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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脱身(一)
  这赫然是解萦的玫花锥。小小一枚暗器,竟使出了如此不凡的威力,在场的两个男人都认出了它,均不可置信地向门前望去。
  破庙门前空无一人,他们却能隐隐听到清脆的铃铛声响。
  仇枫紧张地绷紧了身体,君不封却在鼻酸。
  来人必是解萦无疑。
  起初送她去留芳谷时,他送过她一副东瀛产的铃铛手镯,还夸下海口,说只要自己的一身功夫尚在,不管她走到天涯海角,只要轻轻一晃手臂,他都会找到她。
  如今自己功力全失,早不复往日那听声辨位的神通。而他们兄妹,也一直在人海中错过又失散。
  当初是他不管不顾抛下她走的,但铃铛声最终响起,是她来找他了。
  这两年里,君不封曾无数次设想过他们的重逢,好的发展自然是她“移情别恋”,向他大大方方地介绍仇枫,而最坏的发展也不过小姑娘给他下药,他重新成为她的囚徒。可就算做了再多天马行空的猜想,他们拥有的也仅是塔城那个泡沫一样消散的夜晚,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同她好好说说话,他以为那就是他们的永别。之后他屡次擅闯留芳谷未果,毒发也愈发频繁,他知道自己终将走回他既定的命运,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悄然死去,无人留意,也无人在意。
  他不再去做他们重逢的梦了,只是会殷切地想她什么时候出嫁,仇枫会不会好好待她,那柄短锥能不能如愿交到她手中,她会不会原谅自己的不告而别……
  现在她来了,不计前嫌地来了,她在最为命悬一刻的时候救下了他,用的还是当年他教给她的功夫。丫头一直有好好听他的话,这一手“小手段”,她从来就没有懈怠过。
  解萦的身影很快出现,直奔君不封而来。
  她似乎长高了些,也彻底褪去了几年前的稚气。她身上还是君不封熟悉的那套紫裙红氅的打扮。解萦幼时着此装扮,君不封只觉她娇憨灵动,冰雪聪颖,而少女的她着此打扮,灿若桃李,艳光四射。这一刻他甚至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也忘了一旁虎视眈眈的仇枫。他仅是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小姑娘,心酸得移不开眼睛。
  他知道自己想她,却不知道他是这样的想她。越是生死一线之际,那些一度困扰他的道德束缚就越不重要。他好想抱抱她,问她是否还在生他的气,闯荡江湖有没有受什么委屈,也想问自塔城一别后,她的身体是否安好,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君不封心痛如绞。仇枫既已追来,外面想必有数不清的天罗地网等着他。丫头短暂救了他的命,依她的脾性,势必要与自己共存亡。可眼下的形势,就算自己拼出个鱼死网破,只怕也为她赚不来一线生机。困扰了他几年的噩梦,在此刻终于成真——他到底成了那个拖累她前途命运的累赘。
  他当然高兴他们重逢,可他还是难过她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
  君不封的思绪很乱,甚至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呼吸急促,本就半跪在地的身体愈发佝偻,他甚至咳出了几口鲜血,那血迹正好散落在她的玫花锥旁,就像凋零的花瓣。
  解萦默不作声地收起地上的玫花锥,不去在意君不封的狼狈。她面无表情地瞥了仇枫一眼,仇枫不敢看她,手里的断剑也落了地,身子绷得愈发紧了。他毕竟是来杀她的救命恩人,本就心里有愧,他以为她会怒不可遏地抽自己几个巴掌,甚至会当场同他兵戎相向。但她仅是飞快地在他脸上溜了一圈,没有任何情绪。
  解萦的视线紧接着挪到了气力不支的君不封身上。
  君不封的眼睛很红,却不与她对视,仅是紧握着用心棍,咳嗽着低下了头。
  解萦的鼻子也在酸。
  当真是千钧一发,如果自己这夜不来。大哥就会命丧仇枫之手。
  夜里,她听燕云的吩咐,在客栈休养生息,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只觉得心慌意乱,喘不上气。燕云说她是许是“近乡情怯”,是在思春,但她却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征兆,也不管自己的疲累,换好了衣服就要往破庙赶。一旁的燕云拗不过她,也只得换了男装,同她一并在夜色中行事。
  燕云从小由奈何庄弟子轮番抚养,将她们的暗杀技艺学了个齐全,也很懂得如何在夜色中隐蔽身形。两人在破庙附近出现,没惊动任何人,屋顶上匍匐的仇枫亦并没发现她们的踪迹。
  这破庙附近不止有他们三人,还有其他形迹可疑之人。燕云同她在暗处观察了半晌,笑说你这位大哥的命真是贵重得很,不只是林声竹师徒,还有这么多赏金猎人等着当捕蝉的黄雀。开怀山庄悬赏了五万两白银要活口,干脆你也别拿他当相好了,不如就此把他卖给那个齐庄主,咱们二八分,姐姐我要一万两白银当跑腿费,剩下四万两都归你。有这四万两白银在手,什么样的好男人不是手到擒来,何必盯着一个臭烘烘的蠢乞丐。
  解萦心说大哥是她的无价之宝,千金万金都不换,也没不理会燕云的笑谈,仅是盯着屋顶上的仇枫看。仇枫既然在此,也就应了解萦启程时心里的不祥预感——他果然是要瞒过自己,单独对君不封下手。但他既然在破庙外守着,也就意味着如今的君不封还活着,她来得正是时候。
  眼下她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的留芳谷,风声鹤唳。那时的大哥刚刚行迹不明,她身旁也凑来了不少意图不明的人,妄图从大哥失踪这件事上分一份好处。现在不算四周各怀鬼胎的赏金猎人,连燕云也开起了君不封的玩笑,解萦没办法判断她这番话的虚实,是不是君不封得救后,燕云会转手卖了他们兄妹,转头找齐庄主讨那五万两的酬劳。
  而那对自己情真意切的小道士呢?他口口声声说会代她找到大哥,他也理应清楚她出留芳谷就是为了寻找君不封的踪迹,他明明知道君不封对自己有多重要,可她看见的,是他在不时调整自己的佩剑,随时准备对庙里的人出手。
  塔城一事后,解萦强摁着仇枫与她有了单方面的肌肤之亲,她固然是怨恨对方,但也终究将他放在了心上,十天半月会想想他的近况。解萦也清楚自己的喜好朝着一条古怪的小径一去不返,只怕这世上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百分百地接纳自己,而仇枫对她的迷恋虽让她可鄙,但他为人端方重义,对认定的人和事均是一心一意,即便他害怕她的手段,也从不轻易逃避,就是哭得再厉害,也没说要让她停下。某种程度而言,他确实是适合自己怪癖的良伴,是她入幕之宾的最佳人选。
  这些年来,解萦心里就只装着一个君不封,君不封对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肯把仇枫放进心里,哪怕只有小小的一角,也已足以彰显她对他的认可。
  可叹她刚刚对这个道士上了点心,他转头就对自己最在意的男人动了手。
  到头来,她的身边还是无一人可信。
  但没关系,就连她以为永远不会说谎的君不封也深深地骗过她,她可以不计较他的欺骗,毕竟她也冲他下过毒。解萦虽然恨君不封,也打定主意要借此之机将他重新捉回留芳谷,自此做自己一人的奴隶。但那是他们兄妹俩的家事,外人无权置喙。她一向把君不封的生死放在一切原则之前。仇枫既然敢欺骗她,那两人之间的情分也就不再!他是敌人,是道具,是她埋在林声竹身边的最后一颗棋子。
  晃神之际,燕云悄然无声地杀掉了附近的赏金猎人,趁着仇枫不注意,燕云回到解萦身边,心不在焉地拭着短刀上的血迹。
  “燕女侠绕了一圈,可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发现,都是些武功不入流的小角色,好消息是,他们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君不封,仅是发现了仇枫的踪迹,想跟着凑过来看看能不能蹭到什么便宜;坏消息是,这里面也有屠魔会的人,干掉他之前我盘问了一下,是林声竹那边的密信,让他来盯着仇枫……看起来你家这大傻子的事,没那么简单。”
  解萦身体一颤,她望了望还在屋顶的仇枫,心里飞快地闪过一个主意:“燕云姐姐,我还记得咱们结识之初,你就想干掉林声竹。现在我想,是时候了。”
  “哦?这是鱼到手了,准备收网了?”
  “见机行事很重要,估计再等一会儿,仇枫就会对大哥下手,届时我出场,你隐于暗中。林声竹既然派人来盯仇枫,也就证明他不确信仇枫能把这件事办妥,以他的性子,定会亲自来了结大哥。我们守株待兔,做一场戏,届时,我会把他的命交给你。”
  燕云本能要鼓掌,又怕引起仇枫的注意,只得无声朝解萦做了个鼓掌的手势。
  解萦眼睑低垂,轻声道:“至于你总说的,什么时候把仇枫借给你玩玩,那就这次吧,也是时候了。你玩完之后,也不用还我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你的小情人吗?这是好不容易逮到旧爱,转手就不要新欢了?”
  解萦摇摇头:“他背叛了我,我不要他了。”
  第十三章 脱身(二)
  等待仇枫出手的间隙,解萦和燕云大概聊明白了之后的计划。有了后路,解萦也不复初来时的凄惶,只是安心等待她与君不封的重逢。
  因为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真看到君不封的那一刻,解萦心里很平静。待走到他身边,她虽然内心凄酸,但尚能控制住自己,不在两个男人面前露出丝毫马脚。
  两年不见,大哥瘦了,也见老了。
  君不封在留芳谷养伤的那几年,虽然自己在飞速长大,可男人的时间却成了静止。在她心里,大哥始终是她幼年时那意气风发的样子。
  男人如今的打扮和他们初遇时很相似,须发遮掩了他的本来面目,衣物破旧不堪,乍看起来就和一个沿街乞讨的乞儿别无二致,就是他堂而皇之地坐在为赏金而来的猎手面前,也会因为自己的低贱,被猎手们视而不见。
  可大哥不该是这副样子,十年前的他就算被迫因任务扮成一个野人,那也是山野里最快乐的野猴子,仅是跟在他身边,就能感受到那自然的生机活力。
  可如今,她只感受到了男人深深的疲惫。
  在这些面目全非中,解萦也看到了熟悉的曾经。比如,他的腰间悬着自己绣的那个丑陋香囊,香囊颜色灰暗,布面陈旧,有些地方甚至开了线,想是他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又如,她赠他的武器,他一直有好好保养,刚才也是操持着它,同仇枫招架……解萦没忘记两人僵持时他对那小香囊的厌弃,可一路厌弃下来,他终究把它带在身侧。
  不那么恨他的时候,解萦也有想过,久久不来消息,也许大哥离开留芳谷后,另找了处与世隔绝的地方隐居。天下之大,他总能找到自己心仪的居所,过上他想过的逍遥日子。他从来就是拴不住的人。
  可现在的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就是有长棍做倚仗,整个人也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倒下。
  这两年他究竟在哪里流浪,怎么会让自己混到这般田地?竟连一个普通乞丐都不如?她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中毒不轻,虽然仅看脸色和面相看不出具体毒物,但已经可以推出这是一种罕见的烈毒,也不知君不封在这烈毒里究竟苦苦熬了有多久。
  她的怨恨突然不合时宜地来了,如果他不曾离开留芳谷,如果他让自己一直守在身边,这种小儿科的毒物,他又怎会轻易中上?就是中了毒,有她在身边,解毒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才不会像现在这样隔三差五地折磨他。
  可他宁肯忍着这样的烈毒折磨,也不愿回过头来找她。
  这就是他离开她的下场,他活该!
  她才不急着给他解毒,她偏要看这毒物把他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轻易给他解毒,只会显出自己的贱,她就要等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自己开恩,发誓说他这辈子永远不离开她,她才会救他!
  怀揣着这个恶毒的念头,解萦轻轻笑了。身侧的男人呼吸沉重,面色不佳,也跟着发了颤。解萦柔声道:“君大哥,十岁那年留芳谷一别,你我兄妹至此再未得见……如今,你还能认得出我吗?”
  男人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迷茫一闪而过,他的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宽慰笑容。他拘谨地点点头,还是不与她对视。
  解萦眼含泪光,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声音柔了又柔:“大哥,好久不见。”
  这话一出,竟有种沧海桑田般的幻灭。昔日朝夕共处宛如隔世,亲密无间的兄妹却要佯装一对半路走散的陌生人。
  赶在自己情绪失控之前,解萦转过头,看向一旁的仇枫。
  仇枫无颜对她,解萦却步步紧逼,偏要往他身前凑,仇枫躲无可躲,只得硬着头皮问:“小萦,你怎么会在这里?”
  解萦眨眨眼睛,向他露出一个诡秘的微笑:“你有靠谱的情报,我也有。”
  解萦没有仇枫想象得那般怒火中烧,可她的笑就像戴了层层迭迭的面具,他一时看不透她的真实想法。想到前几日收到的回信,仇枫脸色煞白,冷汗直冒:“你从那时就在同我演戏?”
  解萦眉头微挑:“演戏?我只是收到了两份情报,想着去扬州的时间还够,提前赶来苏州游玩而已。”她深吸了一口气,并不准备就着这个话题再聊下去。她轻声问道,“小枫,如果我不出手,刚才你就会杀掉他,对吗?”
  仇枫不敢看她的目光,他清楚从被她看到自己要对君不封痛下杀手的那一刻起,两人之间已再无任何可能。即便他确有放君不封一条生路的打算,现在也没必要说了,就算说出来,于两人的关系也无济于事,反而会被她认为是别有用心的狡辩。思虑至此,仇枫闭上眼睛,狠心道:“是,我是要杀他!他害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想杀他很久了!”
  解萦竟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亲昵地点了点对方的额头,带着点宠溺的语气责备道:“你声音那么大做什么,怎么还破罐破摔的,我又没有生你的气。”
  仇枫打了个激灵,张大了嘴,话也说不利索了:“小萦,你……”他欣喜若狂地搂住了她。
  解萦打了一个激灵,余光瞥了瞥一旁的君不封,她忍着那份不耐,轻轻拍了拍仇枫的后背。
  “我知道,大哥这些年犯下了很多不该做的错事,江湖人人得而诛之。就算当初我们有言在先,要求你们师徒为我出力,协助我找到大哥,那也是因为我初来乍到,不谙世事,不清楚他犯下的暴行究竟有多令人发指……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负责。你要杀他,我不怪你。”
  “不是的。”仇枫连连摇头,想到来之前林声竹那斩钉截铁的命令,以及信上对自己的大肆责骂,他难过地抓着自己的道袍,违心道,“不是这个原因,是我……贪图开怀山庄那五万两白银,一时鬼迷心窍……”
  “撒谎,你一个清修的小道士,平常也没对那阿堵物有什么兴趣,又怎会突然转性改做吞金兽。”
  “我……”仇枫心乱嘴拙,一时编不出因果,面前的解萦居然还有闲心冲他挤眉弄眼,仇枫更难过了。
  解萦抱了抱他,温柔地安慰道:“好了小枫,别再试图找补了。我知道你的为人,你不是滥杀无辜的性子,这一趟,是你师父派你来的。”
  仇枫身体一颤,发出一声哽咽。有了解萦的谅解,他就是为她死了也甘愿。
  仇枫擦了擦眼角的泪,咬牙道:“小萦,你赶紧带着君世叔逃吧。苏州这边水路发达,只消多绕几个圈子,就是有盯梢的人,也会被你们远远甩在身后。今天就权当我们没见过面。师父那边,我会说自己没能打得过君世叔,让他逃了。”
  一番话说出口,仇枫松了口气,压在心头的罪恶感也随着流露的真心烟消云散。
  解萦很意外仇枫的举动,她已在外面同燕云达成了秘密协定,事成之后,这仇枫就是她送给对方的报酬。小道士日后会遭逢怎样残酷的对待,解萦已经可以预见,可在这种时候,他居然宁肯去当一个叛徒,也要护他们兄妹周全。如果不是他传递假情报在先,欲刺君不封在后,解萦感动之余,也许就要信了他的鬼话。
  但现在,她仅是任由那感动流逝,低声道:“我若带着大哥走,这中原武林定是不会回了。你师父只要稍稍注意到我的动态,就必然会清楚你的背叛。到那时,就不只是你隐瞒了大哥的情报这么简单……你会成为屠魔会的叛徒。”
  屠魔会叛徒会有什么下场,仇枫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比起前途尽毁,受尽极刑,还是违心杀人更让他痛苦。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想让解萦难过。
  对此,仇枫只是轻松一笑:“师父不会这么对我的。”
  “未必。”一直半跪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君不封突然开了口,“他连至亲的茹心都敢痛下杀手,又何谈你我。我想今次他派你前来,应该不只是不想脏了他的手,你杀了我,就等于是有把柄捏在他手里,他日若拿丫头威胁于你,你便背叛他不得……小兄弟,你的心意,君某心领了。你还年轻,前途广阔,千万不要一时糊涂,毁了自己的后半辈子,一步错,步步错,我就是一个前车之鉴……你这样善良,我家丫头与你亲厚,是她的福分。”
  君不封撑着长棍起身,一点一点挪到解萦身边。
  解萦与仇枫之间小儿女般的亲密互动尽数落在他眼中,他清楚,丫头确实觅到了她的良缘。几年前,他斩钉截铁地对解萦表示,少时的迷恋都是过眼云烟,她对他的爱,也许只是一种好奇。
  现在他真的成了她的过去。他替她高兴之余,心里也有些许苦涩。
  这天下又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呢?
  但他还是欣慰她跨出了这一步,不在原地等他了。
  君不封从怀里摸出了短锥。因为之前与仇枫打斗,他身上旧伤开裂,衣服早就被鲜血浸透,短锥上也凝着他的血,看他身上甚至没有一块好布料可擦净短锥。
  解萦神色平淡地接过了这充满血腥气息的武器,没做太多表示。
  一旁的君不封却微微眯起眼睛,就像过往一样冲她笑了。
  解萦仰起头,拼命控制自己的痛哭。
  而君不封还是一如既往地望着她,声音轻柔得仿佛在同曾经的小解萦对话:“丫头,大哥害得你没能过上安生日子,也没能让你开心无忧地长大,反而总在让你为大哥担惊受怕……大哥一直很自责。大哥是个亡命徒,自知没什么东西可以送你,这是这次开怀山庄兵器谱上的名器,名曰‘破冰’,五十年来,这柄‘破冰’独占短锥魁首,尤其适合女子使用……”
  他顿了顿,喉头一股腥甜,头又在晕。
  君不封再一次力不能支地跪在地上,周身筋脉的频繁抽痛让他几乎握不住短棍,他拼了命地不想发出一丝疼痛的呼喊,却觉得越来越难以呼吸。
  适前和仇枫的一番打斗,加重了他的内伤,眼下似乎又要经历新一轮的毒发。最近这段时日,君不封毒发的时间一日赛一日长,频率一次比一次短。他已经明白,边境的巫医仅是用药物推迟了毒物发作的时间,但它终究会要了自己的命。
  现在似乎就是那个索命的时机。
  但这也好,总算让他偷出些时光,可以好好和她道个别。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眼下这个情况,他也不可能拖累着小姑娘与整个武林为敌。他已经无法逃出生天了,死反而是现在的最优解,他只有这一条死路可走,区别仅在于踏上死路的早晚。他抓着她的衣袖,两眼愈发对不上焦,小姑娘姣好的面容成了影影绰绰的幻影,他凄惶道:“丫头,你成亲的那一天,大哥也许等不到了。这柄短锥,就当是大哥送你的新婚贺礼,祝你和仇道长百年……”
  解萦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第十三章 脱身(三)
  君不封被解萦打的身子歪向一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解萦做了什么。
  解萦不受控地喘息着,随时有大发雷霆的可能。她毫不怜惜地将短锥扔到地上,骂道:“用神兵利刃讨我的欢心?我才不稀罕!”
  解萦这句话似乎把一旁的仇枫也骂了进去。仇枫在无为宫是公认的锻造好手,平时也喜欢收集鉴赏天下名器,解萦甩君不封巴掌的举动让他意外,但更让他心疼的,是那把被弃之不顾的短锥。
  仇枫自作主张拣回了短锥。用自己的道袍擦拭干净后,他满脸可惜地站在解萦面前,试图劝慰道:“小萦,开怀山庄鉴宝大会展示的都是名品。你惯用单手武器,我一直没能找到特别合适的矿石为你锻造把短锥。如果不是前段时间有任务在身,我本来也想去开怀山庄,为你赢得这柄‘破冰’。这是世上难得的神兵利器,比我给你打造的碎霜要好。君世叔的一片心意,你别辜负。”
  “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再是神兵利器又怎么样,它是好,可我不喜欢。更何况,拿它来慷他人之慨,区区一柄短锥就把我打发了?我这几年的时光……一柄短锥就可以磨平了?”她的笑容愈发凄凉,又突然恶毒地看着仇枫,“有些人八字还没一撇呢,现在就给我摆上新郎官的谱了?好啊,你既然喜欢,那你就捡去用了好了。这烂东西谁爱用这谁用,反正我不要!”
  “可这是……”
  看解萦怒气冲冲的样子,仇枫到底没把那句“这是他拿命换来的武器”说出口,他叹息着望了君不封一眼,将短锥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解萦对此只是冷笑,一旁的君不封微垂着头,面无表情,并没有因为她的尖酸而暴怒,只是那本就无神的眼眸愈发失焦,里面的灵魂也不知溜去了哪里。
  解萦恨他这个反应。
  密室里他们起争执就是如此,就算她叫嚷得再凶,他也始终像块石头一样一声不吭。没翻脸时,君不封身上起码还有点人气,是个情感丰沛的活物,翻脸之后,他是打定主意要做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
  可现在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竟还是这样。
  解萦气不过,又连着甩了他十数个巴掌,直到仇枫冲上前来拦她,她才堪堪停止。
  仇枫焦急地斥责道:“小萦,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他,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就算他是个大魔头,可他刚才分明在好好地和你说话,还给你送礼物,你怎……”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假,但他身上不也背了很多命债,我替那群枉死的无辜路人教训他,不行?”
  “可你这分明……”
  “滚。”
  仇枫一愣。
  “还要我再说一遍?我们兄妹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外人插手,滚!”
  仇枫的俊脸飞速染上了一抹绯红,气得七窍生烟,他一甩衣袖,径自去了庙外。
  碍事的人滚了,解萦冷哼一声,并不去庙外闹别扭的仇枫,反而又看向君不封。
  君不封显然是被解萦那十几个巴掌打懵了,他木然地捂着脸,本能地倒抽着气。解萦用了力气,强行掰开他的手。她尖利的手指摩挲着他凌乱不堪的脸颊,渐渐成了划,稍一用力,就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解萦连着划伤了他好几处软肉,才又开始温和地抚摸起他。
  她哼着幼时君不封哄她睡觉时的歌谣,动作轻柔。君不封在颤栗中渐渐回过神,以为解萦消了气,眉宇稍显活泛,正欲同她说话之际,他猝不及防地挨了解萦的一巴掌,又一巴掌,再一巴掌。
  只是短短几巴掌怎么够呢?不够!
  解萦才不管仇枫看见这一幕会怎么想,打就打了,她想打君不封已经很久了!
  她早就该这么打他了!
  他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划定她的人生?凭什么?她都已经克服了千难万险走到了他面前,为什么他还是不能正视她对他的感情?为什么还是要把她推给仇枫?他明明知道她最恨他开她和仇枫的玩笑,可他偏要在她最反感的地方反复踩!
  他都这么挑衅她的权威了,却没有胆子看看她的脸,他自始至终都不敢看她!
  她凭什么要这么任他拿捏?凭什么他就偏要规定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走?
  凭什么?凭什么!
  解萦左右开弓,直到抽到手掌生疼,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抽了君不封多少掌。
  也许是八十,也许更多。
  君不封被她扇得满脸是血,他跪在地上,就这么逆来顺受地迎接着她突来的暴戾。
  其实她也这么打过仇枫,而且经常是毫无征兆地突然袭击。来了兴趣就冲着可能在侃侃而谈或在默然深思的小道士狠狠一掌。
  解萦看起来柔弱瘦小,手上的力量却不输任何一个体格健壮的成年男人,仇枫时常被她一掌抽得耳鸣。
  没有人,尤其是男人,会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羞辱。即便仇枫对她已经足够包容,这样的袭击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他也会恼。
  但解萦时常在十几个巴掌内就彻底掌控住了他的情绪。
  最多的一次,她抽过他三十掌。
  仇枫被她抽得满嘴是血,打完之后,仇枫在一旁呕吐,然后光着身子蜷在一边,号啕痛哭,发着抖不让她靠近。
  解萦那时并不着急哄他,只是借此明白了一个道理。打人要打脸,这不仅能飞快地磨灭一个人的自尊,也能快速把他推到一个自怨自艾的深渊中去。
  仇枫痛哭的时候,她在笑。想着什么时候自己如法炮制,打到君不封身上。
  现在她打了,男人就跪在她面前,像座随时可能坍塌的山,开始他眼里还有迷茫,后面干脆连眼里的神采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活像一尊会呼吸的木偶。
  解萦讨厌他这样,他越是这么不理她,她就越要打醒他。
  手腕抽得生疼,她的恨意还是不能轻易磨灭,干脆狠狠踢了君不封小腹一脚。
  男人吃痛捂住小腹,竟吐出几口血来。血液染湿了解萦的紫裙,解萦愣了愣,赶在男人倒下前及时扶住他。
  君不封失焦了半天的眼眸终于与她对上了线。他还是往日那副慈爱的目光看她,解萦被他这样盯着,有些不耐,又有些怀念。
  她下意识把他整个人揽入怀里,想就地把他融进她的骨血。男人的脸颊紧贴着她的腹部,她摸着他杂乱的头发,落下泪来,声音也变得很轻很轻:“大哥,你怎么了,这两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突然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君不封的耳鸣还在持续。
  开始被解萦打,是茫然慌张,是无措愤怒,可被她打得多了,脸颊也麻木了,唯独那耳鸣一直在持续,解萦同他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
  突然回过神,是小姑娘黄雀一般婉转的声音,吱吱呀呀地问他,大哥,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他不过是要死了。
  而到死,她还在恨他。
  从他祝解萦与仇枫百年好合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如果解萦已经移情别恋,他的话不会是落井下石,只会是锦上添花。可迎接他的是他从未见识过的暴怒,就算是在两人闹得最僵的时候,她也仅是象征性地踩过他的头,那点羞辱与今时相比,简直就是一场不痛不痒的毛毛雨。
  他不会去想这两年丫头究竟吃了多少苦,她为他吃的苦太多,他想不透的。对曾经那个小姑娘而言,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她要打自己,怎么也不过分。
  可有些话,他还是要说,趁他现在还有命。
  他咳出一口血,死死抓住了解萦的手腕,冲着那愈发模糊的身影一笑,哽咽道:“丫头,大哥怕是,活不成了。我知道,我没资格乞求你的原谅,但有些事,大哥确实非做不可……大哥只是想堂堂正正地回来见你……但对不起,大哥要让你失望了。到头来,还是给你丢脸了。听你们刚才说,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命都被炒这么贵了,但这样也好……”他眯起眼睛,笑容是她印象里的和煦温暖,“丫头,你若还拿我当大哥,就最后听我一回……拿大哥去换功名吧。”
  “你!”
  解萦的一巴掌险些就要抽下去了,但她的鼻子在发酸。
  他们不该是这样的,大哥也不该混到这般田地的。
  君不封说完这一席话,强撑着的气力到了头,他又咳出几口血,彻底昏死在解萦怀里。解萦抱着他,暴戾已散得干干净净。她强忍着不哭,封住他的几处穴道,这才撕扯开他的衣物,看他身上的情况。
  君不封的身体很热,胸口蔚然的蓝鸟已经化为了全然的凤凰。而在凤凰花纹间盘旋的,是颜色突出的经络,鲜红的经络从四面八方而来,最终汇聚一处,直指心口。这与中了奈何庄群龙教的“花火”系列毒物的情形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解萦沾了一点他伤口上的血迹,轻轻一嗅,心立刻沉了下去。
  君不封体内混杂着数种毒素,复杂到她一时看不出其他几种毒物的由来。她能唯一确定的是,如果没有解毒药物的介入,不出三天,君不封必死无疑。但单有控制毒素的药物是不够的,不然迟早还会像现在这般,压不住他身上的毒素。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在一个半月内赶回留芳谷,萃取树王的精华,用以医治他身上的怪毒。
  原定的计划许是要打乱了。
  解萦开始准备是在苏州守株待兔,林声竹看起来只将君不封的下落透露给了仇枫,但如果仇枫那边迟迟没汇报,按林声竹的性子定会悄然前来苏州查探消息。那她只要和燕云一起合谋杀掉他,再使一招金蝉脱壳,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君不封转移。
  但现在,时间不等人了。
  她需要到就近的地方采药,先要吊住大哥的命。
  解萦利落地给君不封放了些毒血,又喂他吃下了自己这些年特意为他炼制的补气药丸。还催动内力,从他体内逼出了些许毒素。
  君不封接连吐出数口毒血,人渐渐回了神,注意到自己竟柔弱不堪地被小姑娘抱在怀里,他吓成了惊弓之鸟,拼了命地要躲。
  解萦本在心疼他的身体,见他如此抵触自己,又气不打一处来,偏不许他躲。
  仇枫在外等了多时,始终不见解萦出来哄他,他吹了半天的冷风,又悻悻地回了破庙,进来见到的便是一幅有些淫靡的景象。
  解萦扯了一块裙摆的布料,正在擦拭着君不封上身的血污。她也不顾现在刚开春,乍暖还寒,直接将男人的衣襟撕开大半,还由着性子用牛皮绳将对方捆绑起来。仇枫毕竟被解萦调教久了,立刻就看出这捆绑不是好绑,是对君不封的全然羞辱。
  而君不封身上似乎纹有一只凛然的青鸟,但看着又像腾云驾雾,凤凰涅槃。
  仇枫心里不觉一惊,细想这几年同那恶人的交手,他也曾挫伤过对方几回,阴差阳错见过对方脱去上衣的模样。那人胸前可从不曾有这样让人目不转睛的繁复纹身。
  君不封可能被陷害一事,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君不封本人也无意辩驳,仇枫到底没有告知解萦。但有了这个发现,也不担心男人会因此轻易丢掉性命,想来解萦也不会再为此事劳心伤神,心力交瘁。
  解萦委托仇枫去找一辆马车,方便他们赶路。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解萦需要不时采药,为君不封熬制药物。
  在无人问津的小路上,君不封被两个年轻人老老实实地锁在马车里,仇枫和解萦交替着驾马车。可到了临近的城池,解萦又换了副面孔。
  被迫半裸着上身的男人,被她强行拖出来游街。
  她拿绳子拴住君不封双手,先是将他拴在马车后面,慢慢吞吞拖行了一阵,后面又捆着他,让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马车后面。等这些手段都玩腻了,男人就被她五花大绑地送上高头大马,而她坐在他身后,盘着他的腰,怡然自得地驾马前行。
  君不封又气又惊,但他自始至终没对解萦的胡作非为有过一丝抱怨,只是黯然地接受了她给予他的一切羞辱。
  就仇枫对解萦的理解,解萦此举其实是在怄气。但为什么不怄气呢?她许是在恨铁不成钢,毕竟曾经扬名天下的大侠成了无恶不作,犯下诸多杀人凶案的刽子手,而刽子手扬名天下了,也不说来留芳谷看看她……
  出乎仇枫的预料的是,他以为解萦在这之后定会不遗余力地保下君不封,可实际解萦的建议是带着君不封直接去屠魔会翠微湖总部,将一切交给总舵主定夺。又说她已经修书给开怀山庄,讲明了原委,请他们届时出席屠魔会,来做个见证。
  解萦的打算令仇枫对她更为敬重。君不封对解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她并不准备徇私枉法。她接受对这个男人的一切惩罚。
  当然,把君不封交给屠魔会,又何尝不是毫无活路可言,但仇枫懂解萦的潜台词,为了不让林声竹从中介入,她只能选择背靠大树,借势压人。
  仇枫不后悔在破庙选择放君不封一条生路,但离翠微湖越近,他的内心也就越低落。
  归根结底,他没能完成师父的嘱托。
  师父待他视如己出,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解萦的父亲是他的恩人,师父又何尝不是。可惜,为了解萦,他让师父失望了。
  马车秘密驶向扬州,临到幻露湖畔时,他们迎头撞上了林声竹。
  第十三章 脱身(四)
  林声竹自把这个不光彩的任务交给仇枫,心里始终觉得不甚妥当。
  仇枫启程的第三天,他也不放心地上了路。果不其然,他在路上收到了仇枫为君不封求情的信件,林声竹在回信上将仇枫骂了个狗血喷头,可自己亦是辗转反侧。
  此前探寻君不封的下落,多是依靠屠魔会各地的探子,这次的消息同样来自苏州当地的密探,但有几条情报的细节与此前获悉的不同,林声竹追逐君不封的踪迹已久,当即就明白在破庙里调养生息的那位,才是君不封真人。
  若是依靠自己的渠道获取的消息,他确实会如此前同解萦约定的那般,悄悄放走君不封,让他们兄妹团圆。但偏偏,这情报是总舵主命令探子交给他的。
  喻文澜虽未多说,但林声竹明白他的意思:人摆在你面前,你是杀还是不杀。
  林声竹不傻,他清楚自留芳谷一事后,即便已经过了七年,喻文澜始终没再信任过他。君不封的生死,是对方交给他的考验,跨过了这一步,他就可以真正成为屠魔会的核心。反之,他和仇枫只能迎接被秘密剿除的下场。
  十几岁时,林声竹初入屠魔会,虽为的是锦绣前程,也不乏一颗行侠仗义之心。但也许,正义就不该以组织的形式来构建,陷得越深,就离初心越远。莫说是君不封几年前萌生退意,林声竹新近也想了,他会怀念昆仑山的雪,也总会梦见江南的雨,淅淅沥沥的,总让他午夜梦回,下意识摸着脸上的伤疤。
  如今就是无为宫亲自派人来请他回去当掌教,他的走与留,也都在喻文澜的一念之间。仇枫入屠魔会时间尚短,尚可来去自由,而他知晓的秘密太多,除非彻底验证了他的忠心,否则他始终都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林声竹清楚,就算自己不出手,君不封也必死无疑,只是喻文澜想让他去做这个刽子手。他可以把这一切包装得冠冕堂皇,去哄骗仇枫,让他代自己行事。但他又最是清楚,这一切不过是他为自己的懦弱找的借口。
  仇枫自抵达苏州后就没再给他回过信,林声竹疑心仇枫心软放走了君不封,后悔不迭,担心徒弟因此被屠魔会通缉,后面他收到消息,仇枫虽没对君不封下手,但他和解萦混在一起,似是要将君不封带往屠魔会翠微湖总部。
  徒弟大了,不听他管了,但本应在扬州等待与仇枫会合的解萦又是怎么回事?
  幻露湖是通往翠微湖和扬州的必经之路,林声竹决定在这里等他们。
  幻露湖以夜间湖面上时常浮起的异色迷雾而闻名。情到浓时,林声竹和茹心一度想隐居于此,后面他们也如愿在这里建了一处幻梦小筑。新房建好时,林声竹特意邀君不封前来做客,两人一度喝到烂醉如泥。
  茹心逝后,林声竹很久没回过这里,幻露湖是他的伤心地。可这次为了等君不封,他也把破败许久的幻梦小筑重新收整一番,等待老友重聚。
  喻文澜并没有专门派人盯着他行事,总舵主出乎意料地在这件事要求很宽泛。喻文澜只需要一个结果,至于怎么达成,那是林声竹的事,他不会去管。
  林声竹可以对仇枫说得斩钉截铁,逼仇枫对君不封下手。可一得知老友现在还在人世,他又似乎回到了七年前,盼着君不封死,又盼着他最好能活。
  出现在解萦一行人面前时,仇枫正被解萦使唤着,采集幻露湖附近特有的草药。解萦做指挥,也并不总是作壁上观,仇枫埋头寻找草药,她则在四面盯梢,注意到他出现,解萦惊异地“呀”了一声,脸色唰白。仇枫也立刻直起身子,拔出长剑就护在解萦身前,可一见来人是他,仇枫这剑也不知该不该收回。尴尬地僵持了片刻,仇枫悻悻地低了头,低声唤了句师父。
  林声竹点点头,却还是盯着解萦身后的那个男人看。
  七年过去,君不封苍老了很多。
  为了掩人耳目,两个小年轻并没有让他露出本来面目,依然让他保持着流浪汉的姿容招摇过市。对老友流浪汉一般的装扮,林声竹并不陌生,但他应该是个上蹿下跳的野猴子,而不是条垂头丧气的狗。
  君不封被绳索捆得严严实实,结实的上半身在绳结的束缚下块垒分明,即便流浪多年,仍然有副坚实的好体魄。可在这一番束缚中,他的下腹要害处在绳索的挤压下颇为突出,乍看起来很是滑稽。他的脖颈上套着一个粗糙的颈环,整个人需经由绳索牵引前进,绳索的另一头便在解萦手中。
  林声竹暗中观察时,君不封始终面无表情,随着绳索的牵引前行,不住趔趄。
  这种捆绑很不堪入目,与其说是押送犯人,不如说是当街羞辱自己豢养的家奴。林声竹猜不出是这两个小辈谁的杰作,仇枫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心思单纯,不可能有这种坏心,反观解萦,虽然嘴毒脾气臭,平时也正派得紧,这样两个天真的孩子竟能容忍这种下流捆绑,林声竹暗暗喟叹这离奇的巧合。
  君不封骤然见到林声竹,也是惊讶万分。对比他现在的落魄,七年过去了,老友仿佛没有任何变化,还是昔日那个翩翩青年。君不封知道自己的样子很不成体统,对林声竹下意识露出的揶揄笑容并不在意,比起老友重逢,他更在意此时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林声竹有何图谋。
  解萦和仇枫的算盘他已经摸清,两人这番大摇大摆,就是要暗暗给林声竹施压,劝他少来参与这趟浑水。但林声竹既已现身,他就不得不思虑以后。
  这几日在解萦几味汤药的滋养下,君不封体内的毒素暂被稳住,不去思虑他即将迎来的惨淡命运,与解萦之间的别扭成了他的新心病。
  在解萦面前,他想自己已经足够老了,经历了这样多的坎坷,起码很难有什么事能再触动心房。
  可令他犯戒的永远都是解萦。
  小儿女之间的亲近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可她对他却丧失了纯然的信任。他一直想同她说说话,和她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可她对他做的,除了强行逼着他游街,便是在仇枫面前,坦然地聊着那些对他莫须有的编纂。她明明知晓相依为命那几年里他所经历的一切,可她还是要一本正经地构陷他。
  他清楚,她就是想要他疼。他也确实如了她的愿,一颗心四处乱撞在铜墙铁壁一样的身体上,只是沉坠,只是疼。
  吊着他的命,不让他死,那是她的义;这一路对他百般羞辱,是她泄不完的恨。可终究,她还是在为他奔波。
  君不封在幻露湖留下过不少美好的回忆,离这里越近,他的心绪就越低迷,可看到林声竹的那一刻起,他对往事的怀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心里只有那一个清晰的念头:林声竹来取他的命了。解萦还有那样多的灿烂要活,他绝不能成为她的拖累。
  缓慢拖动着身躯,绳索紧紧陷在肉里,摩挲着早已破败不堪的衣物,是折磨了身体一路的分明钝痛,下腹仍旧是半推半就的兴奋,这样一种不堪的情况下,君不封挪到林声竹面前,将解萦小心护在身后。
  “声竹,好久不见。”
  有林声竹在侧,两个年轻人自然不能再以这种态度对待君不封。林声竹接连点了君不封的几处大穴,面色凝重地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
  将马车和马匹安顿好,三人一路沉默,跟在林声竹身后,去了幻梦小筑。
  幻露湖畔突然多出这样一套清雅别致的竹庐,解萦和仇枫都有些意外。君不封自与林声竹重逢后就低头不语,到了幻梦小筑,整个人更是心绪低迷到极致。
  解萦最会体察君不封的情绪,这时也不顾几人之间的微妙,大声问林声竹这是什么地方,林声竹不假思索回道:“我家。”复又顿了顿,“我和茹心此前的家。”
  解萦的眼睛转了转,看君不封还是那副魂游太虚的臭德行,以为他又在想茹心,气不打一处来,正要语出讥讽之际,忽听林声竹念道:“不封,都到家了,也就把你这身流浪汉的行头去了吧。衣柜里有之前为你备着的衣物,你若不嫌放得久了,就先换上它。”
  他又转头看向解萦,嘱咐解萦去置备些酒菜,解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自是不动,仇枫为了化解尴尬,自告奋勇要去柴房。
  君不封却道:“小枫,你去附近的城镇买些酒来,饭菜的话,我来置备即可。”见三人无动于衷,他低声笑道,“放心,我身上没毒,也下不了毒。有丫头在身边护卫,我可不敢造次。”
  林声竹捧场地鼓了鼓掌:“我确实有很多年没吃过你做的烧鸡了。”
  “丫头呢?你想吃什么?”
  君不封的声音很轻,凌乱不堪的面孔下,那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真挚。
  解萦的心口突然不受控地拧痛起来,她向君不封撒了一路的气,但他不恼,现在也还是心平气和地像往日那样唤她。她只觉得无力。就像要捕那抓不住的风,也许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她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们明明有后路的,这里也不可能成为他们的末路。可为什么他即便是笑,她能看到也只是恍惚的苦。
  见她不答,君不封喉结微动,声音更轻了:“沿途有看到野兔野鸭,幻露湖里好吃的鱼也不少。丫头,大哥洗澡的功夫,这抓小兔小鸭的任务,就交给你,好不好?”
  不等解萦回答,一旁的仇枫又站了出来:“小萦十指不沾阳春水,这种活还是我来,让她去买酒。”
  “小枫……”林声竹紧皱着眉头,却不便说出制止他的理由。
  解萦心里忍不住冷笑,知道林声竹是担心她借此下毒。她装作一副乖巧模样,婉拒了仇枫的好意:“大哥身体抱恙,我需要处理白日采来的草药,在他身边照顾他。酒肉和食材就都有劳小枫了。”说罢,她自作主张地缠住君不封的小臂,也不管男人是如何躲避,拉他去了柴房。
  林声竹一直在他们身侧守着,看解萦熟练地处理草药,为君不封熬药。君不封自重逢后只与他聊了寥寥数语,而现在,目光更是只集中在原地乱窜的解萦身上。
  洗澡水烧好,解萦毫不客气,指使林声竹为君不封备水。林声竹平常在洛阳分舵也没少被解萦使唤,当下也不推脱,为君不封准备好了洗漱用的器具,但他发现女孩竟要跟着男人一起进柴房,他立刻拦住了她。
  解萦毫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满脸怨毒地呛道:“我们兄妹这辈子也就只剩几天可以相处了,多年未见,我连好好伺候他一回都不成?”
  解萦一句话把林声竹噎了个够呛,他心知对不起解萦,也不敢再阻拦,由着解萦将不大情愿的君不封拖进了柴房。
  终于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这段时日,君不封一直没能找到与解萦单独相处的时机,当然,这或许是解萦单方面的不愿意。
  柴房大门紧闭,而女孩仅是倚着门,以一种流氓似的轻佻目光看他。
  这一下勾起了他不愿回忆的过去,君不封悬在衣领上的手顿了顿,愣神了片刻,他轻叹一口气,到底在解萦面前卸去了他的所有遮蔽。
  就算她现在已经和仇枫情投意合,但过往的迷恋还在,甚至变本加厉地膨胀起来,这几日的耻辱游街,他已经有了体会——她还是对他的身体有股难以言说的欲望。
  但人之将死,又有什么必要和他至亲至爱的小姑娘计较呢。
  他将自己沉入水中,闭上眼睛。
  从水面上浮时,女孩细嫩的手腕缠住了他,如同蛰伏已久的水妖。她灼热的呼吸吐在他耳畔,有些痒。她的手指灵巧地掠过他的锁骨,最终停在了他胸前,捏住了那两颗茱萸。
  这一切和他常做的春梦很相像,他的身体也如实起了反应。
  但这时他在笑,笑得迷迷糊糊的。
  往日在春梦里见到她,他总是怕得要逃。可如今的亲密,是在指缝不停滑下的沙,说不定那一刻就到了头。
  但被她有意冷落羞辱了一路,现在却如过往那般亲昵地搂住他的脖颈,仿佛他们之间一切龃龉都不曾发生。
  大起大落间,他的心也随之欢欣鼓舞起来,甚至控制不住地轻轻贴了贴她的手背。
  女孩下意识一颤,他还是笑,抓住她的手不让她逃。
  虚虚和她十指相扣了,他在这种暌违已久的暖流里,重新闭上眼睛。
  “丫头,大哥观察了一路,仇枫是个好小子……很不赖。”
  解萦本在暗暗享受和君不封的短暂亲密,闻言立刻竖起了眉毛,她明白君不封的言下之意,冷哼一声便不再搭腔。
  君不封也没指望解萦能对他的话有什么回应,听到解萦蚊子般的哼声,知道她在听,便继续了谈话:“丫头,大哥知道你和仇枫的心意,但声竹的出现是变数,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他要真同你动起手,你千万不要硬抗,你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他要杀我……丫头,别救我。”
  解萦气息紊乱地笑了,身体不受控地抖了起来。
  她的一切目标,自始至终都是要保住大哥的命。可前几天的他对她说,要她拿他换功名,现在更是直截了当地告诉自己,不要救他。她这几年来的委屈与牺牲在一句话内被他付诸一炬,尽付东流水。
  眼里蒙上了薄薄的雾,她还是恨他。恨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所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与她不生分了;她恨他就这么轻而易举抛弃了过去的隔阂,不逗她也不凶她,即便她暗自侮辱了他一路,他还是如倦鸟归林般一句一句拨弄着他仅剩的安排;她甚至恨他始终没有流露出与她重修旧好的意图,却还是在见到林声竹之后,挪动着疲惫的身躯,挡在她的面前,用背影告诉自己,不要怕。
  她的内心在这两年的煎熬中变得扭曲而冰冷,即便是念着他,驱动自己的也是刻骨的恨与怨,她想自己应该已经成长到足够强大足够冷酷,可以忍受着欲望的煎熬,默不作声看猎物走向牢笼,在收网后放肆地在他身上发泄自己的暴虐。
  只是过去残留的温柔还在,她依然可以被大哥轻而易举三言两语撩拨地显出原形,恨不能当场扑进他的怀里痛哭。
  已经有两年没有抱过他了,解萦闭上眼睛,任由心里那个委屈了两年的小姑娘接受了大哥迟来的温柔。
  缱绻过后,她还是她,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第十三章 脱身(五)
  仇枫一路施展轻功,很快带回了晚宴所需的食材与酒,赶回幻梦小筑时,君不封和解萦刚从柴房里出来。君不封作为主厨,很清楚林声竹师徒对他的忌惮,自然打起了赤膊,以证明自己没有藏毒。解萦一改过往维护他的脾性,反是阴阳怪气地讥嘲说这毒指不定就藏在他大腿的哪一侧,君不封受不得解萦刺激,干脆将自己脱到只剩亵裤,再筹备饭食。
  解萦对君不封的苛待,仇枫这一路已经见怪不怪了,可即便已经习惯了这种反常,他还是心有不忍,稍加思忖,仇枫没去看解萦的脸色,单是闷着头帮君不封干活。
  解萦默不作声地守在他们身边,装模作样地四下扫了一圈,眼睛还是绕回到君不封身上,紧盯着蒸腾热气下他隐隐发红的身体——他胸前的凤凰在弥漫云气中时隐时现,神气逼人。解萦口干舌燥之际,突然听得外面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鸟叫,这是雕的叫声,意味着贵人也已悄然来到此处。
  她精神一振,旁若无人地冲着柴房外盘旋的两只白雕吹起了口哨,看着它们越飞越远,这才笑盈盈地回到柴房,君不封这时也停下了手头的活计,两人的视线碰了个正着,又不约而同避开,君不封张了张嘴,还是一句话没有说——他眼见着解萦的笑容瞬息消失得无影无踪,便又低落地转回灶台。而解萦盯着他尚算强健的背影,恨不得现在就露出獠牙,将他啃了个血肉模糊。
  等待开锅的间隙,仇枫体恤君不封,让他去主厅和林声竹对坐,自己在柴房看火,解萦似乎是一刻也不想和君不封独处,干脆也留在了柴房。
  君不封尚未回到主厅,两个小年轻就急不可耐地纠缠到一起。
  仇枫也不知解萦究竟是哪儿来的胆识,竟然要在这种场合,这种时间来和他亲热。但长期的朝夕相处,他也确实被女孩“玩”出来了。解萦的冷漠残酷让他敬畏,又让他好奇。即便他始终陷在被她玩弄的灰色漩涡里,只消她轻轻拉住自己的手,他的心就轻飘飘地上了云端,就算她的把戏再乖僻残忍,他也不觉得怕,不觉得疼。
  仇枫从不认为他和解萦之间有什么异常,在两人亲近之初,他确实有过嘀咕,对解萦而言,比起对君不封的执着,他似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但塔城的生死相依,他有见到她伪装下的狼狈,他的小萦妹妹只是脾气不好,爱好奇特,但她不坏,她一直都很善良。仇枫正这么想着,解萦轻车熟路地挑开了他的衣襟,两手顺势伸进里衣,捏住他胸前的茱萸。
  解萦又拉又扯地玩了半天,不顾仇枫的惊慌摇头,强行剥了他的衣物。她踮起脚咬住他的耳垂,又死死攥住他的敏感,尖利的指甲快要陷到他的肉里去。仇枫难受得险些叫出声,解萦却不以为意,还在一门心思地搅弄他的耳廓:“你师父内功深厚,只要咱们稍微弄出些动静,他定会来此前看咱俩的安危,被他看到你这副模样,你觉得他会怎么想?”仇枫的身体已经如实告诉了解萦答案,解萦笑道,“小枫哥哥,你是真的贱,居然会喜欢这种玩法。”
  空闲的手伸进男孩嘴里,解萦心不在焉地挑弄着他湿润的舌。仇枫臊得发不出丝毫声响,但他身上的狼藉足以证明他的亢奋。
  随手摘了他的佩剑,剑柄又有了过往的效用。解萦在仇枫拼命地压抑声中大开大合地干他。又总在仇枫即将迷乱的边缘提醒隔墙有耳,莫忘了两位师长的存在。
  仇枫泄得一塌糊涂。
  解萦抽身离开的那一刻,他甚至瘫软的直接歪倒在地,意识也是时近时远的模糊。
  解萦玩他,从来不管善后。嗅着院里的汤药熬好了,她撇了长剑,这就翩跹着出去给君不封送药。
  仇枫缓了好一阵,才从天旋地转的迷障里回过神。
  他和解萦的情事从没有这么激烈过。仇枫不清楚其他少年情侣私下是怎样的相处,但他清楚,再怎样也不该是他和解萦这样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一直都无从抵抗她,明知等着自己的是深渊,他还是要壮着胆子踏进去。
  勉强将自己收拾齐整,仇枫收好长剑,将饭菜送上桌。
  主厅里,君不封和林声竹已经无言对饮许久,并没有注意到柴房传来的窸窣声响,但君不封还是很敏锐地留意到了仇枫脖颈上的鲜红印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解萦,解萦回以他挑衅的一笑,他就又难过地低下头,将自己面前的一坛酒喝了个精光。
  用餐之前,林声竹特意举了酒杯,强调这是家宴,没有正邪之分,它们无须顾及。可四人还是无言,仇枫有心打破尴尬,夸了君不封的手艺,不想男人竟接了话茬,甚至要领他去柴房,向他亲自授艺。仇枫拗不过君不封,只好跟去柴房,两人这一走,屋里就只剩下了林声竹和解萦,独处时,解萦对林声竹从不客气,这次也干脆利落地问他,在这里出现是何意。
  林声竹避而不答,解萦也不追问。她吃着君不封做的烧鸭,又听柴房外两个男人弄出的声响,亟待收网的喜悦也没了踪影。
  君不封是彻底将仇枫看成了女婿,连她平素最喜欢吃的几样菜,他都在手把手地教对方怎么做。
  她以为自己会生气,可她没有,她甚至要生不起他的气了。
  很多人变了,她也变了,可大哥没变。
  当初明明是他抛下她的,可为什么活在过去的也是他?
  解萦强忍着泪,快步回了偏房休息。
  君不封一连传授了仇枫十数余道菜,仇枫就是再迟钝,也意识到君不封是在将解萦托付给他。仇枫对君不封的看法很是复杂,但能得到对方的认可,就像是他迈过了求娶解萦的最后一道门槛,他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
  菜肴传授到最后,“翁婿”两人的话题又绕回到解萦身上。仇枫自然不会把解萦私底下的面目暴露给君不封,但解萦这两年和他一起的经历,他知无不言。
  仇枫嘴里的解萦,是一个全新的,与众不同的解萦。君不封熟悉那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也熟悉那个笑面冷心的小魔头,可仇枫接触的小姑娘,似乎更接近这个年纪的她的本来面目,君不封被他的话带着,突然就难过自己错过了陪伴她飞速成长的这两年。但若是自己留在她身边,解萦又会不可避免地将她与外界的一切隔膜开来,一门心思地同他相好,花开花落都是他一人独享的殊荣。君不封从不觉得这样的殊荣有什么值得庆幸,相反,他更坚定自己的离开是个不甚高明,却绝对正确的抉择。
  只有这样,她才会成长,才会真正融入到人群中去。
  借着月光,他仔细打量了面前滔滔不绝的少年英豪。
  郎才女貌,鲜衣怒马,真好。
  仇枫与君不封越聊越投机,恨不能当场认下这个忘年交。他准备回到主屋拿一些酒与他同饮,却在门口直直地栽了下去。
  林声竹点了他的睡穴。
  君不封对此并不意外,他一直在等林声竹出手的时机,林声竹把仇枫搬到了主厅的卧房,出了卧房,君不封已经坐在桌前自饮自酌起来。
  两个男人都很清楚彼此的目的,可此情此景,他们又不约而同笑出了声。笑声渐止,林声竹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什,抛给君不封。君不封的镇定若素一下有了个细小的裂口——这赫然是解萦最初送他的小木鸟。
  这木鸟被解萦扔在卧房的地上落了两年的灰,林声竹有心,知道老友最为珍惜这朽木,此番获悉了他的踪迹,也特意从洛阳带上了它。
  人与物的骤然重逢,过往的流离在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君不封捧着小木鸟,出神地想着那个篝火前哭哭啼啼的小女孩,林声竹一声轻咳,方将他带回现实。紧紧握住手里的木鸟,君不封噙了一点笑:“丫头呢,你拿她怎么样了。”
  “现在应该睡得正香,偏房里的熏香是她在洛阳常用的,但我换了一种西域的香炉,熏香在这种香炉内点燃,会产生一种特有的气味,最适合女子安眠……不封,别瞪我,我没想拿她威胁你。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君不封给两人各斟了一杯酒,看着酒水中的盈盈月色,他下意识望了偏房一眼,漫不经心地晃着酒杯:“你的打算就这么简单?”
  “你的下落,是总舵主派人告知我的……”
  君不封面色一凛,林声竹亦是苦笑。
  “解萦最开始来屠魔会找我,是要我帮她找到你,助你脱身。如果这是我自己获悉的消息,我会立刻安排船只让你去东瀛,去北荒,去南疆……可现在这一切已经由不得我了。”
  “下手的人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只是总舵主选了你。”
  “我不想说别让我难做,如果小枫顺利杀了你,我也就不多想了,可现在……”
  “声竹,你不用这么吞吞吐吐。我知道,我死了,对不管你们哪一方来说,都是好事。只有我真的死了,有些事才能彻底了结。只是……”他又看向她的卧房,一脸黯然,“临行之前,我想再看看她。”
  “好。”
  偏房里,香薰炉依然在悠悠飘散着香气,气味淡雅,是解萦会喜欢的味道。君不封熄灭了就中熏香,将香薰炉随手丢到窗外。他点亮了屋里的蜡烛,也照亮了解萦的脸庞。烛光摇曳,映的解萦面如桃花娇艳。
  他定定地望着她出神,还是那个想法——
  小姑娘,真好看。
  坐在她的床头,他像过往一样为她理了理被褥,痴痴看了她一阵,他解下了腰间悬着的避毒香囊。
  摆脱解萦的禁裔时,他一时鬼迷心窍,带走了它。他的心里是藏着恨的,不然也不会对解萦留在里面的一小缕发丝冷笑。囫囵过了两年,香囊中的药草味道已经很淡,秀发依然被他很好留存,或许冥冥之中他知道,这一缕秀发终是要和什么捆成结,永不分开。
  他记得重逢后解萦留意香囊时的冷笑。迎着解萦的鄙夷,他也跟着笑,那时他的欣慰多过心疼,他想她恨自己,但也终究摆脱了自己。
  拿匕首割下了自己的一小缕头发,同香囊里的秀发打成结装好,他将香囊留在了解萦床边。
  再度坐下,他徒劳地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或许最先应该说的,是道歉。
  他始终对不起的,是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他们的关系,是他没有处理好。那时的她天真残忍,追逐爱,作恶又无法彻底执行。他非但没有想该怎么引领她,反而一门心思只想着逃,最后还卑劣地利用了她对他的纯粹感情。
  如今一切回到原点,他要给那个再回不来的小丫头一个交代。
  说点什么好呢?
  杀人者,人恒杀之。走到这一步,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她远不用为他这个毫无未来的废人殚精竭虑。
  解萦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君不封看着她的铃铛手镯,红绳已经很旧了。他从茹心曾留下的针线篓里翻找出一条红绳,替解萦重新编了条铃铛手镯。他小心替她戴好,又煞有闲心地拨弄了几下铃铛,人也跟着傻笑起来:“以前大哥总说,只要你带着这个铃铛,只要大哥这身功夫还在,就是在天涯海角,大哥也能找到你……现在也好,只要你一直戴着它,大哥在泉下听到声响,就知道是你来了。那会儿的你也应该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吧?也不知道大哥还能不能认出你。”
  他轻轻牵住解萦的手,百感交集地握了又握。
  “丫头,大哥以前在屠魔会攒下的那些钱,就是你未来不想成婚,那笔钱也足够你在长安,在洛阳,在任何一座城池最豪华的街道上开设一间医馆……真可惜,那数字大哥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可到底一个铜板都没能给你留下来。我这辈子好像总是这样。不管做什么,努力到最后,都是一场空。但你是不一样的。声竹把你当初送给我的小木鸟带过来了,大哥现在也没有什么再遗憾的东西了,能带着你送我的礼物上路,也算是不枉此生。”
  他站起来,又将解萦好好看了一遍。
  俯下身,他挽起解萦的一绺发,轻轻嗅了嗅。
  “再见啦,我的小姑娘。”
  在君不封转身的一刻,解萦睁开了眼。
  一行清泪缓缓划过脸颊,她的笑很凉薄。心里骂着君不封怎么事到如今才懂得来讨好自己,留下他的头发给她算什么?抹平心里的对她的那点歉疚吗?
  解萦嘲笑着君不封的所作所为,心被揪得生疼。
  如果计划不出差错,很快就是自己的登场时机。她早就为下面的事做好了充足准备,也知道有燕云合谋,她注定会成功。君不封一定想不到,他自以为的诀别是她提前安排好的笑话,他甚至很快要重归她早已为他安排好的轮回。她会满载着自己的憎恨与怨毒侮辱他,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要给予他欢愉,又剥夺他快乐,她要让他恋慕又惧怕,依赖而无法逃离。
  她的好日子已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了,她却再度被君不封三言两语迷惑得乱了阵脚。难言的痛苦压迫着她,要很努力才能不发出声。
  迎着月光走出卧房,圆月当空。君不封是素来喜欢看满月的,过往也总爱挑满月来看小姑娘,凑团圆美好的吉利。
  他们的最后一面,还是可以凑一个小团圆,总算老天厚待他。
  回到主厅,君不封与林声竹又一语不发地痛饮起来。
  很快,几坛酒喝到底,再无一滴残余。
  两人都愣住了。
  君不封最先回过神来,冲着老友微微一笑:“看来是时间了。”
  匕首正欲刺向心口之际,却被突来的力量打歪,林声竹以酒杯为暗器,弹飞了匕首。
  君不封神色复杂地望着对方,而林声竹两眼血红,喘了好一阵,最后释然地笑出声:“果然,我还是没办法杀你。”
  “声竹,你……”
  “此前我派小枫出手,一是我不想下手,二是我清楚,他宅心仁厚,下不得这种死手。当年围剿茹心时,我也是这样想,我知道你不可能会对茹心坐视不理,所以我带上你……我总是习惯躲在别人身后,借他人之手去完成我的目的。都七年过去了,我还是这样。”他低下头,“但你是不该死的,不封。你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况且就算你做错了,我难道就要听他们的话,乖乖来杀你吗?”
  “声竹,你醉了。”
  林声竹不停地摇着头:“我是醉了,不然我说不出这些话,如果没醉,我应该是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断气。但我也不能总借着别人来救我在意的人。这次虽然是借着酒醉,我还是那个懦夫,但我不会再拖累别人了。不封,我要带着你逃。七年前我没能护好茹心,我不能再护不住你了。我就是要保你,我为屠魔会殚精竭虑了十几年,难道连一个好人的命都保不住吗?成了,你我都能活。就是不成,横竖也害不到小枫和解萦……七年前我本来就该死了,是你救了我。”
  “可我现在……”
  “你是担心内伤?‘这里不是我们的末路’,这不是你常对我说的话吗?咱们初出茅庐那会儿面对的东西,不比现在的这些魑魅魍魉更可怕,龙潭虎穴都闯过那么多了,我们又怎么会在这儿被轻易难倒。”
  林声竹短短一番话,也激起了君不封久违的豪情,两人对视大笑,君不封突然面色一变:“不对,这个气味儿……”
  因为醉酒,林声竹的五感比平素钝了不少,听到君不封这一提醒,他打了个激灵,也闻到了那股异香,赶忙拔剑护到君不封身前:“入骨酥?奈何庄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糟了,丫头……”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君不封不死心地望着解萦的卧房。
  再次睁开眼睛,他想要高声呼喊解萦,确认她的平安,却怎么也喊不出声。
  有人点了他的穴道,他四肢瘫软,动弹不得。
  他还在幻梦小筑的主厅,本应昏迷不醒的解萦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笑脸盈盈地望着他。
  君不封一时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实。
  重逢之后,女孩待他始终是冷冰冰的,这一路上,她甚至没对他正常笑过。
  但她现在不止在笑,还一把揽过他。她不轻不重地咬着他的锁骨,他的喉结……
  梦境里有相似的情境,但那愈发尖锐的疼痛告诉他——
  不是梦。
  那就是她在肆无忌惮地咬他。
  解萦从他的右肩,生生咬下了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