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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书文 > 其他类型 > 囚鸟(监禁sm) > 入谷
  第三章 入谷(一)
  越过重重迷雾,他们在山间找到了一处狭隘的关口,道路逼仄,只得一人通行。迈过了这一线天,视线豁然开朗。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谷外本应凋零多时的各色花朵,芳香四溢。
  都说这留芳谷四季如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向谷内又行数十步,四周散落着不少石榴树。眼下正是产石榴的季节,树上的石榴又大又圆,君不封随手摘了两个石榴用以解渴,又担心滋味不佳,他先尝了一口,确认这石榴颗粒饱满,汁水充盈,才将手头更大更圆的石榴递给解萦。
  留芳谷鲜有外人到访,君不封才带着解萦走了没多远路,就被放哨的弟子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解萦也就这样捧着个大石榴,见到了自己的未来同门。
  君不封说清来意,向掌事弟子递了引荐文书,便气定神闲地和解萦去一边休息,甚至给解萦就地扒起了石榴,还小心替她收着石榴籽。
  两炷香时间后,随手摘的石榴被兄妹俩消灭得干干净净,两人也在谷中弟子的引领下,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石子路,到了留芳谷的待客厅。
  这待客厅看着很是古朴,甚至不如屠魔会蜀中分舵的主厅显眼。
  进屋后,七个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老人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他二人。
  这七人就是留芳谷内有名的“活神仙”,七长老。
  君不封挺挺的任他们打量,一旁的解萦也不露怯,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便乖巧地站回君不封身边,脸上是很礼貌的微笑。
  在从屠魔会启程前,君不封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会把解萦安然无恙地送到留芳谷。但把解萦平安送到了留芳谷,不代表她就能够顺利入谷。喻文澜虽在江湖中享有盛名,但他的面子还不足以大到说服这几个年岁近百的高人收留解萦。
  有了喻文澜此前书信的铺垫,君不封趁热打铁,简单说了解萦的身世,讲了其父解孟昶此前搭救中毒孩童的功绩,还特意点出了解萦的聪颖早慧。
  解萦是不是真的聪颖,一试便知。
  接下来的局面,就不是君不封这个粗人能够随意控制得了。
  几位长老轮番出题,考察解萦。
  君不封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也听不大懂他们在问小姑娘什么东西。但他能看到盘问之下女孩游刃有余地应对,开始他还担心,因为解萦在外人面前总是副怯怯的样子,万一没被留芳谷的长老们相中,他怕是要扭头把她送去霓裳阁,小姑娘没能学成医,她该有多难过?
  庆幸的是,解萦远比他以为的要自信坦荡得多。她的出身已经奠定了今日之局,与文人骚客交际,这是她生而就在的舒适领地。
  留芳谷此前收留的大多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孤儿,像解萦这样的名门之后尚属少见。几位长老问了一圈,均是面含喜色,又听得她略通机关术,二长老急不可耐地冲出去找解铃居士,剩下的长老们也不再考察解萦的学识,反而你一言我一语地和一旁喝茶的君不封攀谈起来。
  从长老们的话里,君不封得知,留芳谷可传授给弟子们的知识丰富,除习武与读经外,按留芳谷的规矩,所有弟子入谷后均要随长老们研习三年的基础医术,此后若有兴趣继续深造,可跟随不同的长老研读。琴棋书画四大雅趣在谷内也是必修,但是否深造全凭弟子个人心意。在此之外,长老们也会根据弟子们的兴趣所长,为他们引荐合适的能人异士。若被高人相中,这些弟子也可跟随高人们学习他们身上的异术。
  交谈之际,二长老不由分说地将黑着脸的解铃居士弄到了待客厅。
  在来待客厅前,二长老冲解铃居士吹嘘,说留芳谷来了个不得了的新弟子,绝对与他投缘。他本就为二长老打断了他的午休而不满,进来一看,这所谓投缘的小弟子,也不过是个穿着粗笨的丫头片子。他走到她身边,随手摸出怀里的机关吓唬她,小丫头竟兴奋得满脸放光,说这是改良自唐门的毒蒺藜,那是雷火堂的混元霹雳珠,这是奈何庄的噬心烈焰……如此见识,倒也让解铃居士收起了自己的怠慢,两人随口聊了几句机关术,他对这丫头的研习程度有了数,又和对方聊了几句偶人的制作方式,解萦年纪小小,对答如流。这一老一少是越聊越投缘,越聊越亢奋,要不是几位长老和君不封协力打断,怕是解铃居士早就将解萦领回自己的竹庐,摩拳擦掌为她答疑解惑了。
  几位长老本就答应了收留解萦,如今又有脾性古怪的解铃居士做她的亲传师傅,在君不封的见证下,他们将解萦的姓名纳入弟子名册,正式接纳她为留芳谷的弟子。
  解铃居士也是潇洒惯了,他认了解萦做弟子,也没有让解萦行拜师礼的打算。和解萦嘱咐了几句,他就急匆匆地往住处赶,准备继续自己的午休。
  与其他名门正派不同,留芳谷弟子分居谷内各处,并没有特别统一的弟子房,很多人在独立之后会找一处空地,跃跃欲试地筹建属于自己的房屋。对新入谷的小弟子而言,若是成功拜得能人异士为师,往往会在师父的住处附近就住,平常也只在有日课时才赶来谷内的几个学堂,来来去去,十分自由。解萦因为已经迅速确定好了自己的授业恩师,她未来的住处也就随之决定。
  解铃居士性情古怪,住处也甚是偏远,跟着他的解萦也讨不了好,要收拾着去一间废弃多年的房屋居住。
  留芳谷的大管事分给了解萦一些新弟子的衣物和日用品,至于那些不方便由兄妹俩携带的大件以及他们的行李和马匹,则由谷内的哑仆负责运送。兄妹两人在掌事弟子的带领下,一面熟悉留芳谷,一面向解萦的住处行。
  掌事弟子说,留芳谷弟子们的住处虽然各不相同,但大多聚集在西侧,这也是整个门派主要活动的地方,读经、练武乃至琴棋两艺,均在西侧教授;留芳谷的中心位置,是最让全谷人的自豪的“百草园”,奇花异草,悉数可见,弟子们平常就在百草园外随长老们研习医术;留芳谷东侧被一道叫忘川的河流将其与百草园隔开,谷内脾性古怪的高人们多于东侧隐居,谷内的冶铁坊、裁缝铺、炼药庐都建在东侧,书画两艺亦在东侧研习。
  与西侧相比,留芳谷东侧的风景要更为秀美,只是这美中暗藏杀机。
  不说别的,要想去解萦的住处,便不得不通过两处地界,一曰堕月湖,二曰快活林。
  堕月湖此前不叫“堕月”,而叫“映月”,但自从有人在湖中饲养了食人鱼,本来清静的看景地,也成了血腥的修罗场,偶有不知情的弟子下水玩闹,都是顷刻间被啃食得尸骨无存。而这快活林名曰“快活”,却一点也不快活,乍看上去是片平平无奇的树林,内里却隐藏着无数专在夜晚出没的凶邪异兽,便是白天路过,也让人胆战心惊。
  这两处都是留芳谷实打实的禁区。
  君不封一听这安排就皱了眉头,这解铃居士年纪大了想不开,住此等偏僻地界也就算了,凭什么他的小姑娘也要跟着去受苦?
  君不封这里愤愤的,解萦却完全体会不到大哥的心情。
  解铃居士这七十年来只收了她这一个徒弟。按留芳谷的规矩,如果一位能人异士只有一名弟子,这弟子是可以独享一间房的。
  属于自己的房间,这对解萦的诱惑很大。
  母亲尚在世时,解萦终日和母亲睡在一起,母亲去世后,解萦在家里的地位直线下降,要靠拼命读书学习才能在父亲心里挽回一点位置。运气好点,夜里她能和弟弟们挤在一起,运气不好,柴房或是丫鬟的房间,才是她的归宿。
  一听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甚至还会有一个独立小院,解萦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哪管平日求学路上的诸多艰难。堕月湖危险,不去湖边玩就是了,快活林凶残,不往深处走就是了。
  凶兽再可怕,还能可怕得过人吗?
  解萦这边拿定了主意,君不封劝说无果,只能认了妹子选了这么一处荒凉地。
  这住处相传是在解铃居士之前的一位机关大师的住处,已经有多年没人居住,与纯木头材质的门派主厅不同,这住处用的都是好砖好瓦,甚是结实。
  掌事弟子将两人带到住处,交代了几句,趁着天还没黑就急匆匆地折返了,两人的马匹和行李已经先一步被哑仆送到。君不封嘱咐解萦在原地玩耍一会儿,不要脱离他的视线,而他点了火折子,先进去替解萦收整房间,等把里面的蛛网走虫都清理得差不多了,这才招呼解萦进来。
  君不封手脚麻利,干活痛快,在他的操持下,一个原本废弃多年的小院有了些许生机。大管事许是考虑到解萦一个人在此生活不便,甚至还送来了一个大泡澡桶。君不封前后收拾之余,也不忘给解萦烧洗澡水,等把屋里收整得差不多了,他把热水给丫头备好,自己继续清理的收尾工作。小丫头那里洗好了,换上亵衣就来唤他,他正好也收拾得差不多,也就进了水中,舒舒服服地跑了一个温水澡。
  洗完澡出来,君不封换了身干净衣服,正在帮解萦拾掇她的衣物,小姑娘从他身后甜甜地唤了声大哥,他转过头,一时也有些愣。
  解萦已经换好了留芳谷的弟子装。
  留芳谷在穿戴上丝毫不亏待弟子,许是因为谷中就有数位手艺精巧的裁缝坐镇,解萦初来乍到,就领了绀紫、雪青、鹦鹉绿、靛蓝、花青、黛色六种颜色为主色调的衣裙,听掌事弟子介绍,这衣裙的布料用的也是苏州郑耿两家布坊的好布料。
  解萦长发披散,刘海盖住额头,很是古灵精怪。在绀紫色的衣裙的装点下,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明眸善睐。
  她快步向他奔来,眷恋地抱住他的腿,他揉揉她的小脑袋,发现小姑娘脚上的绣花鞋同样是绀紫色布料,上面勾着金海棠。
  换了一套衣物,解萦的周身气质也随之大变,想到她刚才与几位长老交谈时的对答如流,君不封感慨之余,也有些感伤。
  初见解萦时,她是个肮脏不堪的幼童,拾掇干净了,能看出来这是个形色秀丽的小姑娘;护送她的这一路,即便他对解萦再照顾有加,路上风餐露宿,终究是灰头土脸的黯淡。便是在长安那种热闹喧嚣地,小丫头身上穿得也都是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衣。
  她在他面前动辄撒泼急眼,还骂他野猴子,他反唇相讥,说我是野猴子?咱俩半斤八两,你就是个小野猴子!但小野猴子换了套齐整考究的衣裙,一下就显出了她的卓尔不群。那些清冷典雅书卷气十足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她的。
  而自己这一路给她的,多是些登不上台面的。
  原来这“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也会夹杂着无名酸楚,可身处其中的小姑娘不知道,她只是拿着数种发饰,献宝似的给他看。
  君不封随手拿了一两件,发饰也都镀了银。
  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隐士之都,出手竟如此阔气。
  这一路,因为自知自己做不到给好看的小姑娘每天穿新衣,他绞尽脑汁,只能想方设法给她辫好看的辫子。
  她巴巴地看着他,君不封亦是了然一笑。
  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松开他,两人坐到床上,他很耐心地给她编小辫,用白色蓬松毛球做装点,更显得解萦娇憨动人,冰雪可爱。
  君不封看着正在冲铜镜臭美的小丫头,一时百感交集。小姑娘臭美够了,一头扎进他怀里,撞得他胸骨生疼。也许她也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想了半天,又似乎什么都不必说。
  他们只是沉默而怅惘地坐着,许久,不知是谁的肚子率先叫起来。
  君不封笑道:“饿了吧?刚才是谁说那个快活林里有凶兽来着?大哥去给你猎点好东西吃。”
  第三章 入谷(二)
  一听君不封说要去打猎,解萦高兴地欢呼起来,君不封的能力她是见过的,正好她也好奇这个“快活林”里究竟有什么古怪。兄妹俩这边正在准备,一位管事驾车前来,要带他们去留芳谷的宴会厅吃请。
  此番前来,君不封毕竟不仅是解萦的“兄长”,也代表着他背后的屠魔会。留芳谷虽不问江湖世事,但外出云游的门人有不少与君不封共事,解孟昶此前救治中毒孩童,也曾辗转求到过留芳谷帮忙。君不封下午与二长老闲谈,原来他最得意的门生就被派去了屠魔会的翠微山总部协助帮忙,帮那些流离失所的孩子解毒。
  几方联系如此紧密,他们也没理由推脱这场晚宴,横竖晚饭有了着落,君不封干脆秉持着这一路吃喝到山穷水尽的睥睨气势,准备在晚宴上大展拳脚,吃个痛快。
  留芳谷内高人辈出,一顿看似简单朴素的晚宴吃得君不封连连赞叹,想来背后的大厨来历也不一般,即便胃口不佳如解萦,也觉出这晚餐的滋味异常鲜美。
  宴席上的酒水亦是隐居于此的酿酒师的珍藏。君不封好酒,这美食已经吃得他赞叹不已了,喝下肚的美酒更令他震惊,接连喝了几种珍藏,号称“千杯不醉”的君不封也觉得酒劲儿上头,但他自控力一向了得,赶在自己烂醉如泥前,他很果决地收了杯,也拒绝了几位长老的连番劝酒。吃饱喝足,君不封挑拣了一些好吃的点心小菜装进食盒,又腆着脸蹭了几壶高人的珍藏,以“醒酒”为名,领着解萦先行告辞,步行回住处。
  夜里的留芳谷别有一番意趣,沿途的柔和灯火衬得本就秀美的景色平添妖娆。下午护送他二人的掌事弟子曾说过,谷内不论是大道小道岔路口,都悬挂着姿态颜色各异的灯笼。这种灯笼与寻常灯笼不同,布面做成,内里也不是蜡烛,而是一种会在夜里发出光亮的矿石,这即是被皇家收为国有,来自金夜城的特产——不夜石。
  这不夜石是众所周知的严禁买卖,只能归皇室使用。除了产地金夜城的居民可以偶然得一点地利,寻常人家根本没有见到它的机缘。不夜石享誉盛名已久,君不封和解萦都是第一次见,而这石头居然就堂而皇之地挂在留芳谷的大小道路上。
  兄妹俩忍不住窃窃私语,愈发好奇这留芳谷的背景。若此地真是无根无蒂的隐居地,这得是多大的神通,才能将皇家珍宝像草木一般随手抛洒到路边。
  但也多亏了这随处可见的珍宝,留芳谷门人将不夜石运用到了极致,这里的夜色虽不像长安那般金碧辉煌,灿如白昼,却也五彩斑斓,如梦似幻。
  两人一时逛得有些痴,也忘了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只是本能逐着光,看着迷离灯火下的奇山异水。君不封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挽着解萦,一路走走停停,几乎要将谷内的风景看遍。
  待到行至快活林附近,两人都笑出了声。白日来这里时,君不封只隐约记着森林里辟出了一条大道,现在再看,也终于明白为何这快活林凶险,却仍有不少隐士可以自由穿梭其中,不必担心会被凶兽袭击。
  谷内其他地方都根据其景致配以合适颜色的布面灯笼,唯独快活林,灯笼以红白黄三色相间组在一起,内里不夜石的比重也有增加,映得一条大路灯火璀璨的同时又诡异万分,活像一条明亮的修罗道。
  偶然路过的人都会被这灯火吓到,更何况动物呢?
  君不封同时还注意到,这一路走来,不曾有追逐灯火的飞虫。
  按捺下心里的疑惑,他快步牵着解萦,朝他们的住处走去。
  留芳谷其实有给君不封准备客房,但解萦的住处实在太偏僻,他担心小姑娘夜里怕黑,一个人做噩梦,便婉拒了大管事的好意,还是用吊床和她暂居一室。
  与谷内的光彩陆离相比,解萦这被废弃多年的住处显得尤为黯淡。兄妹俩被路上的灯火晃花了眼,再一看自己这里黑漆漆一片,便是点亮了烛火也显得屋里空当之至。解萦还没说什么,君不封心里又不是滋味了。
  眼下他们仅是走通了一条线,还不算从这里去解铃居士所在的竹庐,要是这一路也是黑咕隆咚的一片,赶上某天夜里回来得晚,小姑娘胆子小,十有八九会吓得在林子里哭。
  至于这不夜石,君不封席间瞅着二长老最为面善,看看到时候能不能向他多讨要几块,一块放在丫头的卧房,一块放在丫头的书房……然后再多备些碎石……
  心里有了主意,他把正在偷吃鲜花饼的解萦唤过来。
  “丫头,大哥问你个事。”
  君不封的神色有些严肃,解萦看他这样,心里一慌,手里的糕点渣落了一地。君不封忍着笑,把她手里的鲜花饼掰成小块,小心替她接着糕点渣,慢慢喂给她。
  “我看这路上奇形怪状的丑灯笼不少,但应该都是你师兄师姐们的杰作。沿途走过来你也看到了,整个留芳谷,数咱们这里最荒凉,没道理其他地方亮着,咱们这儿就暗着。这扎灯笼的手艺,大哥以前学过,我想问你有没有学过绘画,看看往那布面灯笼上画点写点啥,或者你不往灯笼上画也行,你设计几个喜欢的样子和颜色,大哥看着帮你做,你看怎么样?”
  解萦惊讶得舌头都捋不直,连连说了几声好。
  囫囵吃完了糕点,她一直在偷瞟清理食盒的男人。君不封等了她半天,她都不说话,最后还得是他开口:“欲言又止了半天,想说什么呢?”
  解萦紧张地抓着裙摆:“大哥没必要替我做这些的……我不怕黑。”
  “那不行。”君不封挑眉,“别人有的,我们丫头也必须有。大哥是没什么钱,但好歹有一双手,好穿供不了你,好吃好喝好玩起码能做到。你想想,等以后你夜里回来,大哥做得灯笼照亮了你一路,这样就算以后大哥不在你身边,也算是大哥陪着你回家。”
  听到那句“不在你身边”,解萦哪管他后面还要说什么,直接抱住他的腿嚎啕大哭。
  在晚宴上,君不封就感到解萦的情绪不高,食欲欠佳。再想到两人之前在屋里的突兀沉默,他懂她在难过什么。但他的离开是一个既定的事实。人生路漫漫,他只能陪小姑娘走短短一遭。既然如此,就更要替她把所有的路都铺好。
  避开她含泪的双眸,他揉揉她的小脑袋:“傍晚那会儿说要带你去快活林里转转的,晚上听长老们的安排,也是让你这些天先在谷里熟悉熟悉环境,正好现在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怎么样,要不要陪大哥去走这一遭?看你晚上也没吃多少东西,是宴席上的菜不合你的胃口吗?这样,大哥弄点野味回来,给你打打牙祭。”
  考虑到要去夜探快活林,君不封刻意控制着自己没喝多。路上看到了那堪称诡异的“修罗道”,他暂且放了心,估计寻常时分解萦不会遇到危险,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因为自己的懈怠,没弄清楚这森林里的虚实,丫头贸然受了伤,他只会懊悔终身。其实他是想等把解萦哄睡了,自己去里面探路,但看她现在泪眼婆娑的样子,他又实在不忍心让她一个人等自己回来,只得带上她一起去。
  在他锲而不舍地安慰下,解萦慢慢收了眼泪,怏怏地应了声好。她把身上这套绀紫色的裙摆装换下来,又换上了朴素的粗布短衣,还拿来了发带,巴巴地看着君不封。
  君不封熟路地替她编着辫子,还打趣她臭美,去夜探快活林还要换个发型。
  但解萦只是低着头沉默,连君不封给她编的好看辫子都没心情看。
  出门,君不封就地做了根火把,牵着解萦的手,进了快活林。
  快活林内虽凶险,但君不封对自己的能力比较有信心,也自认不会让解萦轻易陷入危难之中,两人一路向森林深处行,不得了的野兽还真没见到。山坡上有羊,湖泊附近有水牛,沿途还有兔子与鹿,见到他俩就受惊一般跑开。但君不封还是发现了一些不自然的痕迹,从地面翻动的情况来看,豺狼虎豹或许没有,但很可能有野猪。这野猪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动物,君不封的童年玩伴就有一人是生生被野猪撞死的。要说为了小姑娘,把野猪们从此杀得绝了迹,那也不至于。但万一它们有伤到解萦的风险呢?
  君不封一路屏气凝神,还在试图寻找野兽的踪迹,一路沉默的解萦突然“咦”了一声,挣脱了他的手,凑去了一棵参天巨树前。
  君不封害怕她有危险,也连忙追过去,解萦看着这巨树,转头指了指:“大哥,你有没有发现,之前我们路过的树上,有鸟窝,有蜂巢,还有很多虫子也在树上栖息,但只有这棵树……连飞虫甚至都不敢靠近,就像这谷里的灯笼一样。”
  解萦在附近的树上徒手抓住一只落单的独角仙,刚到巨树附近,这独角仙就猛烈地挣扎起来,离这巨树远了些,它又恢复了之前的恭顺。
  来回了试了三四次,解萦在巨树附近将独角仙就地放生,独角仙顷刻间就窜得没了踪影。
  君不封望着这棵巨树,低声道:“看来这里是有什么东西,让动物们都不敢靠近。”
  “大哥,快来,这里还有一个树洞!”
  巨树下有一个能塞下三四人的树洞,解萦很好奇地想向里面钻,君不封挥动了几下火把,看清楚树洞的大致构造,赶忙制止了解萦。
  “丫头,先克制住好奇心,别向太深处行进。你想想,连走兽昆虫都不敢靠近的地方,人能轻易长待吗?”
  解萦凝重地点点头,主动牵住君不封的手,快步拽着他离开这里。但离开的时候, 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第三章 入谷(三)
  这趟夜探,除了那棵有些古怪的参天巨树,君不封还真没看出这快活林有什么异常,倒是琢磨出不少可以给小丫头打牙祭的野味。但自始至终没能寻到野猪的踪迹,他还是有些放不下心。
  翌日,解萦一大早便被掌事弟子带去熟悉环境,拜访各位师父。因为有些地方涉及留芳谷辛密,君不封不便一同前去。只是小姑娘出门拜访师父,他也没道理干坐在家里,问清了留芳谷明确禁止外人踏入的地界,君不封也换了套干净的袍子,前去串门了。
  他最先拜访的自然是解铃居士。解铃居士行事不羁,不拘俗礼,昨夜的宴会也没参加,见到君不封来访先是一愣,经君不封提醒才意识到这是他那个小徒弟的义兄。鉴于君不封对机关术一窍不通,和一心只有机关的解铃居士实在搭不上话,诚恳地请求对方平日务必对解萦多加照顾,得了郑重肯定的答复,君不封离开了竹庐,转而往竹林更深处行,摸去了酿酒师的竹屋。
  这酿酒师名唤祁跃,性情豪放,自打来到谷里,眼前就蒙着一块黑布。君不封闯荡江湖多年,见多识广,又是好酒之人,本就与祁跃对脾气,后面一听君不封此次前来,是想向他讨几壶谷中各位师傅爱喝的酒,他带着酒水去一一拜访他们,希望他们日后能多关照解萦。祁跃有感君不封舐犊情深,便向他透露了谷中几位高人的住处和喜好,希望他能成功。
  君不封胸无点墨,和文人墨客实在聊不到一块儿去,但他早年在市井摸爬滚打,和匠人师傅们一直很投脾气,也因此学了他们不少技艺。此次他选择拜访的是谷内的裁缝、木匠、石匠及铁匠。这四人的脾性爱好提前被君不封摸透,而他又是天生的爽直,除了那位寡言的女裁缝外,他和其他三位师傅都相谈甚欢。至于他这边的要求,因为不是什么难事,四位师傅都纷纷应了。
  除了恳求他们关照解萦,君不封提出的另一个要求是能否让他收拣一些闲置或者本来就是废品的器具或布料,他看着能不能改良加工,去装点小丫头的屋子。
  解萦此前拜见几位师傅时,木匠尤为惊诧这小姑娘做木雕的技艺,已暗暗将她视为自己的半个徒弟,因而给出的赠与也最慷慨,君不封出去外交一圈,屋里的摆件也跟着鸟枪换炮,多了几个衣柜不说,卧房甚至换了一张尚未雕花的梨花木拔步床,床内自带梳妆台。木匠平时做的小玩意也随手拨弄给君不封一些,梳妆台里因此多了不少样式精美的小漆盒。书房的书桌书架,主厅的木桌木椅均换成了全新红木制的家具。石匠则慷慨赠送了些许石雕,院里多了一合石磨,一台石臼,以及暂时没想好应该放哪儿的石桌石椅。
  至于铁匠那边,君不封要了几口角落里的废弃大锅,还有些弟子们寻常煎药的器具,而裁缝那头则是讨来了制作灯笼的布料和边角料,还有她用不上的绣花针以及实在不喜欢的陈年老布。
  转了一圈回来,连探望他走访情况如何的祁跃都被震得瞠目结舌,直说君不封是天底下最会“要饭”的叫花子。
  两人痛痛快快地喝了几杯酒,君不封又抄起柴刀,去砍了些青竹和柳条。
  考虑到自己要对这小宅院进行彻底改造,横竖解萦住的偏僻,君不封也就厚着脸皮圈了地,他以青竹为栅,堂而皇之地扩充领土。虽然估计解萦以后没什么养鸡养鸭养猪的功夫,而且在小姑娘清雅的小院里养家禽,照她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性子,恐怕也养不好,但君不封还是厚着脸皮给她扩出了一个专门饲养家畜的小别院,给未来的动物们预留了些许空间。
  晚上解萦回来,在门口揉了半天眼睛,又看到了院外的君不封,才确定这平白扩了三圈的宅院,是自己的“弟子房”。
  君不封这时还在垒泥块。
  平心而论,解萦这宅院确实不错,起码房屋用的是好砖好瓦,足够结实。但在他这种粗人看起来,这里欠缺的东西委实太多,别的东西姑且不提,这院内居然连间像样的柴房都没有。为了做晚饭,他在院里搭了个土灶,能勉强对付过今晚。而以后的柴房不仅要建,还要与主厅打通,到时候也方便丫头给自己烧洗澡水,不用屋里屋外来回跑。
  看到解萦回家,君不封这才停了手里的活,洗了洗手,他特意蒙住她的眼睛,小心翼翼把她领回主厅。
  解萦被焕然一新的内室震得原地惊呼,兴奋地在书房绕了一圈,回到主厅,她高兴地直往君不封身上扑,君不封操劳了一天,累得腰酸背痛,但还是很好地接住了这个笑逐颜开的小炮筒子,抱着她一起吃晚餐。
  饭后,两人回到卧房,解萦看到那张拔步床,久久不语,君不封看她不像之前在书房里那般喜不自胜,低声问她怎么了,小姑娘摇摇头,眼睑低垂,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嘴角瘪了瘪,她虚虚环住他的腿,轻声道:“家里以前也有张类似的床,是娘亲的陪嫁,小时候我一直和她住在上面,娘亲去世后,这床也就归了二娘,我就再也没见过了。”
  她仰起头,喘了几下,向他挤出一个含泪的微笑:“大哥,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君不封看她这样就心慌,连忙她抱在怀里。她的哭声先是细,后面是控制不住地嚎啕。小姑娘哭得伤心,他同样听得心痛难忍。
  说不清是怎样的缘分,上天让这个孤苦无依敏感脆弱的女童最终落到了他怀里。
  他的鼻子也在酸,甚至恍惚地想,只要解萦能够快乐健康地成长,他什么事都愿意为她做。
  看解萦的情绪稍微好转,君不封瞅着空当,笑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用柳条扎灯笼。
  解萦很是乖巧地点点头。
  解萦做机关木雕的手艺了得,这扎灯笼许是因为第一次接触,她做得笨手笨脚,越是想在君不封面前想好好表现自己,这灯笼越是扎得一团乱。
  眼见解萦的臭脾气起来要就地撕柳条了,君不封赶忙止住她,封了她一个“涂画大将军”的头衔,让她在一旁设计灯笼的式样。
  君不封手巧,灯笼扎得快,很快就给她变出了金鱼,燕子……至于解萦随便涂画的古怪式样,他都是一看就通,做出来就是解萦想要的样式。
  待到灯笼铺满了半间卧房,小姑娘也打起了呵欠,君不封准备先哄她睡觉,自己再操劳一会儿。听了他的打算,小丫头摇摇头,小手掐住他的腰,不轻不重地帮他按起来。除去管各位师傅“讨饭”,君不封是真弓着身子干了一天活,小姑娘错过了他的整个白天,却很体谅他的辛苦,不止给他按摩,还拗着让他去睡床铺,自己睡吊床。
  君不封知道自己还有好些天的活要干,也不再推脱,应了解萦的好意。
  翌日清晨,两人起了个大早。还在吃着早餐,大管事就上了门,要带解萦继续拜访谷内其他能人异士。
  君不封看着解萦的身影越走越远,开始新一日的操劳。他从谷内操持杂务的哑仆那里借来了大量工具和木板车。
  这留芳谷虽号称四季如春,遍地芳香,但解萦的住处是实打实的凄凉地。为了改善周遭,君不封先是四处收罗花朵,为她在小院里理出一片花圃。君不封不是花匠,没什么设计花圃的本领,这一小块地,就图一个花团锦簇的热闹。而花圃旁的另一块地他也预留出来,留着给小丫头以后种植药草。
  随后他驱使着老马,将自己连人带木板车带去了入谷口。他倒拔了两棵石榴树,将它们一路运回解萦的小院,在合适的地方将两棵树重新种下。那些已经熟透了的果子,他采摘下来准备晚些时候和小姑娘一起吃,至于那些还没熟的果子,也就留在了树上,随取随用。
  谷内有很多他熟悉的树木,君不封看了一圈,找了处无人的地界,挖了几棵桃花树回来。他是一贯喜欢桃花的,也觉得他家小丫头笑起来就像桃花一般明艳。
  院里院外种好树,昨日弄来的石桌石椅也有了好去处。
  桃花树下,群花圃前,摆上石桌石椅,方便平时喝茶看景,夜里闲谈赏月。
  操持完院里的一切,他扛着斧头,又去快活林砍了几棵树。
  要说精细的木工手艺,君不封没这个本领,但相对粗糙的东西,他还是有信心给小丫头做上一二的,毕竟有些东西如果不是出自自己之手,日后回想起来,他心里也会不痛快。
  在两棵桃花树的缝隙间,君不封为解萦做了一架结实的秋千。
  接连几日下来,猜测住处在大哥的巧手操持下有了什么新变化,几乎成了解萦最大的乐趣。她只花了三天就见完了谷内大大小小数位高人,之后的几天,是几位长老给她单独授课,以免她和同门一起进学时,跟不上他们的进度。她往往是上午从长老那里回来,和大哥一起用过午餐,稍作休息,就跑去见正在午休的师父。
  解铃居士脾气大,尤其恨别人扰他安眠,但因为面前是个眼神怯怯的小姑娘,年纪小到可以当他的孙女,他实在没办法发火,只能按部就班地教导她。
  与同门一起进学的前一天,解萦提早完成了师父留下的功课,老人也体谅她,让她早些回去休息,为第二天做准备。解萦离开竹庐,又看天色尚早,干脆向竹林更深处行,找到了酿酒师祁跃。
  祁跃那天才和君不封见过面,两个好酒之人痛饮一番不说,他还收了对方做得两只熏兔。解萦此番造访,他有些意外,后面一听女孩这边的请求,祁栎也笑着感慨起来:“你们兄妹虽无血缘关系,彼此倒都把对方装在心里,我成人之美,没什么道理不帮你。”
  解萦向祁栎提的要求很简单,希望他能传授自己酿酒的技艺。
  大哥好酒,她要给他酿全天下最好喝的酒,让他以后爱喝的佳酿,都出自她手。
  酿酒不是一天就可以参透的学问,半日功夫自然传授不完,解萦只是听了个大概,已至薄暮。祁栎看天色渐晚,也不再留着解萦授课,让她趁着天还亮,赶紧回住处。
  才出了祁跃家门,解萦就本能发起抖。
  白日来找师傅时,因为心里装着机关术,她什么也没多想,来找祁跃也是如此,因为心里装着大哥,她甚至意识不到其实她是一直在竹林里走。夜幕时分的竹林尤为可怖,即使她在拼命地想着大哥,那笼罩过她的绝望似乎又在铺天盖地地往下压,她能闻到林中的浓郁血味,仿佛不远处就有亲人支离破碎的尸首等着她。
  眼前黑了又黑,解萦糊了满脸的泪,不知方向地溃逃着。恍惚间,她在一团漆黑中隐约看到了星点光亮,那一点光芒就像是救命稻草,她拼了命地朝那光点飞奔而去。又是一个恍惚,她窜回了竹林大道。
  有了不夜石灯笼做装点的大道,分外明亮。
  道路两侧的灯笼式样,她很熟悉。有金鱼,有燕子,有桃花,有元宝……每天夜里,她亲眼看着它们如何从大哥手里诞生,又是如何移交到自己手里,给它们糊上合适的布面。
  泛着盈盈光辉的竹林暂时压住了对她穷追不舍的可怖,她身后同样传来了沉重声响,一个男人从解铃居士所在的竹庐方向快步而至,颤抖着一把将解萦搂在怀里。
  来人自是君不封。
  他身后不远处是被他丢在路上木板车,车上还放着数十个灯笼。
  “丫头,你到哪儿去了?大哥找你找了半天,生怕……生怕你……”君不封语不成句,声音里甚至带了些许哽咽。
  那追赶了自己一路的可怖终于到了头,解萦彻底卸下心防,在她的光明怀里闷声痛哭:“我想给大哥酿酒,就去找祁叔叔学习,可出来后天就黑了……”
  小姑娘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君不封亦是一句苛责的重话都不敢说,他把女孩抱起来,带着她挂了一路的灯笼。两人点亮了祁跃住处所在的小道,又在其他几位能人异士的住处附近挂好灯笼,这才在星光与“灯火”的陪伴下,一起回家。
  回家路上,君不封还让不时抽噎的解萦猜猜,他又给她准备了什么小惊喜。
  解萦断断续续地痉挛着,却还在锲而不舍地猜,可直到回家,她也没猜出大哥又搞了什么新奇东西。
  这一日,君不封终于在院里给解萦挖好了一个小地窖。
  挖好了地窖,趁着时间充裕,他去找了二长老,把自己这边的意图一说,很轻易就讨要来了数块不夜石,他也就一个人拖着车,走了一路,挂了一路灯笼。
  可这一路上,他一直没有看到解萦的身影,灯笼挂到了最后,他也慌了。
  庆幸的是,赶在自己崩溃边缘,小丫头竟神迹一般重新出现在大道上,而且她迟迟不归,不是什么别的原因,而是为了替他酿酒,向祁跃请教酿酒之术。
  小丫头心里时时刻刻都装着他,君不封很是感动。待参观完地窖,他牵着她的手回屋,打趣道:“看来我这地窖挖得也是时候,等以后酿得酒多了,年头长了,大哥就终日腻在这里,天天蹭你的酒喝,让你看到我就烦。”
  想着地窖被酒罐塞满后的样子,解萦笑着摇摇头,有些怅惘又依恋地抱住他:“我才不会觉得大哥烦。”
  第三章 入谷(四)
  因为触及到过往的梦魇,即便在大哥怀里竭心尽力地痛哭了一场,夜里躺到床上,渝州竹林里的斑驳血影还是不时在解萦眼前晃。
  她在噩梦深处沉堕,竭力呼喊,希望能有人听到她的求救。
  君不封正在吊床上打盹,听到小姑娘那边短促的尖叫,他吓了一跳。后面听出解萦是在做噩梦,他干脆扯了个矮凳,握着小姑娘的左手,在床边守着她。
  掌心的瘠薄温度许是给了她不少安慰,解萦不再发抖,不再呜咽,只是偶尔会对着空气挥拳——正中君不封鼻梁。君不封夜里挨了小姑娘几通狠揍,也只能在她身边干熬。
  在他的陪伴下,噩梦悄然远去。出了一身冷汗后,解萦从梦中惊醒,睁着眼发了会儿愣,转头一看,至亲至爱的大哥居然就守在自己床边,握着她的左手睡得人事不知。解萦心里一暖,小心分开他披散的长发,冰凉的手掌才贴住他温热的脸颊,君不封就醒了。
  看她形色憔悴,男人疼惜地替她拭去额角的汗水,又问她要不要请个病假,在家休养一天。
  解萦低垂着眼睑,摇摇头。
  君不封叹了一口气,起床为解萦做早餐。
  解萦洗漱干净了,去院里问他自己穿哪套衣服去见同门比较好,君不封忙里偷闲,在解萦的几件衣裙上扫视了一圈,最终还是选了她最先选中的绀紫色衣裙。其他颜色在他看来,要么过于厚重,要么稍显轻佻,唯有这件衣裙既显出她的娇憨,又衬出了她的不凡。
  三两下扫完了自己的早餐,君不封亲自为小姑娘编发辫,还特意为她系上两个雪白的小绒球,收拾齐整了,他家小丫头怎么看都是冰雪可爱,天真烂漫。
  待解萦用完早餐,两人清点了课上要用到的书本,确认一切无误,君不封牵着她的小手,亲自护送她去学堂。
  这段时间,解萦的到来在同龄人中还真小小地掀起了些许风暴。本来她的同门都是些此前没什么文化根底的孤儿,谷里突然来了一个相貌气度都非凡的女童,即便一直不曾露面,长老们的只言片语里也依稀有她的踪迹。
  至于君不封——他在留芳谷算是出了名。来到留芳谷的君不封活像只回归山林的野猴子,动辄在谷内上蹿下跳。明明已经是个享誉四方的大侠了,他却甘心在谷里做不请自来的长工,天天为他的妹子修葺房屋不说,还做了恁多灯笼,点亮了留芳谷东侧的几大要道,连赠他不夜石的二长老都对此赞不绝口。
  有关兄妹俩的传闻越传越多,饶是解萦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同门,也有预感她可能不会太受他们欢迎,忍着身体不适也要来学堂的原因也在此,第一次照面就失约,只怕日后更不好与他们相处。
  来到学堂,看清屋里的这二十余人,解萦倒吸了一口冷气。许是因为同龄的孤女大多被奈何庄掳走,解萦扫了一圈,不算自己,这里只有三个女孩,其他都是男孩。他们本来都在屋里打闹着,见突然走进来一个陌生的她,所有人都沉默了。
  随后赶来的六长老向大家简单介绍了解萦。
  稀稀拉拉的掌声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他们对她有很深的敌意。
  解萦当然懂这种敌意。
  都是孤儿,凭什么只有她身上有这么多优待?
  一个人住着那样大的宅院,连睡的床都是谷里最好的木匠师傅亲手设计的拔步床,那怎么也是谷外贵人才能用得起的器物,凭什么她这个家破人亡的孤女就有权力享受这些,而他们其他人只能和别人挤在一起?
  道理解萦都懂,但在本应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看见撒了红蚂蚁的一摊脏水,她还是不受控地晕眩了一下。
  当然,只有一下。
  她立刻对一旁两个看似面善的男孩眨眨眼睛,还是往常那副怯怯的,要哭不哭的样子,很惹人疼惜。被她这样卑怯的目光一看,两个男孩果然光速背叛了组织,热情地给解萦匀了个位置。
  老眼昏花的六长老没看出解萦那边的古怪,还以为孩子们之间的气氛很融洽。
  这日授课结束,给解萦腾出位置的两个男孩成了众矢之的。六长老前脚刚出门,找麻烦的人就冲到了他们面前。
  他直接忽略了解萦,单问他们两个是什么意思。
  解萦坐在他们三人之间,定定看着面前的这个嚣张男孩,突然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嘴一瘪,泪是很克制地流。
  这间学堂数解萦的年纪最小,身高最不足量。在君不封的精心打扮下,今天的她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吹弹可破、粉雕玉琢的玉娃娃。她实在太小太瘦弱了,还有那样一副悲戚的双目,在这种悲哀眼波的注视下,仿佛连对她说一句重话都是过错。
  虽然也有不太吃她这套的人——比如被她抓住衣袖的嚣张男孩,但她一流泪,在场的所有人想的都是那同样的四个字:“我见犹怜”。
  不等解萦这边再说什么,给她腾位置的两个男孩已经率先挥起拳,同找茬的男孩打了起来。
  解萦显然是被这个场面吓到了,眼泪流得更凶。之前没理会过她的三个女孩主动凑过来,哄她不要哭。解萦在这个姐姐怀里蹭蹭,那个姐姐怀里哭哭,又哭又蹭了一圈,把这三人的心都蹭得柔了又柔。其中一个叫朱蒙的女孩直接冲进斗殴场,薅着嚣张男孩的头发就押解过来,要他给解萦道歉。
  男孩——名唤罗介晔——虽然脸上看着不服,但可能是碍于朱蒙的淫威,很不走心地说了句对不起,不该捉弄你。
  解萦眼里还有雾,轻轻唤了对方一声小罗哥哥,又说你不要不喜欢我,我们都是孤儿,留芳谷就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最亲最好的哥哥姐姐。
  解萦的语速很慢,童音稚嫩,这话听起来也尤为让人信服。
  在场不少人面露惭色,罗介晔更是打了个寒噤,扭头就跑。
  至于那两个为她打抱不平的男孩,一个叫李贽,一个叫邱敖溪。解萦左一句“小李哥哥”,右一句“小邱哥哥”,唤得两个男孩都红了脸,也都飞似的溜了。在场其他人亦不便多留,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解萦很自然扒到了新认的“蒙姐姐”身上,成了三人组的第四妹。
  因为害怕解萦在回去路上还被罗介晔欺负,朱蒙她们三人决定一并送解萦回住处。
  四个女孩手牵手走了没多久,她们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飞驰而至。
  解萦的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骄傲:“那就是我家大哥。”
  她向三个好心肠的姐姐鞠了一躬,和她们说了再见,便快步扑到已经准备好迎接她的君不封怀里,搂住他的脖子不肯松开。
  半日不见,兄妹俩都甚是想念对方。君不封任由她在怀里撒娇,他揉揉她的小脑袋,问她上午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和谁交上朋友。
  解萦以为自己根本不在意罗介晔的恶作剧,被大哥这么一问,她一时语塞,还是违心地说,和同门处得不错。
  君不封摇头晃脑,很是得意,说我家丫头那么活泼可人,谁能不喜欢。
  解萦听他这么一说,眼泪没憋住。
  察觉到脖颈上的湿润,君不封连忙按住小姑娘,问她怎么了。
  解萦只是擦擦泪,向他挤出一个笑容,说:“很少有人会这么夸过我。”
  君不封替她拭着泪,凝神细看,神情逐渐严肃起来:“只哭这一会儿是不可能把眼睛哭得这么肿的,丫头,你和大哥说实话,今天上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直接告诉大哥那人是谁,我去帮你出头。”
  解萦贪恋地搂住他的脖子,嗅着大哥身上的皂角气味,她闭上眼睛,低声道:“我已经用自己的方式解决啦,虽然有些累,但大哥不用替我担心。”
  “可……”君不封担忧地看着她,眼角通红的解萦反而笑出来,“大哥放心,我不会把事情弄大,损害到你的形象的。”
  “你这丫头,自己被别人欺负了,到头来反而想着我,我有什么形象好维护的?非要说我的形象大跌……”君不封不屑道,“那也得是收拾了欺负你的人再说。”
  “大哥。”解萦怯怯地唤了他一声,“如果我为了报复欺辱我的人,用了你很不齿的手段……你会因此讨厌我吗?”
  “我很不齿?嚯,那得是什么手段,你可得让我开开眼。不过有些事咱们得事先约法三章,旁人欺辱咱们,咱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即可,千万不要去学群龙教那帮人,动辄搞个千里追杀。大哥别的不怕,就怕你那干净的小手上染了血腥,我又怎会因你反击别人而生气呢,大哥巴不得身先士卒,帮你出气。”
  君不封言而有信,从来说到做到,解萦听了他的允诺就很高兴,但之后的事,她也确实不想让大哥参与进来。
  其实按她在家里的脾性,从发现始作俑者是罗介晔的那一刻起,她就把他的脑袋按到水洼里去吃蚂蚁了!
  她怕什么?弟弟们也作践过她的尊严,她因为报复他们,被关到柴房好几天没饭吃,但那两个该死的东西也被她做的机关吓得连续半个月睡不好觉。
  有人敢伤害大哥,她就敢拿匕首豁烂他的脸,必要时她连人都敢杀!
  小儿科作弄算什么,她有的是手段来报复对方!
  没有当场发难只是因为——她是君大侠的妹子,她不想给他添乱。大哥是她最敬重的人,哪怕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留芳谷,她都不希望她的英雄因为自己的缘故,声名蒙上了一层阴影。
  今天她灵机一动,使了一招以退为进,又由着性子假哭几番,居然势头大好,赢得了一些人的微薄好感。
  经此一役,解萦可以暂且放下心,至少保证这二十几人里,起码有五人不会对自己使坏。
  君不封费尽心思套了一路话,可解萦的嘴有如铁铸,就是不说。最后他只得先领着她回家,稍微对付了一口午饭,就又护送着她去了解铃居士的竹庐,而他自己也马不停蹄,前去找铁匠碰头。
  从铁匠的住处回来,已近日暮,正赶上小姑娘离开竹庐。兄妹俩在挂满了不夜石灯笼的竹林里缓缓行进,君不封突然问解萦:“丫头,明日谷里就会指导你练功,虽然现在谈这些可能还有些早,但大哥也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兵器。”
  解家虽与武林人士结交甚密,但毕竟是文人之家,在此涉猎不多。解萦虽然叫嚣着日后会为君不封做出一把最趁手的武器,可她对兵器实际也一无所知。
  她迷茫地看着君不封,男人宽和一笑,向她解释道:“这几日我旁观了其他弟子练武,留芳谷的医术在江湖赫赫有名,内功心法也别具一格,但和霓裳阁比起来,这外家功夫确实逊色不少。大哥学的功夫偏刚猛外放,多是近身肉搏,不太适合你练。你以后外出行医,不一定会遇到什么人,大哥毕竟不能时时护在你身边,总要帮你找一个趁手的武器才好。”
  两人正说着,一只野兔从他们身边溜过,君不封眼疾手快,抄起石头将其打伤,两人的话题就挪到了晚餐吃什么上。
  解萦白日受了委屈,君不封自然要给她找补回来。这天晚上,君不封做了一顿红焖兔肉,又就地取材,采摘了不少野菜用以凉拌,最后他最后蒸了两小碗米饭,上面点缀了一小块猪油,一点点酱油,做成了猪油拌饭。
  这顿丰盛的晚餐显然是把解萦哄高兴了,兄妹俩收整完碗筷,话题又绕回到武器上。
  既然解萦对武器一窍不通,很多东西就得君不封来拿主意。
  小姑娘身上固然有把锋利匕首,但匕首是最后用来防身的武器,不能轻易露底。她最常使的,一定是可以发挥她的优势到极致的。
  君不封胸无点墨,写字画画都如狗爬,实在弄不出什么好图样,但留芳谷的铁匠师傅身经百战,又感慨他一番疼惜妹子的心意,最后真帮他筛出了几款武器,让他带回去给解萦选。
  君不封摊开路上一直没拆开的包袱,几款武器赫然于眼前,那都是些女子常用的武器:环圈,双钩,九节鞭,峨眉刺,鸳鸯钺,八斩刀……多是双手武器。
  解萦将每一样武器都在手里颠了颠,最后选了款让君不封稍显意外的武器。
  短锥。
  问她原因,解萦说,因为单手拿轻巧,还不似匕首锋利,方便招架,又不会轻易见血伤人。
  君不封由衷笑起来,心道他家丫头真是天生的菩萨心肠。
  “拿它们回来的路上我就想你可能不会喜欢双手武器,它们虽然轻巧灵活,但女子近身搏命,终究凶险,没点过硬的外家功夫不行。看来咱俩想到了一起,结合留芳谷的武学特色,还是近身招架最符合你们的脾性。”
  解萦连连点头,乖巧地搂住他的臂膀。
  “大哥和我是知音。”
  君不封点了点她的鼻尖:“选了这样偏门的武器,看来大哥不教你点小手段是不行了。”
  “小手段?”
  第三章 入谷(五)
  君不封拖着挂在他身上的小挂件回到卧房,一眼就看到了被解萦丢在床上的衣物。他在外面热火朝天地做菜时,小姑娘正捧着他的衣服,老老实实地给他缝补丁,而他要找的绣花针,现在也还悬在袖口。君不封正要往下取针,又觉得这衣袖看起来不太对劲,连着抖了几件衣服,他哭笑不得地看着一旁正在啃石榴的解萦,这妮子缝衣服时许是在打瞌睡,补丁没补好也就罢了,连袖子和外袍也缝到一起,还一连缝错了四五件。
  解萦被君不封抓了个现行,脸涨到通红,石榴也没心情吃了。君不封好气又好笑地剪开线,先麻利地给自己补好衣物,这才把一旁暗暗生气的解萦叫过来。
  解萦坐到他身边,还是拉着脸不高兴,他弹了她一个脑蹦,打趣道:“缝坏了衣服就缝坏了,至于脸色儿臭成这样吗?”解萦的倔脾气上来了,噘着嘴背过身不理他,君不封连忙把她扭过来,笑着哄道,“好了好了,大哥本来也没和你生气,你怎么还和自己怄上气了,这么点小事,犯不着。”
  解萦噘着嘴四处掐他,君不封不巧被她掐到了身上的痒痒肉,痒得一直笑,夸张地求了解萦半天,求小仙女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原谅他的犯上作乱,大放厥词,小姑娘这才美滋滋地撤回手。
  君不封瞅着空当,将她一把抱到腿上,捞过之前没吃完的石榴,他一面给她扒石榴,一面感慨:“我们丫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天造机关,明天学酿酒,有时候大哥看你,就觉得你是个无所不能的神童。”
  被至亲至爱的大哥夸赞是“神童”,解萦得意的尾巴快要翘起来,但知道君不封说话还有后文,她只是接过石榴,乖巧地等他继续。
  “我们小姑娘今天被大哥抓到一个小缺点,不事女红,烹饪也不怎么拿手,前两天委托你帮忙炒一盘花生豆,你都能把豆子炒糊。你呀……”小姑娘的泪珠吧嗒吧嗒落到他手上,君不封立刻慌了,“丫头,大哥没批评你,别哭啊。”
  解萦单是抹眼泪,不理他。
  君不封连忙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解萦默然垂泪,不像平日和他闹别扭时的飞扬跋扈,渐渐他也就猜出来,这一哭,还是和她此前的经历有关。
  本朝创立之初,男主中兴,之后连续三任女皇奠定了如今的盛世局面。第三任女皇大权旁落后,皇子上位,压抑多时的读书人额手称庆,庆幸他们终于摆脱了牝鸡司晨的荒唐世道。可这些年,朝中妖后作祟,眼看又要重蹈覆辙,解孟昶为表抗议,辞官不做,遁走江湖。女儿读书争气,又精通机关术,解孟昶虽对解萦的优秀倍感欣慰,可欣慰背后,又厌憎起那牝鸡司晨的不祥征兆。
  解萦的二娘在这时就得了丈夫授意,要“历练”女儿,让她有点女儿家该有的样子,他们先是不让她跟着先生读书,让她在柴房洗衣做饭,为弟弟们添茶补衣——可除了添茶,其他事解萦都做得一团糟。若是故意的也就罢了,但哭着关了几次柴房后,她还是动辄烧糊饭,缝错衣服,刺绣刺得稀巴烂,最后夫妻俩也就认了,这丫头的天赋偏门,寻常女子擅长的精细活,于她是天生的缺憾。
  解孟昶重新恢复了解萦读书的权力,夸她天资聪颖的同时,又说她一点女孩儿样没有,简直是生错了性别,还说像她这样事事懒散怠慢的女孩,以后怎么嫁得出去?才华毕竟当不了饭吃,连女人应该做的最基本的东西都学不会,她还有什么可以存活的资本?难道要靠她生母传授的半吊子机关术吗?
  解萦哭了一阵,抽噎着问:“大哥,要是你以后娶妻,你的妻子既做不好饭,也缝不好衣,刺绣也一团稀烂……除了识字,她什么都不会,这样的女人,你还会娶吗?”
  “小丫头又想哪儿去了?”他蹭蹭她的鼻尖,“要真有娶妻的那天,这些世俗事,她不会就不会呗,反正我擅长。识字难道就不应该骄傲吗?我可巴不得娶一个女才子回家,那多高兴呀,我就乐意伺候她。再者说,娶妻又不是给自己找一个管家婆,两口子过日子是取长补短……算了,你年纪小,有很多东西你还不懂。不过你放心,有大哥给你撑腰,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好儿郎,只要我们丫头相中了,就是他逃去天涯海角,大哥也得给他绑过来,押着他跟你成亲。”
  解萦羞赧地低下头,心道大哥想得倒远,她转而又想,还是大哥待她最好,非但不计较她的缺憾,还事事为她考虑,关心她,爱护她。
  长大了就能碰到像大哥一样待她好的男人吗?未必。解萦年纪虽小,有些事已经早早看清,与大哥这样一个通透的妙人相遇,是她人生的侥幸。
  这种时候又何必多谈其他男子呢?自始至终,只有他待她最好。
  等她长大了,她谁都不嫁,就嫁他。
  等到那时候,大哥会把自己押给她吗?
  解萦的脸很热,一个新奇的念头刺激着她,虽然她根本看不清这幻象背后有什么,但毫无疑问,在这个梦境的最深处,有大哥在等着她。
  解萦失神了片刻,回过神来,君不封还在絮絮地同她说着话:“丫头,其实刚才我是想说,人无完人,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你这个脾气得改改,不要总和自己怄气,能改善的我们改善,不能改的毛病,绕过去也就是了,毕竟还有很多新奇的刺激等着你,比起想什么缝不好衣服,绣不好花,不如想想你今天又在师父的教导下做出了什么稀罕玩意儿,酿出了什么酒。再者说,有缺陷不好吗?太完美,就像个没人气儿的瓷娃娃,看着心里堵,有点小缺陷,反而是个凡人,是我家又哭又孬的好妹子。”
  解萦这一路没少被气急败坏的君不封骂“孬”,每次他说她,她就冲他做鬼脸,表示自己的不屑。今次他说她“孬”,她表面捶他,也在暗自得意,自己“孬”成了这样,他虽然看着恼羞成怒,实际从来没同自己真正生过气。
  大哥待她这样好。
  心里想了些有的没的,解萦搂住他的脖子,也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女儿家的技艺,我努力过了,确实学不好。要我说,大哥才是真正的蕙质兰心,宜室宜家。”
  君不封哭笑不得:“这词儿也不是用来说男人的吧。”
  “但用来形容大哥很好,恰如其分。像大哥这样好的人,我也想娶。”
  解萦童言无忌,夸他是真心实意,想“娶他”也是真心实意。
  君不封被这一番妙语连珠噎得实在说不出话,细想自己来到留芳谷的所作所为,某种意义上还真担当得起这八个字,小丫头倒是个聪明的,瞅着他能干活,就满心想着“娶”了,但这样的认可也不坏。他总看她是个落难的名门闺秀,即便两人兄妹相称,他又生性豁达,可夜深人静时偶尔也会想,小姑娘是否会瞧他不起。
  现在看来,她非但没有瞧不起他,还巴不得他去做她的“糟糠妻”,有的只是对他满心的信赖。
  可这妻他是做不了,夫更是万万不可能。小姑娘的“表白”,注定成空。
  君不封一时无言,两人之间的气氛沉默到有些尴尬,他讪讪道:“大哥还是先教你功夫吧。”
  两指夹住一枚绣花针,君不封直视着她,轻轻一甩手,卧房门前的花瓶应声而碎。
  初次相遇,君不封也是用一枚石子就吓得何老四三人如临大敌。这一路走来,解萦不止一次见过大哥的“绝技”,不管是石子还是长剑,他都手到擒来,随手一挥,便能吓退无数江湖宵小。
  而这次,他居然只用了一枚绣花针。
  在解萦倾慕的目光里,君不封也不好多得意,他害臊地偏过头,低声嘱咐道:“等你日后医术精尽,手里也会有套银针,要说这点穴功夫,留芳谷的弟子排第二,这世上怕是没人敢称第一。若有人敢近身,银针刺穴足以制住他们,而大哥今天教你的这小手段,练好了,他们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说罢,他又夹住一枚绣花针,还是与她对视,一个抬手的功夫,门前另一侧的花瓶竟直接化为齑粉。
  “等你修习好内功,稍微灌入一点内力就可以练成这样。这手功夫是大哥平时拿石子打水漂悟出来的,发力和角度都很重要,待会儿我会详细教你。滴水穿石,假以时日,大哥刚才做到的,你都会做到,而且会比大哥做得更好。当然了,大哥今天也委托了铁匠师傅帮你打一套合适的暗器,这银针威力虽大,射程不一定远,有套趁手的暗器,你用起来也会从容很多,这套暗器,你到时候可以期待一下。”
  “到时候?”
  “你之前不是说过,你的生辰在立冬那天,大哥记着呢,这也算提前送你的一份诞辰贺礼。”
  解萦受宠若惊,又黯然神伤地垂蹭了蹭眼角:“娘亲走后……就没人再记得这一天了。”她贪恋地抱住他,久久沉默不语,君不封拍着她的手背,在她的掌中塞了两块这几日才做的麻糖,解萦垂着头默默吃糖,男人又嘱咐她这段时间换牙,要少吃糖。解萦低声应了,在他身边拖拖拉拉腻歪了一阵,才去做这日的功课。功课做好了,她就在君不封的指导下,练他的绝技。
  这掷暗器的窍门,一看手法,二看位置。解萦才刚入门,手法力道可以慢慢琢磨,但准度需要磨炼。
  君不封沾了点朱砂,在一块废弃的木板上画了几个圈,让解萦看着投石子。等日后技有小成,就可以将石子换成其他器具,竹筷、银针……一切觉得趁手的小玩意,都可以拿来练手。
  解萦按照君不封传授的技巧,结结实实扔了一千下石头才堪堪停手。
  她把自己累了个够呛,君不封心疼地替她揉手腕,可她才歇了一会儿,居然又摸了枚绣花针,依着之前扔石子的窍门照猫画虎,拿着绣花针练起来。
  想要投掷好绣花针,怎么也要圆满通过溜石子这关,解萦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她看大哥那样潇洒,自己实在忍不住试上一试。君不封没辙,只得临时给她悬了张宣纸。
  解萦年纪小,力气也小,绣花针还没碰到纸张,就软绵绵地落了地,落得位置也不好,半晌寻觅不着,她和君不封得蹲在地上一起翻找,连着撞了好几次头。
  试了几个来回,解萦还是老老实实地练习溜石子,不敢激进了。
  之后的几天,除却留芳谷内教授的武学,解萦一直在屋里勤学苦练君不封教她的小手段,虽然暂时看上去没多大进展,但她的手指是结结实实磨出了厚厚的血茧。
  君不封疼惜她,特意向主管炼药的二长老讨来药膏,给解萦上药。
  手指疼,按说不应多参与书画课,可解萦顶着手上的血茧,还是非常坚持地要去丹青老师那边学画。
  大哥赠与她太多,她也想给大哥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