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坚独孤伽罗废立了太子, 就算立的是喜欢的儿子, 也耗费了许多心力和感情, 两人都是年近半百之人, 经过杨俊杨勇杨广的事以后,彷如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一般, 垂垂老矣。
贺盾问了石云, 说是杨坚独孤伽罗这两年来时常心情不虞,越发不爱吃药了, 也闻不得药味了。
贺盾一去才行过礼,杨坚独孤伽罗便开口说让她不要给杨勇求情,也不要去见他,贺盾心里苦笑一声, 东西都抢了,说什么不都无力么,如若做不到,还不如不说。
贺盾本也没打算再见杨勇,便点头应了,“我知道的。”
眼下还是寒冬,外头风雪肆虐,杨坚正坐在一旁烤火, 闻言看了贺盾一眼, 嘱咐道,“你莫要把你母亲的话当耳旁风,江山社稷分量不轻, 一山不容二虎,杨勇若非彻底失势,不单是他,还有朝中暗藏的贰心之人,必定心存妄念,将来易生事端,现在冷落他,是为他好,兴许还能留得一命。”
“好。”贺盾点头应了,她哪里还能坦坦荡荡地去见杨勇,因着杨广暂时还住在长安附近的大兴县,今日她和杨昭晚上也要回那里住,杨勇暂时被圈禁在东宫看管起来,大概是碰不上的。
杨坚问了些江南的政务,贺盾一一答了,陪着说了会儿话,她打算先出宫去看看自并州调回长安的王韶,还有随杨广一道上京来的李德林,便把杨昭先放在宫里,自己先出宫一趟。
东宫离宫门更近一些,在路的另外一边,贺盾没打算过去,只隔着大老远远远地看了一眼,东宫外是一大片清水湖,早年杨勇挖出来避暑用的,眼下里头都是枯枝败叶,再加上结了冰,看起来十分萧索寂静,贺盾沿着湖边走,没打算在这里多待。
只那头的人眼尖,还未等贺盾把视线从远得快看不清的东宫上收回来,就听见寂静空荡的雪地里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唤声,唤她的。
围在外头的禁军纷纷骚动起来,贺盾听出来是杨勇的声音,却没辨别出他人在哪儿。
是杨勇叫她过去。
贺盾毕竟不是问心无愧,被他这么喊了一下,脑袋当真懵了懵,一时间当真是想转身就跑,回过神走了两步又堪堪站住了。
杨勇的声音就有点气急败坏的,几乎可以说是用吼的了,“杨二月!你给我过来!”
他现在是被幽禁的罪臣,但毕竟前太子的身份还在着,守在外头的卫戍倒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只言语上让他赶紧从树上下来云云。
贺盾往那一株自东宫里冒出头老高的榕树看去,果然看见了一个晃来晃去会动的身影,远远看着只觉他偌大一个人踩在细枝丫上,枝叶摇动,积雪扑簌簌落下来,淋了下头的卫戍一头一脸。
贺盾忙绕过湖泊跑过去,守兵不给她进,杨勇说他在树上,她站在墙外,两人这么说话也是一样的。
站过去必定要淋雪,贺盾现在身份是太子妃,卫戍倒也没太拦她,左右看了看叮嘱了几句便让她进去了。
杨勇三两下自树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大步走到贺盾身前站定了。
贺盾是心虚,看杨勇这架势,当真觉得打她一顿她都不意外的。
杨勇身上穿着粗布衣衫,脸色憔悴,彻底失去以往张扬爽朗的笑容,身形比起两年前,也瘦了许多,想来是这段时间吃尽苦头了,尤其是精神上的。
杨勇看贺盾站着一动不动,倒是哈哈笑了一声,“你跑什么,怕我打你不成?”
现在还笑得出来,贺盾看着杨勇默然无话,听说先前太子被废、诸子诸女皆被贬黜为平民时,杨勇给杨坚上表请罪,没得原谅,伤心失望都差点癫狂了,现在这两月过去,他大概比先前平和许多了。
凭心而论,贺盾很喜欢杨勇这个人。
他和其他杨秀杨谅都不同,杨勇玩乐归玩乐,但天性洒脱爽朗,没什么坏心眼,心地也善良,没因为玩乐闹出过什么人命,也没有烂杀忠臣良将,杨勇的署臣里有一个叫李纲的,用中人二字形容杨勇,说杨勇这样脾性的人,即容易被人教导成好人,也容易被人影响成坏人。
杨勇的失败之处,一来是他自己本身没有什么开创盛世名留青史的雄心,二来又缺乏父母亲的正确管教,身侧各自为利的佞臣太多,昆弟之中杨广又太拔尖。
若非如此,杨勇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外头风冷,杨勇带着贺盾进了里头,里外两层卫兵围着,倒也没人管他们。
杨勇就坐下来道,“说真的,高熲一直跟我说杨阿摩不得不防,我没放在心上,不过这两个月我想了想……呵,我就算防,又如何能防得住。”
贺盾摇摇头,未答话,一个处心积虑苦心经营,一个大大咧咧毫不设防,到高熲提点的时候,已是木已成舟。
杨勇似乎也不需要贺盾回答,就自顾自说道,“你看这次打突厥,五弟统三路大军,都没敢上前线,杨二不一样,一路斩兵过将,打仗的谋略手段不肖说……”
“我是后来才听说他是大周战神宇文宪和王轨的徒弟,我过了这么多年,没长什么本事,杨阿摩却偷偷摸摸这么厉害了,先前累积下的战功姑且不说,坐镇江南把江南变成富庶鱼米之乡,连带着天下百姓都跟着受惠不少,他除了皇子这层皮,靠自己的才干本身也能封王拜相,我哪里拼得过他。”
杨勇说得面色怅然,“你看他,一颗心真是黑得跟锅底有得一拼了,年年送我东西,儿子大大方方搁在我这里让我半养着,事到临头说翻脸就翻脸……他半点风声不露,等我长废了他趁火打劫,缺不缺德……我若是上进些,他赢了大概还光彩些。”
杨勇说着顿了顿,朝贺盾问,“他这两月不在我面前露面,阿月你说他是不是跟你一样,因为愧疚不安不好意思见我了。”
这哪有可能,贺盾见杨勇看着她还真像一回事,噗嗤笑了一声,摇摇头老实道,“肯定不是,大哥你想多了,阿摩铁石心肠,他不来估计是真忙。”
杨勇被噎了一下,丧气道,“我翻遍史书,再也找不出一个比我更惨的前太子了,朝中文武大臣,一边倒朝着杨二,同情我的没几个,他当上太子,佛道两教争相庆贺,可把我气得差点卧床不起。”
贺盾听他说气,不知为何却没从他这些话里听出气和恨来,不由有些怔忪,无论是她知道的史料,还是现在正发生的事实,都明明白白昭示了一件事。
杨勇从被废至死,想见杨坚都只是想认掉他自己的过错,并且辩解自己身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他对杨坚并没有不轨之心,孩子也是杨家的子嗣,他也没有要害弟弟的意思。
从始至终都没有攀咬过其他人,包括夺宗的杨广在内。
贺盾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轻声道,“大哥定是很气很恨阿摩了。”
杨勇道,“当然恨了,他抢走了我的东西,那不是普通的东西,是滔天的权势和江山,我现在被幽静在这生死不知,父皇绝情绝义,杨二大概还想要我的命,我不恨他我是不是傻。”
他就是傻啊。
贺盾心里闷闷的难受,问道,“那大哥你为何不朝父亲揭发阿摩处心积虑。”
杨勇朝外头的禁军抬了抬下颌,端着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我也见不到父亲。”
杨勇看着外头白皑皑的雪花,又补了一句,“我思前想后,觉得再来十个我,我也赢不过他,再说我毕竟是大哥——”
杨勇说着朝贺盾道,“你和杨昭是你和杨昭,杨二是杨二,阿月,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自小在我家长大,我就是你亲大哥,你回去告诉杨二,胜者为王败者寇,让他大大方方滚回来住东宫,爽快些,还有点气概。”
我毕竟是大哥。
大哥就有大哥的样子。
你不当我是兄弟,但我自小是把你当兄弟看的。
杨家的人多心硬冷血,独独养出这一根另类的独苗,却不适合生长在宫里头。
贺盾抚住难受酸涩的眼眶额头,将心里翻腾起伏的情绪硬压了下去,朝杨勇无奈道,“是父亲说起于大兴,让杨二先去那住着,希望他也能大兴以继帝业。”
杨勇半响不语,朝贺盾问道,“你和昭宝宝还好罢。”
贺盾点头,“都很好。”
杨勇点头,又笑了一声,“阿摩样样都占了全,娶的王妃是你,昭宝宝又聪慧听话,我就没有这么喜欢的人。”
贺盾莞尔,轻笑道,“他喜欢我估计也后悔着呢,以后还有得他后悔的时候,他其实内里的劣性很多,好色,爱好奢靡享乐,琴棋书画吃喝玩乐什么都占全,以前是靠自律自觉,以后我样样管着他,他也享不到什么福,也不知他到时候会不会肠子悔青,哈。”外头士兵围在外侧,他们俩离得近,这么小声说一说倒也无妨。
杨勇听了吃惊不已,“阿摩好色,阿月你莫不是开玩笑,阿摩可是我们大隋第一大情种,第一大贤王,啧,你说的若当真,我是没法想象了。”
那只是登基前,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看清楚杨广的真面目。
贺盾摇头,“他就是自制力比较好,天分也高,能忍。”
杨勇咂舌道,“那他也够厉害的,也够可怜的,累不累啊,我看是父亲不好,当年让我们做宇文赟的伴读,阿摩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贺盾也觉得这些事是挺神奇的,她若不在杨广身边,大概也是看不出来的,毕竟史书上记载,也是站在后世人的基础上,他确实是骗过了大多数朝臣,骗过了杨坚独孤伽罗,后头登基上位,才肆无忌惮露出了真面目。
两人聊着天,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杨勇朝贺盾道,“我现在在这思过,等闲也出不去,想叫你时常来陪我说话是不可能的了,不过阿月你有空帮我去看看杨俨他们,现在也求不了别的,不冷到冻到便成。”
贺盾点头应了,杨勇看了看天色,朝贺盾摆摆手催促道,“你快回去罢,我怕待会儿阿摩找来了这里,我实在不想看见他。”
贺盾想着去看杨俨他们,便也没再这多留,很快便告辞了。
出了宫门果然见铭心驾着马车在外头等着,杨广在雪地里踱步,昭宝宝跟在他身边,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听见宫门口的行礼声,都朝她这里看过来。
现在两人是政敌,杨广不好出现在杨勇的子嗣面前,一来贺盾不想再起什么风波,二来大概也请不动杨广,所以她跟杨广说自己去看一眼,给杨勇报个平安什么的。
杨广没反对,给她指了地,先带着杨昭去拜见了李德林王韶,贺盾一个人去看杨俨他们了。
第129章 做梦
杨勇的子嗣宫妃都住在一处, 眼下是在风口浪尖上, 杨广若当真动了这些子侄们, 难免会传出刻薄无情的名声, 杨坚那里也没法交代,所以就算杨广想要斩草除根, 也不会是现在。
贺盾暗中仔细看了, 确认吃穿用度皆不差,孩子们神色也还好, 心里稍稍放心了些,回了宫里给杨勇报了平安,让他安心。
贺盾与杨勇说了会儿话,等出了宫和杨昭杨广汇合, 天已经黑透了,大兴县离长安城并不远,而且路好走,坐马车出了城不到两刻钟便到了。
杨昭在马车上便犯了困,只他不肯睡,头一点一点的还要和贺盾说话玩乐,等到了府上,贺盾待着他洗漱完, 这才安安稳稳睡下来。
对大人来说就还早, 贺盾陪了一会儿睡不着,便起来去了书房。
杨广一回来便在书房处理政务。
贺盾也没扰他,在旁边找了个案几, 拿出自己随时带着的小册子看起来。
上面记着一些她从杨勇那得来的信息。
杨勇的妃子美人现在都被看押起来,杨勇的意思是没子嗣那些请她安置一番,只数量特别多,很多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是哪里来的有什么特长,谁送的有没有娘家他也不知道,能用得上的信息少得可怜。
贺盾就把这件事和杨广说了,请他派人帮忙查一查,好根据个人的情况做个妥善的安置。
因着贺盾在里头掺和的关系,他和杨勇的关系现在不清不楚,还有那些原先的太[子党们,不是纯粹的死敌,要多说两句却并不干脆,连杨秀杨谅这等冲动易怒的人,看着他都是一脸难言的复杂,现在贺盾会为杨勇的事奔波考量,他真是半点都不意外。
杨广看了看贺盾,半响自后头柜子里拿出了一沓册子,递给了贺盾,又接着处理政务了。
贺盾接过来打开一看,瞧见里头细细的名录,再看看对面的杨广,真是没话好说了,里头按品级大小,家世背景性格脾性一一罗列清楚,事无巨细,贺盾越看越是觉得大开了眼界,他手底下有一波人大概就是搞特务工作的。
贺盾看了眼认真专注的杨二,实在连说话的心思都没有了,有了详细的履历就好办得多,这上面连对此人的性格脾气有何可用之处都写得一清二楚,再好不过了。
杨广倒也没反对贺盾这么做,这些女子毕竟跟过杨勇一场,成了罪奴胡乱流落在外,伤的是杨家人的体面,他本是打算花点钱财将这些人圈养起来,贺盾想安置她们,倒也无妨。
只他现在多少有点破罐破摔,这等来路不正居心不良的册子想想也就直接拿出来给她了。
贺盾看得认真专注,杨广看她这样,心里倒是泛起了丝甜意,她知晓他不为人知的一面,虽是有过生气伤心失望,但似乎从未想过离开他,若放在以前,这样的册子他便是有,也不好立刻拿出来的,总得装模作样查一查再给她,毕竟不是君子所为。
如此她是不是接受了他的一切,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他停顿得久了,笔尖上的墨汁结成滴,落在奏报上成了一团污渍,杨广看妻子精致的五官在烛光的映衬下别样好看,索性搁了笔,起身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来,就只是些宫妃的信息癖好,来历家世,再加上舞姬歌姬美人,数量不少。
杨广坐了一会儿见贺盾只专注做自己的事没理他,轻笑了一声,自后头揽着她,下颌搁在她肩头上,在她耳边低低道,“阿月,很好看么,为夫和你一起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他哪里是来和她一起看的,贺盾推了推他的脑袋,无奈道,“阿摩你莫要来捣乱,这些女子能回家的不多,回家能过上好日子的更少了,她们好歹跟过大哥一场,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安顿比较好。”
“她们现在好吃好喝的待着,不是什么要紧事,过后再弄也无妨,阿月你想知道这次打突厥的事么,为夫可以给你说一遍。”他倒不是真想和她谈论这些事,不过是想腻着她说话罢了,两人算是久别重逢,他只想好好和她待一会儿,并不十分想处理政务。
贺盾莞尔,知晓他是无聊了,想了想便合上了册子,偏头在他脸上亲了亲,笑道,“阿摩,是不是想我啦?”
巧笑嫣兮,清湛湛的眼里波光粼粼,烛火的映衬下分外好看。
杨广被她看得心脏发麻,嗯了一声,他本只是打算抱抱她,不曾想这会儿才亲亲她便亲得浑身滚烫情潮涌动。
要命。
杨广喘了口气,紧了紧手臂,朝怀里的贺盾哑声道,“阿月,天色晚了,我们早些歇息罢……”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带着微微沙哑的磁性,手也慢慢的不规矩,分明是饿狠了。
贺盾乐了一声,伸手搂着他的脖颈回亲他,她虽是有了烦心事,但依然想念他。
杨广气息不稳,正打算把人抱起来去沐浴,外头来了铭心的禀报声,说是郭衍段达张衡等人求见,有要事相商。
杨广没应答,外头铭心又问了一遍,声音大了一圈,估计再不应答就会敲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