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枝放下帘子的时候,恰听到孙留压低着声音语气发冲道:“……重修宗人府是汪公公指给我的差,东厂就非要插手吗?”
眼前一明一暗,帘子掀动,察觉外头走进人来,孙留不耐地咒了句:“哪个不识规矩的东西!”
钱锦掀眸瞥了一眼,见进来的是楚言枝,脸上神情僵了片刻,随即声音冷了下来,站起身偏头对孙留道:“孙公公好大的气性,敢指使东厂就罢了,怎么还敢骂主子不懂规矩呢?在孙公公眼里,还有规矩二字?”
孙留这才扭脸看过去,认出楚言枝就是那天冬至宴席上被荀太后抱在怀里打了陛下脸的小公主,脸色变了几变,良久起身朝她跪下,磕了个头:“……奴才眼拙,一时没瞧清殿下!”
楚言枝没想到自己一进来就被人骂了,眉头早皱到了一块。她身后的狼奴反应更大,眼里甚至迸出了杀意,楚言枝忙暗暗抓住了他的手腕,年嬷嬷也按着他的肩膀。
“我确实不识规矩,都不知道该怎么罚你。”楚言枝声音清脆,隐隐可听出愠怒,“钱公公,可否告诉我,我该怎么罚一个以下犯上的奴才?”
楚言枝仰头问钱锦。
钱锦接过楚言枝脱下的披风,并不挂到一旁已放了两件红袍的衣架上,而是仔细地叠两下,用自己臂弯揽着,勾手指让门口的小太监拿巾子洗了,把另一边的空衣架子擦干净。
狼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钱锦的动作,眼中杀意反而更浓了。
钱锦不紧不慢道:“这自然看主子心情。轻则掌嘴,重则挨板子、送刑……”
楚言枝是生气,但也没到要人半条命的地步,便对孙留扬下巴道:“你自己掌嘴,要二十个!”
孙留咬着后槽牙不动,瞥了眼侧后方钱锦干干净净还绣着如意纹的皂靴,好半天才下定决心般左右开弓起来。
“孙秉笔,你平日的眼色都到哪去了?非要殿下吩咐一声,你才能知道不可在殿下面前脏了她的眼吗?”钱锦低笑一声,靴尖踢了踢孙留的脊梁骨。
两三个巴掌下去,孙留两边脸已肿了起来,闻言他动作微顿,慢慢趴起身往外走。临掀帘前,他深深看了楚言枝一眼。
再怎么说,他可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是陛下跟前的人,这不受宠的公主,背靠一个不管事的太后娘娘,就敢如此不顾及陛下的脸面吗?
孙留愤愤然出去了,跪在门口继续掌嘴。掌完了,他才让小太监进去自己的红袍拿过来,披到身上大步流星地走了。
钱锦示意楚言枝在他方才坐过的位置坐下。楚言枝打量了眼屋中陈设,发现这里确实不像原先她想象的那样。四面刷的白墙已发黄发旧了,两边分别摆有两张书案,书案之上堆着不少文书,不过帘柱前放了铜炭盆,里面烧的是银丝炭。
狼奴想跟着楚言枝站到她身后去,却被年嬷嬷拉了手,按着不许动。楚言枝也看了他一眼,要他听嬷嬷的话。狼奴抓紧了小木偶,眼尾还泛着尚未完全擦去的一点潮意,有点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钱锦见楚言枝坐下了,抬头将她的披风挂到已擦过两遍的衣架上,一边朝里间走去,一边问:“不知殿下今日找奴才,所为何事?”
楚言枝看他拿了一套新茶盏回来,又提起茶壶将之烫了两三遍,才将茶泡上,轻轻放到她那边。
茶盏里头漂浮东西不像是绿叶子,楚言枝迎着水汽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来里头沉沉浮浮的黄色小块是什么。
钱锦笑道:“是蜜饯金橙子泡茶,味虽甜却不失清冽爽口,殿下应该会喜欢。殿下还没用过午膳吧,喝了也可开脾胃。”
楚言枝平时其实并不爱喝茶,娘亲倒是爱品,但总说好茶不常有。每年入了秋,年嬷嬷倒会摘桂花泡成木樨青豆茶或是酿成桂花蜜给她冲水喝。
“我是来给你还衣服的。”
茶太烫还喝不了,楚言枝放下了茶盏。年嬷嬷闻言便捧着木箱子递到钱锦眼前,笑着道,“已经洗净了,狼奴给拽下的那粒珠子也擦洗好一并放进来了,还请钱公公收好。”
钱锦接过木箱子,放到一旁的高几上开了锁扣,见到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袍,笑着对楚言枝道了谢。
年嬷嬷却又将一只雕了岁寒三友的果盒子捧了过来,楚言枝坐在太师椅上,捧着足有她半张脸大的茶盏吹气,白气熏着她的眉眼,她弯眸对钱锦笑道:“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钱锦接了,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想着送礼送榉木质的果盒子,确为孩童作风。他再次笑着回应:“谢殿下厚爱。”
楚言枝见他没掂掂盒子的重量,只看了上面的花纹就要放下,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嫌她的礼物太轻了,那她一会儿要说的事就不太好开口了。
她侧头问:“钱公公不打开看看吗?”
钱锦见她满眼期待,长指一勾开了果盒。果盒里面躺的不是各式各样的果子,而是一只红荷包和一只四方小盒子。他先开了小盒子,见里面装着白与棕两种颜色的糖,不由失笑。他再打开荷包,看到里面的金裸子,倒是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荷包应当是太后娘娘给送与殿下的吧。”钱锦将小方盒拿出来,把果盒子盖上了,走到楚言枝面前,放到了桌上,“这就足够了,剩下的,奴才不能收。”
楚言枝蹙了蹙眉,放下才喝了一口的蜜饯金橙子泡茶,直起身道:“不行……你要收。”
钱锦从小方盒里拾了块松子糖入口,左边腮帮子便微微鼓了起来。他淡淡道:“殿下便是有事要奴才帮忙,也是奴才分内之事,无需赏金赏银。”
他竟知道她这回来是有事相求。
楚言枝心中微惊,垂敛目光重新捧起茶的时候,脸上显出一抹尴尬。想想也是,若只要还换衣服,随便派个人来就行了,根本无需她亲自过来。她人都坐到这了,还非要他把礼物盒子打开看,不就点明了自己有事相求吗?
见楚言枝喝了半盏茶还不开口说话,钱锦便收了小方盒,转而看向一直站在年嬷嬷身后紧盯着自己的狼奴。狼奴一只手抱着小木偶,一只手拧着系在腰间的一只荷包,荷包里似乎也是个方盒子。
他走过去,先问年嬷嬷:“他身上的伤都好了?”
“回厂督的话,已好了大半,话也会说了,您瞧,他走路也利索得很,是个聪明孩子……”
“殿下的意思是……”
年嬷嬷搓了搓手,把狼奴拉到近前,狼奴本还不肯,被楚言枝看了一眼,他只好站到了年嬷嬷身旁,仰面轻瞪着钱锦。
“殿下想着,狼奴体质非同常人,应该是个习武的好材料,只苦于深宫无门,听说东厂和锦衣卫……”多的年嬷嬷怕说错话,低头舔了舔嘴,两手交握到手指发白,才笑着微声道,“钱公公,不知您可否帮忙寻个门路?”
钱锦将口中的糖块从腮边卷到舌尖,腻人的甜味儿让他眯了眯眼。
楚言枝从太师椅上下来,拉了狼奴抓着小木偶的那只手,仰头对钱锦道:“钱公公,他真的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你给他找个师父好不好?”
发觉身旁狼奴的眼神凶意难掩,楚言枝捏捏他的手心。狼奴一下子手僵了,身子也颤了,目光不由软下来移到了她身上。楚言枝晃晃钱锦垂落的袖子:“钱公公爱吃糖吗?我还有好多,都可以给你!”
钱锦笑问:“殿下想给他找个怎样的师父?”
“不用特别厉害!只要会武功,然后愿意教他就可以了。”
“辛恩如何?”
“……啊?”楚言枝眨了眨眼,看向年嬷嬷,年嬷嬷也惊得睁大了眼。
年嬷嬷今早和娘亲谈天的时候说过,锦衣卫的指挥使就叫辛恩。辛恩武功高强,会飞檐走壁,一等一的厉害。当然,不厉害,也当不上如今炙手可热的锦衣卫的指挥使了。
“辛恩功夫实在一般,为人也愚钝,但品性上,不得不赞一句刚正。他脾气不太好,不过知道惜才,如今四五十岁了,也该收个徒弟了。”
钱锦咽下糖块,不问楚言枝,问狼奴:“你可愿意吗?”
狼奴与他对视,黑白分明的眼睛仍藏不住情绪,若其中的厌恶与恨意能化作刀子,恐怕已经将钱锦扎个穿了。钱锦并不介意,他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比这更恨意滔天的眼神。
“……我听殿下的。”狼奴暗暗反握住楚言枝的手,把她的几个指尖都攥到了手心里。
楚言枝悄悄甩了甩,却怎么都甩不开。好在他没乱说话,她便不管了,只把两人的手往背后藏了藏,对钱锦道:“那就多谢钱公公安排了。下回,下回我还送糖给你吃!”
钱锦应声点头,忽而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侧眸看去,机灵点的那个小太监掀起了一半棉帘。
是三五个太监端着膳食往旁边的耳房过去了。
他转而问楚言枝:“若殿下不介意,一会儿留在司礼监用膳如何?膳后,奴才带您亲去一趟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坐落在内皇城外承天门前,在五军都督府西面,东面就是六部等外衙门了。楚言枝除了那回去上林苑找三姐姐外,就没真正出过内皇城,闻言眼睛顿时亮了。
她用征求意见的眼神望向年嬷嬷,年嬷嬷暗暗点了下头。
钱锦又问她可有什么想吃的,楚言枝报了两道菜,门口那个小太监跑着去了。耳房门口的太监见这边有人出去取膳食,就走到门前,向钱锦通报坤宁宫处的碧珠来了,正坐在耳房内等着。
钱锦捻了捻系带上的垂珠,正身对楚言枝行礼道:“奴才有些事要处置,烦请殿下稍候片刻。”
楚言枝点点头,钱锦便去了耳房。
等门口没人影了,楚言枝将狼奴的手一根根扒开,蹙眉质问他:“谁准你抓我手的?”
狼奴轻声道:“是殿下要……”
“不可以瞪钱公公。他在帮你,你明不明白?”楚言枝又责问他当时的眼神。
狼奴沉默地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倔强地解释了一句:“狼奴没有瞪他,狼奴只是看着他。”
楚言枝哼了一声,坐到太师椅上,要年嬷嬷再给她把茶添上。她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味道。
狼奴却跑到年嬷嬷之前,先她一步提起来坐在火炉上的茶壶,对楚言枝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奴也会给殿下倒茶。”
楚言枝不说话,看他动作略有凝滞倾倒起茶壶,壶嘴流出的水线微晃,年嬷嬷怕溅出来烫着了她,揽着她的肩膀往后靠了靠。一盏斟完,狼奴把茶壶坐了回去,还知道把隔热用的白布叠好放回矮几上。
楚言枝低头看了看,杯盏里留有一指宽的空余,倒得刚刚好,不至于太少也不至于太满溢。
狼奴乖巧地站着,等着殿下夸一夸自己。
楚言枝却看向他要么抱在怀里,要么咬在嘴里的小木偶,抿唇道:“狼奴,如果你以后跟着师父习武还带着它的话,会练不好武功的,那师父就会生气。钱公公说,辛恩脾气不好。”
狼奴脑袋朝她稍稍偏了偏:“奴不能带着它一起练吗?”
“你早晚要把它放下的,难道你长成大孩子了,也要走到哪里都抱着它吗?别人会笑话你的。”
狼奴沉默了一下,低低道:“奴不在乎他们。”
楚言枝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了。兴许狼奴还没意识到自己是个人呢,怎么会在乎人怎么看他。
她想起来时在车辇上狼奴倾倒在自己怀里哽咽着的样子,连小木偶都扔到一边了,只抓着她的袖子靠着她的肩膀流泪。她又记起年嬷嬷说他夜里很难入眠,就算睡着了,也很容易醒,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抱着小木偶不肯动一下。
他是怕自己一个人吗?
楚言枝捧起茶吹了吹,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时看到狼奴紧紧攥着小木偶的手,忽然回想起当初在上林苑时那个猎者范悉说的话。
狼喜欢群居,很少有单独行动的时候。
狼奴没有狼群了,范悉杀了所有同他一起长大的狼,而他被带到上林苑后又被带到了重华宫,和她一样住在四四方方的天地里。
楚言枝用茶匙捞起盏底的蜜渍橙丁吃了两口,心里则想,等狼奴有了师父,慢慢的也会有朋友,便不会总是黏着她不放了。
可惜她不会有师父,也不会有朋友。她永远都会住在重华宫里。
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了,为首的太监对楚言枝恭敬道:“回禀殿下,午膳来了,可要现在布上?”
司礼监的值房并不大,这几个人一进来,立时显得这里又闷又窄了。楚言枝点头,那太监便让人搬来方桌,指挥太监们依次将膳食与碗筷摆好,然后问是否需要侍膳,被年嬷嬷打发走了。
楚言枝撑腮看桌上的菜,越看肚子越饿。
等她第三次要狼奴添茶的时候,钱锦回来了,手里正叠着一张薄纸。看到她眼巴巴地望着满桌子的菜,钱锦将薄纸塞入袖中,启声问:“殿下为何不用膳?”
“等你啊。”楚言枝拿起了筷子,抵着下巴嘴巴一张一合道,“娘亲说,与人吃饭的时候,人不到齐就不可以吃。”
钱锦尚未说话,狼奴便目光灼然地看向楚言枝。
年嬷嬷说,奴不可以和殿下同吃同坐。那为什么,殿下会等他?
钱锦看楚言枝两手握住筷子,筷尖抵着碗底,筷头却抵着下巴的样子,想起有一段时间里,他的妹妹也是这样等着他回家吃饭。
他只拿帕子擦手,并不看她,淡声道:“从没有奴才和主子一起用膳的道理。殿下饿了便快用吧,奴才已在那边用过膳了。”
这道理楚言枝自然懂得。只是她想着这一桌子菜里面有三四道都是他点的,自己又坐在他的值房里,留一堆残羹冷炙给他总归不太好,毕竟今天是她求他办事来的。她本也没打算一直等,料想他没披红袍,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这才一直忍着饿没吃。
他既这么说了,楚言枝便要年嬷嬷给自己盛饭夹菜。吃过之后,她又让年嬷嬷和狼奴吃。狼奴如今也愿意咽一点米饭了,但看表情还是有点儿痛苦不情愿。而且握筷子的动作于他而言太精细太困难,他抓得不太好,偶尔会掉菜漏米。
吃完饭,钱锦抬手要把楚言枝的披风拿下来,却被狼奴抢了先。架子太高,狼奴得踮起脚去够,抓住衣服的时候,他动作又极轻柔,低头认真地将之展开,拦住钱锦走向楚言枝的路,紧张地站在楚言枝面前,低声道:“奴会给殿下穿。”
“那你给我系上吧。”楚言枝把有些歪了的昭君套摘下来,要年嬷嬷给自己重新戴好,听到狼奴这话也没拒绝。
狼奴走到楚言枝面前,展开披风,围到楚言枝身上。他拿着两边系带,清晰地感受到殿下清清浅浅的呼吸拂在自己面前,是很近很近的距离。他抬起眼睛看着她,她正伸着两手帮年嬷嬷调整昭君套的位置,并没有看他,瞧他盯着自己,才偏头问:“你不会系吗?”
狼奴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泛凉的指尖,回想自己系发带时的动作,左穿右绕,最后系的时候却没敢用多少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