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尔布鲁士用脚趾头思考也知道,一定会有人反对,而且还不少。特别是那些领地就在拔汗那、怛罗斯以及离这两处比较近的地方的贵族,他们一定持非常激烈的反对态度。
反倒是那些生活在富裕的呼罗珊地区的贵族们,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在那些人看来,都城在布哈拉本就不太合适,不如迁回尼沙普然(内沙布尔)——这同样是一座名城,比布哈拉更大、更好、更富庶,是塔希尔王朝、萨法尔王朝的首都。
所以,这事还有的争吵呢,没几个月不可能尘埃落定的。
等吵出结果来,再派人到洛阳,无上皇帝最终认可双方的协议,下令停战,很可能一年多过去了。
一年多时间,太长了,变数也太多了。
双方之间真正的和平,可能只会在一方受不了,什么条件都能接受时,才会最终到来。而在这个过程中,究竟又会有多少城市被毁灭、多少人死于战火和饥荒,就只有造物主才知道了。
“陛下何时派人护送我们离开?”塔姆问道。
“使者无需急躁。”邵树德热情地说道:“时已隆冬,普降大雪,路没那么好走。不如在洛阳多盘桓一段时日,看看大夏风物,待到二三月间再离京,大家都方便。”
“这——好吧。”塔姆没说话,厄尔布鲁士答应了。
“朕会令鸿胪寺拨出一些钱款,再派官员、通译陪同,你们若觉得洛阳看够了,可以向东走一走。郑州、汴州、魏州等地都可以去,也不用拘束于时间,若想晚一点走亦可。”邵树德说道:“多走走,多看看,回去后说与贵国君臣公卿,有些决定也更容易做出来。”
“万分感谢陛下的慷慨。”二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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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邵树德甚至还在办公,连带着赵光逢、萧蘧、王雍三人也不得休息,被拉到了观风殿问对——从被召见的次数来说,身为门下侍郎的王雍几乎与两位中书侍郎齐平,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注定会产生相当的影响。
“安西诸州,焉耆府是一个重要节点。”邵树德说道:“禁军子弟去了不少,工匠则不够多,三位想想办法。”
“臣遵旨。”三位宰相一齐应道。
顿了一会,赵光逢问道:“陛下方才说,不欲亡波斯,那么在西域到底是怎么个方略?”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
赵光逢的意思是,哪怕战争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但转向的趋势已经十分明显了,你总要有个整体战略吧?
“闭门造车不是好事。”邵树德说道:“朕非不能亡波斯,而是不愿。波斯在,还能镇着点那些牛鬼蛇神。波斯亡了,那些部族没了约束,反而不是好事。故维持一个虚弱的波斯,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再往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朕这一辈子,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如果不计后果,全力发动战争机器,其实是有可能灭掉波斯的,但能得到什么?
土地占不了,必然还是当地人自己统治自己,或者被那些游牧部落入主,比如乌古斯人,或者呼罗珊地区的波斯贵族东进等等,可能性很多。
安西道诸州,自己还没消化完毕呢,没必要再搞太多土地,贪多嚼不烂。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如果儿子、孙子辈有那个豪情壮志,在消化完西域之后,锐意西进,那固然好,但这与邵树德无关了。
保留一个虚弱的萨曼波斯王朝,在当前这个阶段是有意义的。
因为布哈拉可以约束造物主的狂热信徒们,不让他们向东传教。
如果没人约束,那可真是防不胜防,因为你连个对话的对象都没有,去中心化的传教体系,四处开花,更加麻烦。
不要高看官僚系统的能力。有可能教会在某个部落秘密传播十几年了,他们还不知道……
布哈拉还可以与西域进行贸易,流入大量金银,促进西域的发展,吸引更多的中原百姓自发移民过去。
贸易是需要一个稳定环境的,也就是秩序。萨曼波斯可以约束各个部落,提供一个大体安定的环境,促进贸易,成为大夏的提款机。
因为不同的文化、制度和思维模式,布哈拉的存在还可以与中原进行文化碰撞,产生更多的火花,促进科学的发展,这一点也非常重要。
邵树德不确定新朝雅政在将来会不会走样,那么时不时吹入一点新鲜空气也是好的。传统儒学士子,邵树德觉得他们有可能会进行改变,自我进化,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不介意用外国人。
说白了就是竞争。
大夏的新学派系,对波斯没那么讨厌,甚至有不少共同语言。比如明算科学子,天然喜欢与布哈拉的数学家们交流。这种交流带来的积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波斯学者有可能会来中原定居、生活,做学术研究,如果有出色的,甚至可以授予官职。
儒家不改变,我就用全世界的人才,不一定要用你,就这么简单。
邵树德简单地说了一遍,三位宰相都有些高兴。
从他们的角度出发,当然是反对继续西征的。陇右已经有夫子逃亡,聚集叛乱了,虽然被州兵轻松镇压,但这是一个很不好的苗头。
朝廷从各地征收上来的钱财,流水般进入陇右、河西、安西三道,花费在了遥远的征途上。这些财政收入,本来可以做更多事,结果用在战争和移民上,是否合理?
另者,武夫们通过战争,不断立功,在朝堂上十分“得意”,是不是该压制一下——对事不对人,纯粹是资源的争夺。
从阴暗的角度来讲,开国快二十年了,禁军仍然连续不断地参加战斗,前有征讨室韦、阿保机,后有与波斯长达五年的战争,圣人不断轮换各部,禁军老兵大量退伍之后,新兵们渐渐练出来了,整体还维持着相当强横的战斗力,这可不是好事啊……
武夫战斗力越强,他就越想打仗立功。
如果他不能打了,即便你让他出征,他都不太好意思,不想丢人现眼,战败担责。
所以,政事堂肯定是不想打仗的,这毫无疑问。
“都明白了?”邵树德看了三人一眼,说道:“明白了就好。战争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但要做好转变的准备了。西域需要人,什么人都要。朕闻流放犯人还有少许发配至辽东,都停了吧,全部发往伊丽河谷。河南、河北诸州,有些地方的户口增长太快了,多向外移民。若不愿,让各地州兵督促。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背。一百年后,他们会感激朕的。”
“遵旨。”三位宰相应道。
毫无疑问,大夏朝的移民是比较“过分”的。有些地方承平二三十年了,人口增长极其缓慢,甚至还有所减少。
因为移民的事情,魏博动乱了多少次?州兵、禁军杀得刀都卷刃了,才勉强压住。
移民的百姓路上死了多少人?更是不好统计。
这就是“新朝雅政”,有苦有甜,冷暖自知。
第022章 上元
同光五年(920)的正月一同以往。
洛阳的大街小巷之中,灯火漫天,热闹非凡。
尤其是上元节这天,宵禁解开,百姓纷纷走出家门,观看灯会。
这是太平盛世的象征。
战乱时代,可没这待遇。一方面没钱,一方面防止敌人趁着宵禁解除突袭夺城,大部分人只能生活在相对压抑的环境下。
在这个过程中,人不是变得麻木,就是开始变态。
新朝鼎立第二十年,被很多人诅咒的“邵贼”像个顽强的压路机,隆隆碾过各路牛鬼蛇神,将他们镇压在地底哀嚎。
与此同时,新时代的种种美好生活,在一点点软化牛鬼蛇神们的抵抗意志。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邵贼这些年抽了不少丝了……
而他,也在一步步验证自己的战略设想——
一百五十年藩镇割据所带来的积弊,全部被浓缩在一个名叫“社会”的巨大容器内,你是通过爆炸的方式让它集中消散呢,还是横下一条心,死命压住,慢慢放气?
他没有资格选第一条路。
那条路,爆炸得不是一次,而是五次连环爆炸……
每一次爆炸后,内部压力释放一点,但容器也变得残破不堪。
还是慢慢放气,慢慢减小压力吧。
当然,这样放气,很可能放不干净。
终夏一朝,武夫的影响力都会很强,但也有好处:当出现外敌时,我把“魏博仙气”、“幽州仙气”、“河东仙气”糊你一脸,效果奇佳。
波斯现在就被糊得满头满脸,狼狈不堪。
厄尔居鲁士、塔姆二人混杂在百姓中,观看着壮丽辉煌的灯会。
远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百姓纷纷朝一处涌去,甚至还发生了小规模的踩踏,不过很快被巡城的河南府州兵、河南、洛阳二县三班壮丁挥舞马鞭、刀鞘,给打冷静了。
塔姆抬起头,看到了无上皇帝站在一处门楼之上,接受百姓的瞻仰与欢呼。
厄尔布鲁士低声嘟囔了句:“该给他狠狠来一箭。”
塔姆仔细看了看,说道:“恐怕不容易。站在楼下,只能看得见伞盖,无上皇帝在伞盖下,应该是射不着的。得爬到对面的屋顶,架起强弩,但多半没这么容易。”
厄尔布鲁士噎住了,我就随口发泄一下,你来真的啊?
塔姆没有注意厄尔布鲁士的表情,他的目光盯着天空的满月,然后又看了看无上皇帝,嘴里念念有词:“果然!宇宙的钥匙掌握在他手中,但他早晚要回归造物主的怀抱,因为他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狠狠惩戒过不遵正信的人了。”
厄尔布鲁士更无语了。
但塔姆还在继续:“这些年,各地出现了很多违反戒律的事情,这或许就是星宿幸会之主降世的原因。”
厄尔布鲁士不想再听这些神神道道的内容了。
他是大贵族家庭出身,从小学习的东西就不一样,塔姆所说的话,对他没什么影响。
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去,于是说道:“二月中旬,夏国枢密院会签发调兵令,届时会有大量士兵前往喀剌沙、拔涣、唆里迷,我打算提前离开,赶在他们抵达之前,将消息传回布哈拉。”
塔姆有些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他还想在中国多待一段时间,四处走走、看看。
他发现这个国家的文化很有包容力,一点都不排外。
在唐王朝的时候,他们一口气吸收了很多传自波斯及粟特地区的文化。
胡饼、汤饼几乎成了夏国北方人每天必吃的食物,他们在服装、乐器、舞蹈、艺术方面也毫不保守。如果有两个同样的东西,本国的能用,但稍差一些,外国的更好,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摒弃本国的传统,吸收外国的先进事物。
这是世界性大帝国的独特标志之一,与根植于地域、传统的保守主义国家是大不一样的。
他很想待在这个国家,作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记录她的发展轨迹。
他认为,自己很可能在见证历史。
但很无奈,他必须要完成自己的工作。作为厄尔布鲁士的副手,他有责任陪同他回到布哈拉,面见大维齐和埃米尔。
只有等到这份工作结束,他才能重新决定自己的未来。
更何况,还要回去出书哪!撒马尔罕的印刷业十分发达,他在那边有朋友,可以帮助他校对、出版书籍。
塔姆也很想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的印记,《胡大之鞭》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他一直在为之努力。
“真是一个繁荣的国家,比布哈拉强多了。”厄尔布鲁士看着人头攒动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商铺以及人们得体的穿着、相对强劲的消费能力,感叹不已。
他是没有与夏国敌对的念头了,但他还需要说服布哈拉的贵族与将军们。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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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牵着嫡长孙的手,在城头极目远眺。
“二十五年前,阿翁的军队自河阳南下,猛攻洛阳。乾宁三年(896)正月,在洛阳南郊围歼了朱全忠最精锐的长直军一部,随后克河阳南城,杀霍彦威、霍存父子。”邵树德轻拍着孙儿的手,说道:“寇彦卿可真硬啊,厮杀到了最后一刻。那一战,阿翁帐下最能战的天雄军伤亡惨重。河阳南城,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依然选择顽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