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背影在佛像面前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东西轻轻放好。
庙中神佛面容并不如寒山寺中所见的慈悲,反而个个怒目而视,盯着跪在下面的人,像是顷刻之间就要降下惩罚。
喻沅只看了一眼,心生敬畏,不敢和佛像对视,飘落下来。
直到那男人开始说第一句话,喻沅才如被棒槌猛烈敲击后脑,疼得她一激灵,身子才能自由活动。
喻沅飘到他前面,看清孟西平。
可看着又不像他,胡子拉渣的,眼神黯淡。
喻沅胸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飘在上空静静注视着他,看他对着神佛三跪九拜。
她被别的东西吸引,偏头一看,发觉他旁边放着的,竟然是一个白瓷坛!
喻沅看得毛骨悚然,突然心痛起来,似乎和坛里面的东西共鸣,生出无限怨恨。
她飘到旁边,坛子装扮的极为漂亮,坛身上画了几朵木芙蓉,像是孟西平亲自画的。
好像也是某年,她和孟西平闲谈,说将来要是她走了,一定走得漂漂亮亮,将她烧成一把灰,装在漂亮的坛子里面,棺材里面摆满衣物和金银珠宝,她要将生活的痕迹全部抹去。
里面装的,应该就是她前世的骨灰。
所以,这是前世她离开之后的情景?
喻沅试了一下,发觉自己只能在他一丈之内的位置活动,即使能出了佛门,外面也是一团迷雾,她飘出去看了下,不等反应过来,骤然又回到殿中。
孟西平默默跪着,他面容平静,不知疲倦似的磕头,额头肿得老高,渐渐破了皮,血红色的一片。
不过只看清了一瞬,孟西平的身形越来越模糊。
喻沅突然清楚的意识到,她和孟西平已经重生,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幻梦。
或许是真实的,或许是她幻想出来的一场梦。
解梦人只有孟西平。
她伸手去碰了碰虚幻的孟西平。
不知沉默地磕了多少个,孟西平开始念起心经,那话围绕在整座大殿之间,喻沅后来只看见他一张一合,那些话越来越清晰,像是在她耳边说的。
她茫然地捂住胸口,愣了愣。
孟西平念完,突然从袖中摸出匕首。
喻沅吓得摸向手腕,想起来,这依旧还在梦中。
眼前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她看不清孟西平的神色,好像离他越来越远,只能看着他身上突然冒出来血色,血色越来越大,直至将他整个人淹没。
同时,她也被推出梦中。
喻沅在迷雾之中嗅到一股清淡的花香,萦绕在她鼻尖,伴随着淡淡的草药香,有些熟悉。
她皱了皱眉,听见另一道声音。
身上的披风似乎被拿走了,她被换了个位置,落入熟悉的怀中,安心地沉入梦中。
再醒来时,天边剩下橙色的阴影。
喻沅沉沉睡了两个时辰,她头脑清醒,扬声将丫鬟叫进来。
莹玉应声进来:“娘子总算醒了,我叫人将晚饭拿来”
喻沅记得自己睡前还靠在椅子上:“刚才谁来了?”
莹玉帮喻沅穿好衣衫,笑着说:“世子爷刚来了,担心您着凉,将您抱到床上去了。您身上的衣服是我和莹心换的。”
梦中情景骤然被打包塞入脑海之中。
喻沅抚了抚胸口,脸色有些白:“房中闷得很,你去开开窗。”
莹心摆了些新鲜的蜜桔在房中,点了熏香。
喻沅起身,才发现桌上梅瓶中新插着几枝素白的梅花,散发着一股幽香。
孟西平就住在隔壁,听见喻沅起身的动静也来了,他带着笑,站在她身边:“这花从我从静心师父那赢来的。”
喻沅记得梦中情景,犹豫了一会,趁着没忘,将丫鬟们都打发出去:“我有件事想问你。”
孟西平摸了摸她的手,叫人去给厢房里加些炭:“想知道什么?”
喻沅觉得心空荡荡的,拿了个蜜桔捏在手中,便形容了一番她见到的骨灰坛子。
孟西平听得脸色越白,沉默点了点头。
房中忽的寂静无比,针落可闻,孟西平没问喻沅是怎么知道的,喻沅也没说。
她亲手剥了手中被捏得不成形状的蜜桔,往孟西平嘴里塞了一片。
孟西平眼底水光滚动,他含笑吃了:“十二娘,有点酸。”
喻沅将剩下的都塞到他手中:“酸也得请世子爷吃完。”
孟西平拿了一瓣,拿在手里:“我既然吃了,那有个条件,十二娘得答应。”
喻沅仰头看他,他眼底深沉,烛火的光像是都被吸入他眼底:“世子爷说来听听。”
孟西平等了等,轻声说:“陛下已经为我们定下婚期,四月十二,帝京春暖,宜婚嫁。”
喻沅手指点了梅花:“这么点东西就想贿赂我,若我不愿意呢?”
孟西平哎了一声,将宁王府的印章放在她手里:“那我只好先向陛下请罪,求他饶过我死罪。”
喻沅低头,从他手里咬走蜜桔,果然酸得令人想流泪:“早说好要夫妻一体,自然是苦难同受。”
在山上待了一天,第二天喻沅便从寒山寺上香客手中得知一个消息。
刚刚进帝京的喻家,不管男女老少,全部下了大狱。
她也才从丫鬟们口中知晓,出事前,喻三夫人曾经去过宁王府,要求见喻沅,被王府的人赶走了。
喻沅正要去找孟西平,问喻家的事情,在丫鬟身后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奇怪的是,他不该出现在帝京,在此处。
他脸皮黢黑,见到喻沅,只有一条缝隙的眼睛都亮起来了。
喻沅便站在原地,等江陵的老船夫过来。
他从江陵而来,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只带了一本东西过来,交给了喻沅。
喻沅翻开看了一页,立刻叫人去把孟西平喊来。
孟西平看了大惊:“漕运账簿!”
喻家抄家以后,京兆府的人掘地三尺,都没能搜出来他们保存水帮和孟定杨之间的往来账簿,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竟然是一个不起眼的船夫手中。
老船夫声音嘶哑:“本来是想混入喻家,给喻娘子,没想到喻娘子和世子爷走得急。”
转机来的如此之快,顺着这本账簿查下去,就可以给孟定杨定罪。
当天下午,孟定安和徐静敏收到消息,悄悄来了寒山寺,他们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决定将这本账簿给协查漕运的徐静敏,然后便是一道折子送往宫中。
因这道折子,孟西平被迫回了宁王府,等候皇帝问询。
喻沅便独自留在寒山寺中,身边跟了好些孟西平准备的护卫。
赵玉娘也上山来陪她。
“幸好你没回去,我听说宁王府现在乱成一团,宁王妃闹着要和宁王和离。”
王府里一出闹剧,以宁王回到道观,宁王妃回到相国寺为结局。
后来喻沅才从孟西平口中知道,这两个地方简直成了宁王和宁王妃的第二个府邸。
最近因为漕运的事情,帝京出了好些事,赵玉娘给她带来了最新消息:“还有喻家的事情也闹得很大,现在帝京都在看热闹,你先在寒山寺上待一阵,等风波过去了,你再回府。”
喻沅自觉和喻家没什么关系,看得很开:“幸好玉娘姐姐来陪我,也不显得无趣。不过委屈玉娘姐姐了,陪我住在山上。”
赵玉娘:“赵家因为漕运的事情受了牵连,赵继明都从青陵回来,我来也是躲个清静。”
喻沅抿嘴笑,目光幽深,这事会闹得越来越大,三皇子和长阳公主还没被拉下水呢。
赵玉娘突然开心地说:“还未恭喜十二娘,陛下已经下旨让你和世子爷成亲。婚期比我还早一些,世子爷是迫不及待要娶你进府。”
第63章
喻家的风波已经彻底过去, 在寒山寺上住了几天,喻沅和赵玉娘煮酒烹茶,赏月看花, 好不自在, 可她还是记挂着帝京的事情。
正巧赵家还有些事要等着赵玉娘回去处理,赵玉娘正在为难怎么和喻沅开口。两人都有些想下山的意思。
喻沅看出赵玉娘心思,主动说她也想回宁王府看看。
王爷王妃相看两厌,传了信等宫中大宴再回来, 只有孟西平在府中, 年底事情繁忙, 他要忙着处理漕运的事情,又要应对府中各项琐事, 还有各府人情往来, 想来正是分身乏术左支右绌的时候。
喻沅便和赵玉娘一起下了寒山寺, 在回宁王府路上,顺道将帝京如今情势打听清楚。
漕运之事, 愈演愈烈,喻家下狱只是开了个头,这火眼见着已经烧到了长阳公主身上, 驸马的几个兄弟早被拿下了大牢候审,孟定杨近些时日闭门不出, 甚是安分。
帝京煞是热闹,热闹之中又蕴含着无数风雷之声, 似有惊雷已经在九天酝酿,就是不知这雷什么时候能劈下来。
马车到了宁王府, 喻沅撩开车帘子, 站在府门口, 盯着,从门口两个石狮子:“将人来打扫干净。”
管家见到喻沅,堪称喜极而泣:“十二娘,您可算回来了。”
年末正是宁王府每年来收年礼的时候,算是府中大事,有些关系不一样,轻一分重一分都需要好好斟酌,比如慧宜公主府,以前肯定是要放在头一分,放在现在,又不一样了。
孟西平忙得不见人影,幸好喻沅及时赶回来。
这些事情都是喻沅前世做惯了的,先叫莹玉将部分事情接了过来,和以前一样教她。
更重要的,就等孟西平回来做主,整座宁王府顿时重新通顺运转起来。
孟西平和孟定安、徐静敏商量完事情,疲惫地走下马车,在门口无声地叹了两口气,他望着天色,背着手,慢慢走近宁王府
刚走了两步,便觉整日里待得宁王府似乎和平日里不太一样,那些冬日的枯树枯枝都被清理走了,满目绿草鲜花,后院之中看起来热热闹闹的。
他折了两朵兰花,拿在掌心里面。
心情不知如何,乍然明媚起来。
孟西平看了一圈,这是他和喻沅的家,可和前世的样子,还有些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