃道:“是啊,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做了凶兽会做的事情罢了。是我错了。”
  他扯了扯嘴角,可惜那笑比哭还难看:“是我自以为是,是我自欺欺人,是我不该明知是泥潭,还一脚踏进去。是我不该相信一只凶兽的真心。”
  “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李团结紧紧的盯着他,不知为什么,这些话让他的脸色阴沉无比,好像濒临爆发的边缘。
  “但是现在,我要纠正这个错误。”齐流木抬起头,他的泪痕已经干涸了,他看着李团结,眼睛中最后一丝光消失了。他用了以前也许永远不会用的叫法,“穷奇,你也不能留。”
  这个陌生的称呼让过往的亲昵好像一场幻影。
  对于齐流木来说,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李团结,他只是穷奇。
  李团结额上的青筋隐隐暴起,他喘了一口气,嗬嗬笑道:“你还真清楚怎么让我生气。”
  “那你告诉我,你准备怎么清除这个错误,嗯?”他握住胸前的刀子,毫不在意的拔了出来,扔到了一边,“靠这个?还是说,你要让那些老弱病残对付我?又或者,你自己来?”
  最后一句话说完,他的手已经放上了齐流木的脖颈,拇指贴近搏动的颈动脉,缓缓收紧。
  齐流木没有挣扎。两人对视一会儿,李团结笑道:“我差点忘了,我不能动你。我们订立了血誓,所有我对你的伤害,最终都会……”
  他忽然停住了。
  好像有人按下了暂停键,周围一切陷入了静止,李团结的表情变了。他的眼珠僵硬的向下移动,看向了齐流木的胸口。他第一次不再悠然自得,不再洋洋得意的占据制高点,粗鲁又暴躁的扯开齐流木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