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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拔都走后,李彬就像心中横了个东西,吐不出来还咽不下去。他又气又疑,气的是这人模狗样的男人,竟隐瞒身份戏耍自己,将自己当成了戏台上的猴子;疑的是他挖空心思费尽心机接近自己,到底有何打算?
  自打汴京那夜起,不管这一路上如何奔波辛劳,李彬都没头疼过,今日却突然感到头内阵阵钝痛,竟是又有了发作之兆。
  李彬强打精神拿起鸡毛掸子,拾掇书架上的灰,妄图干些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头疼的感觉却越来越重,好似被什么粗壮绳子紧紧勒住了头。
  “呼——”不知觉时,李彬的呼吸越发沉重。
  一个站立不稳,他软趴趴坐在了地上,将头埋在膝上,双手抱头,身体蜷缩成一个球。胸前挂着的红宝石将他嫩白皮肉硌得生疼也毫无反应。此次发作比以往都重得多,李彬只觉得浑身直冒冷汗抖如筛糠,他明明奋力睁开眼睛,眼前却仍是一片漆黑,意识逐渐远去,不知今夕何夕。
  醒来时李彬正倒在崔彧的怀里,忽忽悠悠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李彬想回头去找崔彧问问时辰,略一动弹身体却被人死死按住。
  “别动,耶律先生在给你施针,你这一睡,竟睡了足足三个时辰,可把我们吓坏了。”崔彧紧抱着李彬,大手攥着他冰凉的手掌。
  “现在什么时辰了?”李彬声音低微,迷迷瞪瞪地问道。
  “酉时快过了。”
  “这么晚了?”李彬兀自念叨着,又转头去问正手执银针的耶律楚材,“师伯我这是怎么了?”
  耶律楚材将最后一根银针刺入三阴交,才回李彬的话,“崔小子一回来就看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还以为你累得睡着了呢,哪知道怎么叫你都不醒,就叫来我帮忙。”
  “让你们担心了……这其实都是老毛病了,治了好多年也没见好。” 这难言之隐令李彬有些不好意思。
  “哦?好多年?你头部可是曾受过什么外伤?”耶律楚材问道。
  “小时曾从马上摔下来过,摔到了头。”
  耶律楚材点头,“那就是了,看你的脉象弦涩,有气滞血瘀之象,想是那时落下的病根,淤血阻塞在你颅内。”
  “师伯您竟然还懂医理?我听说您随成吉思汗西征时,用大黄等药材救了军中将士,还以为只是传说,没想到您真的懂医!求师伯救我!”若不是浑身插着银针不方便动弹,李彬甚至想直接给耶律楚材下跪,说不定还要抱抱大腿。
  “不急不急,你这病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我给你开副理气活血的方子,你吃几天,应当可以缓解。不过若想痊愈,还要看时间,至少待淤血散开才能祛根。”
  “那得多久啊?”李彬哭丧着脸,刚点燃的希望小火苗又挣扎几下灭掉……
  耶律楚材捋捋五绺长髯,神情是一脸高深莫测,“就看机缘吧。”
  拔都走后也没闲着,新婚燕尔的斡儿达刚好赶回哈拉和林,拔都带着兄弟们前去迎接。
  比之兄弟俩上次在伊州客栈的深夜匆匆一别,斡儿达并无太大变化。仍是那般高挑出众,只是这次来时换上了蒙古衣袍,头发也没有扎起,一头栗子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倒显出几分柔和来。
  “弟弟,我来晚了。”斡儿达扬起马鞭朝着弟弟们挥手,到得近前干净利落地跳下马,与拔都抱了抱。
  “还没到正日子,不算晚。嫂子呢?大嫂没一起来?”拔都朝他身后看看,见只他单人单骑,不由得有些奇怪。
  闻言,斡儿达那张偏白的脸颊上不禁泛起红晕,“她怀了,我怕路途颠簸令她太过辛苦,便叫她在家中养胎。”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拔都满面喜色拍拍大哥的肩膀,“我可算有个小侄子了,待他长大一些还能和撒里答做个玩伴!”
  昔班听闻两个哥哥的对话,抱着别儿哥也凑了过来道,“为何不是侄女啊?我想要侄女,几个庶出妹妹都叫二哥送走了,家里头尽是老爷们儿,阳气太重!”
  “早跟你说了,叫你赶紧找个媳妇,媳妇不比妹妹好吗?”拔都用胳膊肘捅了捅昔班提醒道。
  “可不是嘛,媳妇晚上可以一个被窝搂着睡,妹妹侄女可不行。”
  “哈哈哈哈,大哥你可别再取笑他了!”
  两个早已成家的大男人,拿还是单身汉的弟弟开起了玩笑,臊得昔班那张神似拔都的脸红得发紫。
  “我呢?我呢?我可以娶媳妇不!”别儿哥挥着手连蹦带跳。
  “你还小着呢。”斡儿达俯**拍了拍幼弟剃成秃瓢的脑袋瓜,“这次我可没空手回来,带了些别儿哥喜欢的点心糖果。想要娶媳妇,就得多吃东西长好身体,等你长高,长大成人了,自然便可以娶媳妇。”说罢递过去随身带着的小包袱。
  别儿哥笑嘻嘻地接过来,宝贝似的将那包零嘴抱在怀里,“那我可以多娶几个不?”
  “哈哈哈哈哈!”
  三个哥哥笑作一团,昔班抹了抹眼角泌出的液体道,“你想娶几个就娶几个!”
  笑闹够了,拔都敛起笑脸,同自家兄弟们商议道,“如今大哥归来,我们兄弟几个也算凑齐了,今日先去见见窝阔台,过两日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做。”
  “哦?可是关于那孩子?”斡儿达心念一动,隐约猜到了是谁。
  拔都哭笑不得,“他比昔班还要大一岁呢,早就不是孩子了。”
  “他走时才五岁,上次见他也不过是少年模样,怎么不是孩子呢?”
  “那你这次再见到他恐怕就要大吃一惊了。”
  “你们俩到底在说谁啊?我都听糊涂了。”昔班在一旁听了好半天也不知两位哥哥在议论着什么,听得一头雾水。
  “你可还记得,幼时我们家曾有对金发蓝眼的母子来借住过?”
  拔都这一提醒,昔班也认真回忆起来,须臾间一拍脑门儿惊讶道,“是那逃难的契丹小王子吗?”
  “正是。”拔都点点头,“现在他就在哈拉和林。”
  时间隔得太过久远,昔班当时不过四岁,他只记得这母子二人的隐约轮廓,诸多细节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你不说这事我都忘了……”
  拔都面带着苦涩的微笑,“我找了他们母子这么多年,若不是图鲁在伊州城外与他偶遇,我也几乎想要放弃……”
  斡儿达抚上二弟宽厚的背安慰道,“还能找到他,说明你俩缘分未了。既然知道他是谁,现居何地,可还有什么想法吗?”
  “还是大哥了解我……”拔都长叹道,“我确实有别的想法……我想带他回钦察去……只是他如今困在哈拉和林,也不记得我是谁,我该如何做才好?”
  “这有何难?”斡儿达舒眉朗目,一双浅色的瞳仁微微闪现出光泽来。
  斡儿达足智多谋,拔都平日里最信任大哥,闻言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惊喜道,“大哥有办法?”
  斡儿达微微一笑道,“放心吧,到时我自有办法。”
  小别儿哥听了哥哥们的对话老半天,连猜带蒙可算是猜出个大概。他嘴里还塞着块酸奶疙瘩,腮帮子撑得圆溜溜,含糊地问道,“里们缩的四方才强窝皮球的那个楞吗?”
  拔都抬起脚来,用靴尖狠狠地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就知道吃!天天除了惹事就是吃!迟早吃成圈里的猪!”
  “呜……”一口疙瘩刚要咽,差点卡在嗓子眼。别儿哥又委屈又生气,“窝不素故意的……”
  昔班刚从拔都口中得知发生了何事,一脸奸笑拍了拍别儿哥的屁股,“二哥教训就好好听着,狡辩什么?是不是挨打还没够?”
  “呜……呜呜……”
  之后的两天,李彬被崔彧强行按在帐里养病,每日里被他看着喝下腥苦的药汁。他的腕子没痊愈还有些肿,崔彧又不辞辛苦每日帮他换药,就如同亲哥哥般照顾他。梁小宸也没闲着,怕李彬在帐里憋闷,弄来些九连环之类的小玩意儿给李彬解闷儿。即便如此,李彬出不去外面也下不得床,还是憋得快长出蘑菇。
  第二天晚上,崔彧与梁小宸都去睡了,李彬难得独自一个待在帐里享受清净,没想到拔都竟然又来了,而且这次也没空手来,而是带来一整只的羊。
  李彬下床撩开帐帘看时,除了拔都与那个名叫别儿哥的小孩外竟然还有两个男人,一个看着比他年龄小,但身高已是大人模样,与拔都五官也极为相似,只是脸庞还是稚气未脱;另个男人有些眼熟,长着回鹘人的五官,身材高挑目测足有九尺,李彬需得仰望他。正是那夜在客栈中背着老婆偷偷跑出来的男人。
  只见大的小的几个人分工有序,一个去支架子,一个生火,一个去处理那只刚宰的羊。
  李彬看傻了,也不敢问,也不敢吱声,抱着肩膀看热闹。
  “你生病了吗?脸色不太好?”拔都大大方方走过来问他,毫不见外,就好像是在自家蒙古包一样。
  “小事,老毛病犯了而已,倒是您今天来是做什么?”
  拔都也不理他,回头跟那跟他极像的少年吆喝道,“昔班!羊骨先别扔,留着炖汤!”
  “好嘞二哥!”昔班爽快答道。
  李彬有点尴尬,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外人,他应该在地底,不应该在院里。
  “你上次说别儿哥害你没吃到肉饼,我就记了下来。我是一个粗人,也不会做什么饭菜,就把这只羊赔给你吧。”
  李彬连连摆手,“我就是那么一说……您别当真……”
  拔都正色道,“属于你的东西被我们家的人弄坏了,理应由我们赔偿。”
  “可是这太贵重,我不能收下……”李彬一低头就看见别儿哥正死死盯着架子上烤得冒油的羊肉流口水,“要不这样吧,我一个人也吃不下整头羊,你们跟我一起吃行吧?”
  拔都刚想拒绝,李彬赶紧开口呢堵住他的嘴,“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收了。”
  拔都只好妥协,几个人席地而坐,分享起一整头美味的羊肉。
  李彬从他们几个说话中隐约才知道,这是拔都家的几个兄弟,年纪最长的是拔都庶出的大哥名叫斡儿达;另个同拔都长得相似的少年是他的弟弟昔班。
  和嚣张跋扈高高在上的贵由,和看似稳重其实颇有心机的蒙哥比起来,拔都兄弟们就如同普通牧民一样,不摆架子且热情爽朗,俨然把李彬当成了自家兄弟一样。
  几个人边吃边聊,拔都话不多,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将烤好的整羊切块,分给弟弟们和李彬吃,其中最美味最肥的胸肉和后腿给了李彬。
  男人们聚在一起兴致一来自然是要喝酒的,李彬早忘了病中忌口,取来蒙哥之前送的美酒佳酿,同拔都他们共同分享,也算是感谢他们拿来的羊。
  “这酒不错,是畏兀儿人酿的葡萄酒吧,葡萄味真正。”斡儿达端起碗来尝一口。李彬见他不像其他蒙古人一样大碗豪饮,喝酒吃肉的动作也颇为优雅,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大哥对酒最苛刻了,能得他一句赞赏可不容易,”昔班也尝了一口,“真不错,你这酒从哪弄的?”
  李彬不擅长喝酒,这酒拿来以后也没喝过。今日破了酒戒,喝得白皙的脸泛着粉粉的颜色,“这不是我买的,是蒙哥王子赏的酒。”
  闻言拔都停下正在用刀子分割羊肉的手,“蒙哥为何赏你这东西?你与蒙哥关系很好?”
  李彬赶忙解释道,“不算不算……只是碰巧认识的,他觉得我们投缘,就做了朋友,可我哪敢跟王子称兄道弟啊哈哈哈……嗝!”李彬难得喝得微醺,边说话还打了个酒嗝。
  斡尔达与拔都对视一眼,互相交了个眼神,又问道,“小兄弟你是从南面来的汉人?”
  “嗝~我叫李彬,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汉人,但我从汉人的地方来的。”李彬觉得身体软趴趴的想找个什么东西靠着,身子一歪便倒在个强壮肩膀上。
  拔都突然觉得肩膀一沉,转头就看到了软成一滩的李彬,喝得粉面通红,连呼吸都带着酒香。拔都没说什么也没推开他,只是默默停下了割肉的手。
  “这话讲的有意思,你到底是不是汉人啊?”斡尔达似开玩笑一般同他聊了起来。
  “他……他们都说我不是……嗝……因为我长得蓝眼睛金头发,他们觉得我长得和他们不一样……嗝!”
  斡尔达看看他柔顺的金发和醉醺醺半眯的蓝眼,道“挺好看的,哪里奇怪了?钦察也有许多似你这般样貌的。”
  “真的吗?我还没见过,真想去瞧瞧,嗝~”
  斡尔达见他一脸纯真,不由自主地露出个坏笑道,“好哇,不如你跟着我们走吧,去钦察看看。”
  李彬挥舞着啃完的羊骨头,漂亮的蓝眼笑成了月牙儿,“好啊好啊!我也要去!”
  “哥……你又来了……”拔都实在看不下去斡尔达明显的诱骗行径,感情他说的办法就是这个。
  “目的达到不就行了?”斡尔达朝他眨眨眼,又跟李彬说道,“你要说话算话啊,我们兄弟大老远来的,可别让我们白跑一趟,要我们怎么相信你?”
  李彬晃晃脑袋,蓝眼珠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思量许久,从怀里把那贴身红宝石拿了出来。
  “这个给你做信物!这可是我爹留给我的!”李彬双颊泛红,偏偏又一脸严肃道,“你们也得给我点凭证吧?”
  拔都兄弟们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没随身着带什么能做信物的东西。最后还是拔都长叹一口气,从腰间拿出个羌笛递给李彬,“拿去吧。”
  李彬醉得不知道天南地北,只知道自己能去钦察看看了,高兴得同斡尔达喝了一碗又一碗,斡尔达也不推拒,陪他喝了个尽兴。
  李彬醉得糊里糊涂,一开心就把别儿哥也抱在了怀里,“你这个小孩太淘气!可是我还有点喜欢你!嗝~”说着便把脸贴在别儿哥的小脸上蹭来蹭去,蹭得小孩一脸油,又抄起来个羊腿往别儿哥嘴里塞,“多吃点肉长身体!”
  “哥……”别儿哥的小嘴被塞了个满满当当,双眼含泪向二哥求救。
  拔都拍拍别儿哥的小脑袋瓜,“乖,叫你吃你就吃。”
  别儿哥:qaq
  喝酒吃肉折腾到大半夜,李彬终于醉得不省人事,拔都抱着他把他送回帐内的床上,再为他盖上被子。昔班把剩下的羊骨装好放在盘中,摆在了李彬桌子上,怕他醒后忘记又留了纸条,要他记得用羊骨炖汤补补身体。
  斡儿达带着别儿哥拾掇好残局,几兄弟上马回营。路上拔都嘱咐昔班与别儿哥先行一步,自己与大哥在后面骑马慢走,边走边低声交谈,“你今天不应该骗他,他明早起来肯定会生气的。”
  斡尔达把那红宝石拿出来交给拔都,“就算为了这个东西,他也再会来找你的,骗没骗到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拔都不喜欢像他大哥那样算计别人,可有时适当的欺骗的确有显而易见的效果。
  接过红宝石,拔都拎着挂绳将那晶莹剔透的石头对着皎洁的月光,一如十几年前初见时的光华。长叹一口气,语气颇有些怨念,“他何时才能记起我呢……”
  斡儿达想了想道,“他既然住在耶律楚材那,明天便去问问那个长胡子老头儿吧,他或许有什么办法。”
  拔都点点头,“对了,耶律楚材也是契丹人吧?阿保机的八世孙?这还真是缘分。”
  “或许当真是长生天的庇佑吧……”斡尔达抬起头,看了看漫天璀璨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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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大多数史料看,实际上别儿哥的年龄应当大于昔班。但是考虑到别儿哥作为老拔重要的继任者,所以文中将他年龄缩小,突出一下小屁孩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