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枝让红裳再把茶添上,又喝尽了放下,无所谓道:“噢,随他干什么去,反正我本就是要赶他走的,早走晚走都一样。”
辛鞣不敢在这多待了,这便起身:“我回去催辛鞍送信过来,若殿下明日身体仍有不适我再来看看殿下。”
“不必送信来了,他如今已不是我的侍卫,虽然还有奴籍,但大可拜托辛大人想办法帮他脱去,我与他没什么关系了。有劳辛小姐今日过来看我了,我想我明天精神就能好起来。”
楚言枝送她到阁前止步,让红裳继续送了。
绣杏扶她回内室坐下,嘴里仍叽叽呱呱地说狼奴可恶,上个月的俸禄还没发,刚好给他扣了。
楚言枝觉得累,让她把鲜牛乳端来就退下吧,她不是很想吃晚膳了。
回到床上躺下,楚言枝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外面黑乎乎的,连月光都没有,看不出来是什么时辰。地龙烧得她口干舌燥,她朝帐外伸手,莫名想到许多奇奇怪怪的画面,比如狼奴从外进来用微凉的掌包裹住她的手,又比如他从帐内将她要躲出去的胳膊重新握回去。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瓷面,楚言枝坐起身,将那盏早已凉透的牛乳喝下,又冰得心肺脾胃发寒,慢慢靠上了迎枕歇息。
她把碗放回去,收指前感觉到桌上垫着纸,拿起一摸是封了腊的信。
楚言枝把信团了团,直接丢地上了。
白眼狼,她教他说话是让他瞒她事的吗?长了张嘴就只会吃吗?
多了不起……学会不辞而别了。她真是把他惯得太过。当然他已经不是她的侍卫了,很快也不是她的奴隶,他有他的前程要奔,她有她的亲事要结,两厢安好,说不上谁惯着谁。
楚言枝在夜色中看着地上那团鼓起,写信,真厉害,会写字了呢。炫耀他有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是不是,交给辛鞍,她就是看不上辛鞍,不仅看不上辛鞍还很看不起他,谁要看经了他俩手的信。
楚言枝继续躺回去,提被子把自己盖好酝酿睡意。
好生气,她睡不着。
楚言枝翻身朝里,吐了两口气,又慢慢坐起来。
她看向地面,于黑暗中辨认出那只纸团。
烧掉吧,省得在地上碍眼。
楚言枝下榻穿鞋,捡起纸团,回到桌案前,取下灯罩。
烦人,不展开还容易烫着手。
楚言枝皱着眉把皱皱巴巴的信封展开。
摸着有点厚,这絮叨的废话精可真会浪费纸,不一张张烧恐怕还燃不起来。
楚言枝咬着唇把信封打开了。
哦,五张啊,还得她分五次烧,他算什么东西要她这么费功夫。
楚言枝把纸伸向烛火,在纸张骤然明亮又迅速烧卷起来时扫着上面的字。
“殿下,奴很胆小,怕黑,怕冷,怕跟殿下面对面分离。殿下睡着的样子好乖啊,奴偷偷亲了很多口,越亲越舍不得走。但奴不得不走了,奴深思熟虑过,只有成为比殿下惧怕的东西更厉害的东西,才能永远保护殿下。奴要去……”
废话,都是废话。
火将要烫到指尖了,楚言枝把剩下那一角丢进铜盆,继续烧下一张。
“……师父说,北地对面的鞑靼都是坏人,一窝一窝打比奴一个个去找着打来得快好多,现在北边没有江元帅镇守着,他们时刻有可能侵袭,奴去守着边疆不被打,就是远远守着殿下了。”
下一张。
“我说我要把他们都打死,师父不许,师出无名,不没有陛下号令,会闯祸,我只要在那里守着就好了,这是他唯一能提点我的东西。”
又一张。
“师父待奴真好,等奴将来成为了最厉害的权贵,比江元帅厉害得多得多的权贵,娶到了殿下,奴要报答他,但是没想到怎么报答才好,殿下是最聪明的人,到时候能帮奴出出主意的吧……”
又是一张。
“……辛鞍非要跟着我,可他胆子比我小得多,功夫又烂,他是师父唯二的孩子,我要是没保护好他,师父和师娘该多伤心。还有定国公府隔壁裕平伯家的小姐,我知道辛鞍从小喜欢她,他不承认,但是我怎么会看不……”
最后一张。
“……殿下啊,奴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你会想奴吗?奴不想连想你都要变成秘密藏起来了。小狼好爱你,要全天下都知道,小狼最爱你,这辈子只想和殿下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万一奴的功夫其实没那么厉害,不小心死掉了……”
楚言枝抖抖信封,没有下一张。她忙把火踩灭,才发现第六张被夹在一起烧掉了一半,断断续续,看不明白。
“……殿下要真这么做了,奴变成鬼也要把小表哥吓死在……真化了鬼,就要变成你的鬼奴隶守在你身边,让你找不到第二个小奴……下,殿下,殿下,奴想听你说爱我。”
更漏点滴,火光渐灭,楚言枝把这最后两半纸也燃了,丢进铜盆拿帕子擦手。
手越擦越凉,她觉得冷,把灯罩罩上,扶着桌椅移回床内躺下。
她闭了闭眼,慢慢蜷缩起来。
不是说了吗,他就算变成权贵,她也不能嫁给他。
他,他一个奴隶……她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奴隶。她是公主,她即便不自爱,也不能不自尊,她……
楚言枝摸摸额头,冰冰凉凉,没病啊。
她不爱他,当然不爱他。她不可能做到像他这样,竟然就为了娶另一个人,一个人远赴北地去打什么鞑靼,他连个虾兵蟹将都不算!这是会死的。
他功夫再厉害,不像江炽是在战场长大的,刀剑无眼,会死的。
会死的。
她最怕死了,她这一生,一定会努力为娘亲他们活下去,但绝不可能为了谁而去死,这个人更不可能是小奴隶。她不会爱人,谁都不会爱。
建功立业……这哪里是说说那么简单的事?她三月会择定驸马,六月就会出嫁,她不可能等他,也完全没必要等他,这本来就是娘亲和钱公公辛苦筹谋两年多的事,这就是她这辈子最好的结果,她得认命。
等他回来了,她肯定已经给小表哥生孩子了,哪里会理他。对,他最好是还能活着回来,别连到死了,还是个奴隶……
大雪连天而下,孤月独傲云头。更夫操着渑州土话穿街走巷,声声回荡夜色之中。
头戴隔纱笠帽,腰悬重剑,系一只黑裙木偶在侧的玄衣少年足点檐瓦穿掠而过,定立于一户青砖瓦房院中,缓步朝鼾声阵阵的屋室行去。
狼奴对这气息再熟悉不过。
数年前的北地,数年前的上林苑斗兽场,那些天,那个夜晚发生的事,他没有一刻忘记过。
殿下不要他犯罪杀人,他不犯,但仇一定要报。
师父偷偷跟派来的人,他已经下药全部迷晕了。他知道师父很早之前就探听出他们的下落了,他没问,也没去上林苑找余仁,只靠着这股微弱的气息,昼夜不停地奔袭来找。
“谁!谁在外面?!”
屋内一阵骚动,狼奴提剑立在刚被踢破的门前,沉沉抬目看向蜷缩于炕床的四个人。
一男一女,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男的叫范发,九年过去,脸上蓄了和他父亲一样的黑须。
身后传来动静,睡在旁屋的范悉持刀拄拐立在雪中,见他侧眸瞥来,拐与两腿皆在抖颤,直直跪了下来。
这如狼般的锐利眼神他认得,自那夜后多年没能忘记。他果然还是来了……
当年能几乎凭一己之力猎杀整个狼群的猎者,年至迟暮,跪在雪里站也站不起来了。
两个孩子在哭,又被捂了嘴,妇人的声音在抖,问他要多少钱,都能给。
“孩,孩子,我认得你,我知道你要寻仇,寻仇……那就杀了我!可他们是无辜的……”范悉往地上磕头,雪扑了满脸,背上又被淋了满身。
“无辜是什么意思。我的狼群,没有害过你们。”狼奴的音色仍带着少年人的稚涩,听着却比风雪还要刺骨,“你们靠着我们的自由和肉与皮养着一个幸福的家,我让你们多活了九年。”
范悉余光瞥向眼前少年身后的那道寒光,闭了闭眸,似已认命:“冤有头,债有主,既然如此,你动手吧。”
狼奴偏头笑笑,抽出挂于腰间的绳索朝他走去:“你的血好脏,弄脏了手,殿下会嫌弃我的。”
身后风声一动。
狼奴脚步不停,在刃风朝脖颈劈来之前,手腕转剑而出,有什么东西闷闷坠地。
狼奴拿剑在地上蹭了蹭血,在身后的惊呼与痛嚎声传来之前已将绳索击在了老人骤然持刀要砍来的手上,刀一坠地,连带着绳尾一卷,紧缚住了他的脖子。
狼奴把擦净了的剑收回刀鞘之中,提绳一脚踩在老人的背上,于“嘎嘣嘎嘣”的骨骼关节移动声中将绳收得更紧,捆缚起他的四肢,然后踢起地上掉落的那只血手,拿靴尖狠狠塞进他为呼吸而大张的口中。
范悉眼珠凸暴,闷吼着挣扎,可绳子在狼奴手里,只能任由他慢条斯理地在雪地里拖动。
范发没了一只手,还想拿起斧头继续反抗,狼奴眨眨眼:“你再烦我,我就把你另一只手塞进你儿子嘴巴里面。”
范发哆哆嗦嗦,看向屋里蜷缩于角落的三人。
狼奴踢起斧头,斧头当空而旋,范发抱紧了头,狼奴把范悉甩到前面,一声痛闷之后,斧头砍去了他半个脚掌。
狼奴抬抬下巴,向范发示意:“爬过去,塞进嘴里,别大半夜乱喊乱叫,吵别人休息。”
飒飒裹雪寒风里,少年颊畔那只笑涡隐隐现现。
范发涕泗横流直摇头:“不不不,不,求你,求你别……我不出声,我不出声!”
“你好麻烦啊,你孩子好像比你听话,要不要把他们叫出来帮你塞?”
范发砰砰磕头,爬过去要抱他的腿求饶,狼奴嫌恶心,声音更冷:“去。”
范发抖着手捧起那半只脚掌往嘴里塞。
狼奴甩出绳索另一端,踩着他将他和范悉捆在一起,又用绳勒起他们的口齿,确保闷得足够紧,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帮忙拿两只袋子来吧,来得急,没去买。”狼奴拖着绳子,走向门前,朝里面那妇人道。
妇人连滚带爬地翻了两只袋子出来。
狼奴抖抖袋子,把这俩父子分别踢进去,系得紧紧的。
院中刚好有笼子,狼奴又把袋子踢了进去,关紧,然后将绳系到笼子上,牵在手里拖动。
“这门坏了,你们今夜睡别的屋吧。别害怕呀,我不杀你们,我只是来报仇的,不是来泄愤。”狼奴环看了下这宅子,真大,很漂亮,“他们这些年攒了很多钱吧,你们拿着这笔钱,下半辈子不用愁的。今夜的事……”
“不说!我们打死都不会透露出一个字的!壮士,壮士,我和俩孩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妇人哭喊道。
“说也没关系,我又没杀人,我带他们去狩猎而已。只不过这回他们是猎物,我是猎人。”
狼奴拖着笼子离开了。
呼呼风雪里,妇人仍捂着两个孩子的嘴一刻不敢松,哽咽声一阵一阵被风吹散了。
狼奴买了块车板子架在他小黑马的背上,带着那只笼子,避着所有人的视线,往他已阔别整整九年的北地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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