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珏冲他们亮了亮手里的针盒,歪头一笑:“给你们针灸。”
原本鼓起气焰,准备接话打压一番的人结结实实地噎住了,室内霎时鸦雀无声,静得仿佛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
花珏将针灸盒往桌上一放,“啪”的一声脆响,屋里的人又集体抖了三抖。
半晌后,他悠悠出声了:“你们——”
“要谨遵医嘱,没事不要乱跑,有问题就叫人。”
一片沉默。
“听明白了么?”他陡然抬高声音,众人又是一抖,点头如捣蒜。
听花珏发表完了讲话,道士粽子团目送他一身潇洒地走了出去,随后纷纷开始大喘气,不停小声骂着娘,互相抚慰着,室内的气氛一时和谐无两。
吓完了人,花珏觉得心情好了起来。他在井边打了清水洗手,边瞅着倒影着树荫的水影,边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眼下玄龙和那帮道士同在一个医馆中,虽然玄龙现在是人形,还能瞒天过海,但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发现。
“还是早日将他送回去罢?”他默默想着。
就在此刻,他身后的院落中陡然爆出一阵喧哗声,尖叫声划破了夜幕将至时的寂静。花珏丢下水盆往回赶去,刚奔到里间,便被几个药童惊慌失措地拉住了:“花,花先生,你带来的那个病人失心疯啦!老师快被他扼死了,谁都拉不回来,你赶快过去罢!赶快过去罢!”
花珏听了也是心头一惊,一路横冲直撞地冲进了玄龙在的里间。一进门,他便见到玄龙已经醒来,将老医生按在床边,仿佛拎一只小鸡一样掐着老人的脖子,眼神狠厉。他上身赤|裸,背后几道伤口深深渗着血。长发漆黑,眼瞳漆黑,仿佛照不见任何人的影子,那双俊俏的眉眼中只剩下泛红的、扩散在灰色阴翳中的血痕。
花珏死命冲过去护住老先生,使劲想把玄龙的手掰开。仿佛是嫌他碍事,玄龙陡然松开了手,转而狠狠地将他压在了床上!
老先生狼狈地滚去了一边,不住咳嗽着,一帮药童赶紧给他掐人中顺气。另一边,花珏感受到了窒息般的压迫力,来自他被玄龙扼制住的喉头。
玄龙已经谁都不认识了,年轻人柔软白皙的脖颈仿佛要在这一瞬间被暴戾的男人折断,薄薄的肌肤下就是温热的血,是花珏自小以来就比旁人要更加脆弱的命。
花珏尽力吸着气,拿渐渐充血的眼睛去看他,勉力从嘴唇中挤出一个字:“嘲……”
接着,他看见玄龙的眼神变了。
随着他的声音出口,如同鸟儿轻轻合拢尾羽一般,男人周身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凌厉的威势骤然消退,眼中的杀意褪去,变得渐渐清明起来。
“宁……清?”
玄龙松了手。说出这两个字仿佛让他感到痛苦似的,他面上浮现出一丝稍纵即逝的黯然。花珏大口吸着气,感觉胸肺里火辣辣的疼,连说话声音都是哑的:“你怎么了?”
另一边,老医生喘过气来,摇摇头:“我是准备给他缝合伤口……但他可能以为我要害他,我剪刀还没下去就被他按着不放了。”
老医生整理了衣襟,不满地看了周围的药童几眼:“看什么看?继续了,缝合!别给我捅娄子,这么多年了,失心疯算什么?老子我见过的疯子还少了?”
老人稍作休息后便立刻回转了精神,意气风发地指挥花珏扶着玄龙,为他压着衣襟。
玄龙低垂着眼睛,始终不说话。花珏小心翼翼地靠着他,一只手轻轻揽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道:“这里……是治病的地方,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会害你。”
玄龙似是在病中感到了疲累,他闭上眼睛,靠在花珏肩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老医生处理完毕,让花珏负责剩下的艾灸,花珏摸来艾条,点燃了轻轻往玄龙身上靠。
“可能会有点热或者疼,你忍着点。”
周围人都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花大宝已经困成了一团球,趴在火炉边呼呼大睡,花珏低下头给玄龙按着穴位,男人强壮有力的肌理落在他眼中,直接超出了他十九年来的所见所想。他反复在心中强调着“色 | 即是空空即是色”、“妙手回春心无旁骛”,一条艾烧完,他将那点熏人的微光吹灭,却被面前的人揽入了怀里。
花珏愣了愣。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玄龙抱着,但不知为何,他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推拒。玄龙将头搁在他肩膀上,绵长的呼吸响在他耳畔。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还知道我的名字?”
花珏轻轻道:“你是龙神的第三个儿子,对吧?龙生九子,老大是囚牛,老二是睚眦,你的名字是……嘲风。”
玄龙没有动。
很久之后,他低低地道了声:“对不起。”
花珏挠挠头:“老先生那儿我会去赔罪的,今天的事不怪你,你好好养病吧。”
花珏耐心等着玄龙的回应,他一面被他抱着,一面拿起一片新的艾条,准备点燃了接着给玄龙熏艾,他低头看了看男人的背部:数道伤口纵横交错,新伤盖旧伤,几乎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不知以前经历过何其惨烈的战斗。他下手极其小心,末了又拿起浸了药水的棉布,为玄龙一圈一圈地缠好。
做完这些之后,他推开玄龙,把带过来的大花牡丹被子抱过来给玄龙盖着:“好好休息。”
玄龙有些迟疑,抬起头来望他。
花珏立在原地,目光警惕。
接着,玄龙往旁边让了让,空出一个人的位置,继续望着他。
花珏:“……”
对方盛情难却,花珏借口要喝水出去溜了一圈,找老先生讨一个床位。老先生对他吹胡子瞪眼:“你当我这是客栈来了?就一张床,你和你的姘头凑合着挤吧,去去去,一边去,我这里忙着呢。”
花珏灰头土脸又回了房,在玄龙的注视下,掀起被子爬上了床铺。
不过今天玄龙很给面子地没有抱着他,花珏睡着睡着也放下心来,中途还跑下去把花大宝抱了上来,拿小毯子给裹好了。
他其实对医馆中的每个房间都很熟悉,小时候,他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这里度过,不停地喝药、扎针,有些药苦得能让他把胆汁都吐出来。别家小孩都是来了便走,唯独他花珏一人被奶奶塞在被子里,床榻边是小小的药炉,里面温热的火光从来都没有断绝过。
那时候他以为医馆是他家的,因为这里有猫有奶奶,和住在自己家里也并没有不同。
但是现在奶奶不在了。
灯灭了,黑暗中,玄龙的声音响起:“你不开心吗?”
花珏道:“有一点。”
沉默了一会儿,玄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谨慎:“你……怎么了?是因为我么?”
他不说还好,这一提,花珏立刻想到了今天白天的事。
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喃喃道:“我……送你过来的时候,被桑先生遇到了。”
玄龙哑然失笑。龙类在黑夜里视物如同白昼,他能瞧见面前的年轻人有点黯然的样子,眼里像是有一条潺潺小溪。
玄龙慢慢地出声了:“花……珏。”
他叫他这一世的名字,这还是第一次。但花珏已经睡着了,玄龙等了一会儿没见回应,便如同前几夜那样,轻轻地将面前的人抱入怀里,用被子裹住。倒春寒的日子里,火一旦熄灭,屋子里很快便冷了下来,只剩下睡着的人与醒着的人之间……呼吸相抵时带来的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龙生九子的版本各有不同,有的版本记载第三个龙子是狴犴,有的则说是嘲风(这个版本里狴犴是第七个儿子)。
这里给玄龙选用的名字是嘲风,就是保护家宅的那只暖心神兽~不过本文全文基本会直接采用“玄龙”二字来称呼我们的小攻……不影响,和玉兔一样非常省事……
第10章 术-琢玉
“花珏……表字掩瑜。名与字都带玉,双玉为珏,玉石刚好压制偏阴命的邪气。终身不能婚娶,不能冠发,穿红带护命玉,不食荤腥……别说他是偏阴命了,护得这么周全,就是正阴命恐怕也能苟延残喘地活上不少年。他应当是个懂行的人带大的。”
深山的宅院中,黑袍少年闭目静坐在一个火盆前,面色苍白,嘴里念念有词。立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枯槁老人,他小心观察了一下身边人的脸色,咳嗽了一声:“那个小子么……不是说由一个老婆子带大的?难道也是同行?”
无眉睁开双眼,眼中像是发烧了一般跳跃着灼灼的光华。他并没有理会身旁老人的话,而是站起身来念了个咒,看向门口。
门口阴风阵阵,吹得人头皮发麻。每当无眉要静心研究什么事情的时候,旁人是插不上嘴的。更可气的是,这小子从来不介意身边是否有人偷师,从来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多少人曾在他做法的时候暗暗窥视,最终却无功而返。
老人裹紧自己的袍子,知趣地出门了。他是青宫道长,闻名天下的如意道人,却也不得不看这个小萝卜头的脸色。
旁人离开了,屋里安静下来。门缝里窜进来几个薄薄的纸人,四肢俱全,每个纸人都有一张模糊惨白的脸,接近半人高。若是寻常人看到了这些东西在街上乱晃,大约会活活吓死。但在无眉这里,它们是他的好朋友,话不多,还非常好用。
“放这吧。”无眉命令道。
纸人们腰肢软化,扭动得十分妖娆,托举的东西滑到了地上。紧接着,它们排着队一个一个地跳入火盆中,在火盆里胡乱挥舞了一会儿,然后化成了灰烬。
它们给无眉带来了一个包裹。这些没脑子的东西不会给布条打结,包裹拿来时就是敞开的,想必路上还掉落了不少物品,但无眉要的那样东西还在——一个锦盒,用松花色的布包了一层,拆开后是一只象牙白的琢玉笔。
他将那支笔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铃铛随意摇了摇。那铃铛的声音清脆悦耳,直透人耳膜,停下之后仿佛还能在脑海中盘旋不去似的,听久了十分伤神。无眉面无表情,等铃铛声过去后,房屋的角落里陡然显出几团灰色的雾气,慢慢地向他涌来。
很快,屋里冒出一些压低的窃窃私语声,嗡嗡的如同蚊子叫,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压迫感。
“怨铃……凡人召来我们所为何事?”
“凡人召来……何不参拜我们?!”
无眉端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很快,其中一团灰雾聚得越来越浓,眼看着就要将他包裹住,仿佛天阴了一般,在遮掩了人视线的一片灰色中,无眉准确地找到了一张扭曲阴森的脸,啪叽一声将一张符拍了过去。
浓雾稍有散去。
无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的伤痕再次开裂,他刚刚用这只琢玉笔写了几张符,拍在那张鬼脸上的正是和昨天一样的、将他拦住的“请回吧这里不让走”,他连花珏那一手不太漂亮的字都仿得十成十像。
然而那团灰雾只停滞了一瞬,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刺耳难听的尖利笑声,像是不断磨牙的声音不断磨在人心头,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无眉刚写的符咒并没能阻拦它们的脚步。但他仍然十分镇静,抽刀在自己臂膊上狠狠一划,鲜血泼进面前的火盆里,淋湿了杏黄色的符咒。
他唇齿间迸出一个字:“破!”
灰影狂舞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无眉听着这些不属于人世的东西尽情嘲笑他的声音,缓缓地将衣袖拉下来遮住自己的伤口,站起身来。
他低头看了看一边的琢玉笔,似乎有些惋惜:“不行么……”
他疲惫地挥挥手,带出几滴血溅落在地面上,用自己的血续出一个复杂难懂的图案。图案落成的一瞬间,屋里的雾气却陡然消散,那些东西的笑声、尖叫声在一瞬间便被掐灭了。
他冷冷地道:“我最讨厌你们罗刹鬼了,就你们整天有嘴叭叭的,吵死了。”
他将琢玉笔丢回包裹里,坐在原地又思考了一会儿。随后,他找来一个小本子,往上面写了几笔:
——判官笔,暂时只为花珏所用。
——使用条件:不明。
——对象:不明。
写完后,他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算了,还是给他送回去罢,放我这里也没什么用了。”
正说着,他突然看见门缝里又慢吞吞爬进来一个纸片人,头上顶着什么东西。
他立刻想到,方才的纸人们带回来的是个不完整的包裹,花珏的包裹里未必只有这支笔可疑,若是还有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也许就可以解释那天的事情了吧?
他打起精神,看着那个掉队的纸人慢吞吞地将东西放下,对他鞠了一个躬后跳了火盆。无眉定睛一看,气得险些闭过气去,大叫道:“这是什么玩意儿?烧鸡?酱肉包子?说了多少遍这种东西不要带回来!”但那个犯了事的纸人已经飞快地烧了起来,一点渣渣都不剩。
花珏醒来时,发现玄龙还睡着,自己照例被一龙一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他现在觉得自己的心态非常平和。他把花大宝拎到一边去,然后有气无力地从玄龙的怀抱里钻出来,对着被他惊醒的玄龙道了声:“早。”
玄龙乌黑的眼睛望着他:“早,花珏。”他特意将后面两个字说得大声了一些,好让面前的人注意到。
花大宝在床上打了个滚儿,滚进玄龙的肩窝处,接着睡了起来。花珏刚睡醒,直接忽略了玄龙的努力,揉揉眼睛下床,将压皱的衣物捋。他摸着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的肚子,四下找着自己的包裹。
他记得昨日自己是将包裹散开了放在火炉旁的桌上的,但此刻的包裹却是系好的,位于门口的一个四脚凳上。他打开看了看,该有的东西一样都没有丢,唯有他放笔的锦盒上多了一张字条:“重要的东西就应当像肚兜一样贴身带好,没有下次了。”
落款,无眉。
花珏:“……”
他拎着纸张,有些不知所措。玄龙把花大宝的四个爪子摆正,给它盖上被子后也下了床,凑过来看了之后,认真问道:“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花珏想了想:“一支笔。”
玄龙继续发问:“肚兜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