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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淮书一夜未眠,只待夜势倾颓,黎明谧映。
  松开少女,蹑手蹑脚起床,坐在床沿按压太阳穴。
  这叫……玩火自焚。
  左朝懂事,因着提醒过,昨晚就收拾好了包袱。
  小童……也不能称作小童了,来这儿短短三个月,他已经拔高到左灵胸前位置。
  左朝恭恭敬敬行礼,“学生拜别先生。”
  宋淮书扶起他,“一路小心。”
  “长姐她……”
  “有我在。”
  左朝这才一步三回头上了马车。
  天色恰恰灰蒙,不多时就看不真切了。
  宋淮书没有告诉左灵,他们不能前往齐国不止因为他们是周人,还因为他是名扬天下的安寻山弟子。
  唯一嫡传弟子……算是唯一吧。
  世人皆传得安寻山人便能寻安,安人心、安朝堂、安天下。
  宋淮书也不知道他这个后来被收入安寻山的外来弟子能不能安天下,但天下相信他有这份安定的本事。
  府上的人来找过他,是圣上的意思。
  出府三年有余,起初还有人跟着他,见他没什么作为,只停靠在沿途小镇当个教书先生便也随他去了。
  后来约莫也是几经辗转才打听到他现今所在。
  周国,他是万万不会为其效力的。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王朝,气数已尽。
  教左灵读过的书她不敢随意显露,女子念书在周国是大忌。
  两百多年前,那是大周的鼎盛时期,女子地位极高,才华横溢在朝为官的女子不在少数。史书称之为坤宁盛世,在世君王是德文帝的嫡长女——左宁女帝。
  与左灵同姓。
  宋淮书垂眉。应该不会有什么牵扯,大周并不避讳皇姓,鹿乡镇也不止一家姓左。
  女帝在位时功绩卓然,然而底下那帮旧臣自诩堂堂男子,不甘趋于女人之下,抓着她女人的身份不肯松口。
  哪管她是在继位前平定水灾、收复南疆,还是她在继位后为民尽心、开创大同盛世。
  女帝在位三十余年,呕心沥血,生生熬逝于奏章之中,未能留下一儿半女。
  被女帝雷霆手段镇压的狼子野心在她逝世之日起就蠢蠢欲动。
  起先大家争的都是那至高之位,各诸侯附庸于左氏皇姓。
  头破血流之际,鲁侯率先谋反,自立为王,诸侯纷纷效仿。
  左氏皇姓见此不敢再内讧,连忙推出桓帝继承大统,但依旧独挡不了分裂局面。
  大周只保住了王畿之地以及十几个附属诸侯国,后经政法变革,十几个诸侯国并归大周,不再分封。
  其余大小自立国经过两百多年兼并战争,现剩下四国——齐、蜀、梁、鲁,与大周形成五国鼎立之势。
  周国位于原大周中心之地,北梁、西蜀、南齐、东鲁。
  而鹿乡镇位于周国西部边陲之地。
  西蜀局势未明,对大周虎视眈眈却并不行动,从西蜀迂回前往南齐是最佳路线。
  府上那人应当将他的身份告知过鹿乡镇里正,家里周围不时有人经过,是在监视他。
  包袱不宜过多,只收拾了几身衣裳,带了些吃食、银票,以及一些必备的物什。
  清晨第一缕光线突破云雾,左灵踏出房门。
  魏浩初抱拳俯首,“宋先生,都清理了。”
  左灵不明所以,清理了什么?
  宋淮书略微点头,走向左灵,“我们现在就走。”
  马车外观平凡,里面却布置精细。
  今日恰好立秋,凉风未至,寒蝉未鸣,天气依旧燥热。
  马车内铺了厚实的地毯,上面遮以凉席,柔软且不至于生热。
  左灵知道会离开鹿乡镇,但坐在马车上,她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小几上摆的吃食只吃了两口,她忍不住背过身掀开小窗车帘。
  从征兵开始,鹿乡镇快颓废了一年。街道荒凉,片片残叶被风卷起,一堆一堆零散在各处。
  车轮压过,滋滋作响,刺得人心底发慌。
  破败的景色从眼前倒退,如往昔一幕幕从眼前略过。
  带着左朝与先生同住,左朝长大念书,爹爹教习做豆腐,娘亲怀上左朝,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鼻头发酸,眼里泪意朦胧。
  这个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曾经对她释放过善意的叔婶,都在离她远去。
  宋淮书双腿盘起,双手搭在膝上,正襟危坐,目光凝在左灵身上。
  少女背对着他,跪着趴在小窗上,头稍稍探出,背影纤柔脆弱,一缕发丝随着微风荡起。
  宋淮书并不打搅,静待少女酝酿着她的浓情乡愁。
  困意涌来,他微微蹙眉,撑着手缓缓按压太阳穴。
  左灵聪颖好学、触类旁通,现已学完三本书,大多字都识得。教她的字体是簪花小楷,字形稍显稚嫩,但也练得有模有样。
  若她生在两百年前,假以时日也能因着才学谋个一官半职,造福一方百姓。
  可惜她生在乱世,生在女性地位极低的现周。
  两百年前,坤宁盛世。女帝极其看重读书,女子才华毫不逊色于男子。
  她们有本事自己谋生,并不依附于男人。因此坤宁盛世中的女子也和女帝一般,不重生育。
  女帝逝世,女子的盛世也落下帷幕。男人圈禁女子,不再准许其念书,让女子成为生儿育女的工具。
  左灵这样一个乖巧的姑娘,她有自己的思想,她努力且上进,怎么能成为……工具?
  他叹了一口气,睁眼。
  少女已经移到他身旁,双手撑在凉席上,目光湿润,“先生可是身子不适?”
  “没有。”
  左灵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先生可还有事未做完?”
  宋淮书不解,扶正少女,使其坐了个舒适的姿势,“此话怎讲?”
  “之前见先生与人交谈,那人连连摆手。”
  宋淮书明白她说的什么了。
  他缓声为她解惑:“只是劝人读书罢了。”
  “乱世之中,生计尚且困难,念书的银两不算小数目,退学也情有可原。”
  “所以后来劝学时已经不收束脩了。”
  左灵惊诧抬头,男子眉目温润,眼里满是无奈。
  劝人读书为何不收束脩,他不是教书先生吗?不收束脩,他哪来收入?难道其他学童也如左朝一样在他眼里是聪慧之人,不念书是浪费光阴?
  她想不明白。
  她的情绪丝毫不加掩饰,随意就能让人看透心底。
  宋淮书为她将碎发撩至耳后,“念书于我是幼时求而不得的东西,所以现在就想将所得之物授予他人罢了。”
  左灵一怔,先生幼时……过得不好吗?
  宋淮书揉了揉少女发顶,替她倒了一杯茶,语气淡淡:“都过去了。”
  先生似乎不愿提起过往……那就不提。
  左灵捧起茶杯,慢慢咽下,眼神忍不住上瞟,先生也正垂眉看着自己。
  她连忙收回视线。
  先生……真好看……
  不一会儿,外面赶车的魏浩初就听到了男女交织的读书声。
  男子声音低沉温柔,女子声色流畅轻细,莫名和谐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