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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书文 > 其他类型 > 半途 > 半途 第63节
  席扉抬起头,认真地替秋辞解释。秋辞十二岁时犯的一个错误,被批判成重罪,第一次有人为他申诉。
  “爸,他不是品行不端,他是年纪太小、太单纯、太容易相信别人。他家里管得严,结果该教的不教,那方面他什么都不懂,也实在是年纪太小了,才上了别人的当。他到现在都很后悔那会儿轻易被人哄骗了,犯了错,但是这不公平,他那会儿那么小,犯了错应该是教育,哪能一棍子打死?所以不能怪他怨我妈,我妈把事闹太大了……我上学那会儿学校里也有早恋闹出格的,老师都是压着不让传闲话,怕影响学生名誉,影响学生大考,可是我妈她……你说她是不是处理得欠妥当?更何况我妈是一直对他有意见,完全是迁怒!她带着全班孤立秋辞!……爸,你想我从小有多少玩伴?你小时候也有小伙伴,是不是?可秋辞都没有!就因为我妈的态度,学生们跟着老师学,就一起排挤他、笑话他、欺负他!他本来是好学生啊,认真学习、热心帮助同学,怎么能那么对他呢!”
  “唉,你喝口茶,败火。”老父亲把茶壶往前推推。
  席扉这才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喝了口茶水。这茶入口极苦,但下咽时十分清爽,将他喉咙里的燥热都浇灭了。咽下后,口腔里返回一股甘甜,像极了秋辞和他讲的干红的回甘。
  席扉将一杯苦丁一口一口喝完,最后嘴里只剩下甜。“爸,虞伶退婚确实和秋辞有关系,但我可以发誓,秋辞绝对没有做任何不应该的事!他只是提出一些正确的建议、指出一些我们以前没看到的问题……不能说是因为他我们才退的婚,只能说是他指出我和虞伶不合适,要是当初没有他,我和虞伶硬结成一对,未来的日子也很难过舒坦。”
  对于这一点,父亲十分认同,“那是,退婚的事不能怪人家。”又说,“别随便说发誓,那种话不好。”
  席扉喉咙里又有那种酸胀感了,看着父亲被疾病折磨过的脸,艰难地说:“但是他心里特别过意不去,老觉得是因为他……才让你进了医院……”说到这里,席扉也感到羞愧了,好像他也成了害父亲生病的祸首之一。
  老爷子倒是愣了一下,就像曾经教育他不要打扰蝉蜕皮那样的语气,说:“这就是赶巧了,可不能什么都推到人家身上。”
  秋辞在楼下焦虑地等着,脚不停地搓地,一抬头看见席扉扶着父亲从楼里出来,后面还跟着张阿姨。
  席扉有些激动地朝他晃了晃,张阿姨体贴地从他手里接过老爷子的手臂扶着。席扉跑到秋辞跟前,说:“我爸说他去跟我妈打声招呼,让张阿姨先照顾她。”
  秋辞微微睁大了眼,听见席扉说:“然后我今天跟你一起回家!”
  第105章 秋辞长大了
  有关那天后来的事,席扉一直不太好意思和秋辞聊,太丢人。
  那天,秋辞陪席扉送父亲和张阿姨过去。席扉本来叫了舅舅去家里照顾徐东霞,但他们进门时,舅舅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尿急下不来床的徐东霞。
  因为母亲太着急,席扉就没让母亲拄拐杖,直接把人背起来。徐东霞臃肿地趴在儿子背上,把席扉都衬瘦了,一出屋看见张阿姨,顿时破口大骂。几人都是吃了一惊,席扉最难堪,忙加快脚步把母亲塞进洗手间。秋辞站在张阿姨和席扉父亲的后面,视线被挡住一部分,但听得分明,恍然在徐东霞刚刚的叫骂声里听出多普勒效应。
  这是席扉最不理解的事之一,他的母亲,一个人民教师,怎么竟能说出那些话呢?那些不堪的词竟是从他母亲嘴里说出来!
  徐东霞从洗手间出来后,席扉不敢耽搁,忙又把人背回卧室。父亲也跟进去,关上门,企图把从徐东霞嘴里吐出来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词挡住,别被外面那两个人听到。
  席扉觉得太丢人了。他竟然也有嫌亲生父母丢人的那天。
  这时他忽然明白秋辞为什么怕被自己看到和父母的相处,他终于亲身体会到秋辞曾经感受过的那种身不由己的难堪。
  这时他又了悟了,刚刚为什么秋辞执意要陪自己上楼。秋辞明明那么害怕“徐老师”。
  秋辞是怕席扉像自己曾经那样被双亲同时围剿。即使他知道席扉的父亲不是徐东霞,也不是自己的爸爸妈妈,但是他自己吃够了那种孤立无援的苦,不希望有万分之一的概率让席扉尝到一点点。
  席扉的父亲同样舍不得席扉受苦。他把儿子赶出去,自己和徐东霞说。张阿姨刚刚被骂得受不了,躲厨房去了。席扉和秋辞紧紧握着手,听门里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声音。
  徐东霞骂席扉父亲老糊涂,说他想断子绝孙。
  一直都是徐东霞喊叫,这时席扉的父亲第一次抬高了嗓门,怒骂道:“你还知道那是你儿子!你看你都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这是席扉第二次听见自己父亲发火,第一次就是脑溢血那回。
  他赶紧冲进去劝慰,秋辞也紧张地听着,听到老父继续骂,声音比刚才更清楚:“席扉工作不要了?生活不要了?一天到晚就守着你!你这一天天的和孩子闹什么!席扉是铁打的吗?你这么一天到晚地折腾他!你看孩子那嗓子都哑成什么样了,你就听不出来?你平时生怕他饿着了、冷着了,少吃一口、少穿一件你都着急,这会儿你倒不心疼了!”
  “还有,以后别让我听见那个词!我的孩子好得很!席扉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有没有孙子那是以后的事,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相信席扉自己有主意!”
  徐东霞试图反抗:“你少在这里充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小算盘!你就是想哄着席扉,让席扉以后跟你亲!你这么纵着他,以后他后悔了要恨你的!”
  老爷子接着骂:“徐东霞,原来你也知道孩子现在被你闹烦了,那你怎么还不消停?你就是个傻子,自以为聪明、实际糊涂了一辈子!你以为你比别人都厉害啊,什么事都轮得着你来做主?之前那都是我们让着你,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上外面去你看谁让着你!你可好,谁对你好你就对谁不客气!你觉得你后半辈子是指望谁?你娘家人?我那个大舅哥?你现在瘸着腿,连个厕所都去不了,席扉就让我那大舅哥过来待一会儿他都待不住,你还想指望他?还是你想指望你那两姐妹?她们俩要指望得上,今天你怎么不叫她们过来伺候你?”
  “席扉都这么大了,他比你有本事,也比我有本事,他用不着你来帮他安排!我也不希望席扉跟我一样,非得等老了、快死了,才想着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我看你要是不改这个臭脾气,迟早把席扉也气跑!你信不信,你再这么闹下去,席扉早晚也要受不了你!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等你老得下不来床了,你看谁还愿意背你上厕所!”
  徐东霞终于偃旗息鼓了。席扉扶着父亲从里屋出来时,里面安安静静的,再也没有骂街的声音。
  席扉还愿意相信母亲是被父亲提醒了,让她看到自己的痛苦。而秋辞则更相信是徐东霞被提醒了自己以后可能会老无所依的可怕处境。
  当然秋辞知道席扉不可能让自己母亲老无所依。但徐东霞不知道,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地了解过自己这个优秀的孩子。她只知道席扉是她最大的骄傲、是她最好的成绩,是她的岁月、她的辛劳、她的一切;而除去“她的”,席扉到底是谁,她从来都不知道。
  而最让秋辞称奇的是老爷子从屋里出来时完全不像是生过气的样子,让他在心里暗暗感叹,果然还是多年的夫妻更了解彼此。老爷子已经完全掌握合徐东霞打交道的秘诀。
  不过是欺软怕硬而已。
  老爷子让他们趁路上车还不多,赶紧回家。他们刚走出门,秋辞让席扉在门外等一会儿,自己跑回席扉父亲跟前,问他:“您信我对席扉不是存了坏心吗?”
  父亲说“信”。
  “刚才,他妈骂街的时候,我看见你看席扉的眼神儿了……”老爷子又变回曾经那个老实讷言的男人了,嘴里踌躇好久才含糊地吐出来:“你心疼他……就挺好……还有就是,他妈以前做了不少错事,真不应该,我替她跟你说声对不起……希望你别因为这个,怪席扉……席扉是好孩子,他对你……也是真心的。”
  秋辞深深地给席扉父亲鞠了一躬,趁弯腰时抹了下凉凉的、湿漉漉的鼻尖。
  上车前席扉悄悄在他耳边说:“我爸说他生病那事跟你没关系。”但秋辞还是想道歉,也想道谢:谢谢他解了自己一个大大的心结,谢谢他救了席扉,谢谢他是席扉的父亲。
  秋辞站直了身子,对席扉的父亲说:“您保重身体!”
  老爷子憨厚地笑了,还带了些不情之请的羞讪,“你们也是,天冷了,注意保暖……还得麻烦你最近多关心席扉,他不爱喝热水,我放你车里的苦丁能败火,得麻烦你经常提醒他多喝茶水、少吃辣的。”
  秋辞用力点头,“我提醒他。”他走到门口,席扉已经不放心地回来了,老爷子也送了出来,对他俩说:“还有,少熬夜,熬夜对身体不好。”
  席扉笑了,假装得意地对秋辞说:“听见了吗?我爸也这么说,熬夜对身体不好。”
  本属于席扉的神采在这一笑里回到席扉的眼睛。
  秋辞开车带席扉驶出这座城市,就像席扉曾经带他从室内走到阳光下,带他从冬天来到春天。
  第一次开这条路时没有觉得是在逃离什么,也没有觉得身后有什么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在追着他。
  他想起最后一次在梦里想逃开徐东霞,那时徐东霞提着一桶狗血追他。
  在那个梦里,徐东霞没有追上他。他再也不是一见徐东霞就双腿双脚使不上力气的没出息的模样。在梦里,他比徐东霞高、比徐东霞壮。他在自己的梦里跑得飞快。
  第一次,徐东霞在他的梦里老了。
  第一次,秋辞在自己的梦里长大了。
  第106章 秋辞认识席扉后的第二个春节
  席扉回家以后狠狠地病了一场,甚至有两天下不来床,全靠秋辞照顾。席扉对此挺过意不去,觉得自己给秋辞添了太多麻烦,让秋辞浪费那么多假期,回家以后还要日日加班到深夜,秋辞甜蜜地骂他“傻瓜”。
  他们时不时从席扉父亲那里知道一点儿徐东霞的近况。张阿姨帮忙介绍了一个保姆,结果徐东霞挑三拣四把人气跑了,换了第二个,相处得也不好。
  徐东霞说是张阿姨故意给她介绍不行的人,非要自己找。她在网上劳务市场通过中介找了一个保姆,席扉父亲去看望过她一次,家里已经乱得不像样子,地上的污渍都发黏了,走路粘鞋底。他去那会儿,锅里剩了半锅稀饭,保姆热一热就要充作下一顿。还是老爷子不忍心,拄着拐杖去买了些水果和熟食放冰箱里,又炒了两个菜给徐东霞吃。用老爷子的话形容就是,这辈子没见她那么馋过。
  老爷子说要不然再换一个,可徐东霞坚称自己找的保姆最好。她非要打碎牙往肚里咽,别人也实在是拦不住。
  席扉和秋辞着实忙了一阵,这期间席扉的公司搬了家,搬去一个更大的办公室,秋辞则又接了一个新项目,应酬也跟着多起来。
  秋辞的新工作似乎是降级了,公司名声于之前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客户也从那些能上市的大公司变成微小型企业。秋辞自己却挺满意,除了时间比以前更自由、工作上更有话事权以外,现在的工作还让他觉得更符合金融的初衷,让他逐渐感受到席扉所说的除钱以外的工作的意义。
  临到年底,秋辞的应酬越来越多,经常不可避免地要喝酒。每次散了场,秋辞就给席扉打电话,用微醺后的愉快语气报告:“席扉同志,很抱歉地通知你,我今天一不小心又喝酒了!”
  席扉同志接到报告后就去接他,如果不是太晚,两人就开着车去市郊兜一兜风,听着广播里的音乐,和旁边的人说着话,别提有多惬意。
  秋辞不酗酒了,但还是馋酒,每次开酒柜都摸摸那瓶玛歌,就像他总蹲地上摸摸他那两株花的叶子,盼着它们发芽开花。
  席扉如今也懂了,和他一起算日子:一五年的玛歌,陈十年才到适饮期,他们还要一起等三年呢。
  三年,这个时间标度在席扉心里引起些甜蜜,他既喜欢它所象征的长,又嫌它实际上太短。
  “等这瓶酒开了,我再送你一瓶新的,好不好?”席扉问秋辞,“送你一瓶更禁放的。”
  他把红酒的陈年能力说成“禁放”,逗得秋辞哈哈笑。每一次笑的时候,秋辞都能感到那些笑流进自己心里,在心田里灌溉出幸福和快乐。
  秋辞以前还喜欢思考幸福与快乐的关系,想不明白是因为快乐的积分引起质变才产生幸福,还是要先有幸福做基础,在其上才有快乐的可能。这会儿正是他从实践中提取真知的好机会了,他却每天忙着感受幸福和快乐而把那个疑问给忘了。
  临到过年的那几天,席扉和父亲商量除夕那天怎么过,要不要叫上徐东霞。
  席扉总是于心不忍,老爷子这次要做主,说徐东霞好不容易才消停了,她那性格蹬鼻子上脸,还得再晾一段时间。
  秋辞在旁边托着腮听着,席扉把手机拿远些,问他:“你今年过年还回去吗?”
  秋辞想了想,托着腮摇了摇头,然后无聊地玩起手边的杯子垫。
  席扉把手机放回耳边,问电话那边:“爸,我叫着秋辞上你那儿过年行吗?”
  秋辞立马坐直了,睁圆了眼睛看着他,惊讶他竟有如此坏心眼,这么利用老人家的善心。
  席扉伸长胳膊摸摸他后颈,像安抚受惊的小猫,又和电话里说了两句,秋辞与席扉相识后的第二个除夕夜便有着落了。
  大年三十儿那天,秋辞和席扉给自动浇水器灌满水,提上大包小包的礼物——其中最重的是秋辞给席扉的小侄女贝贝挑的两套儿童丛书,两人一起去了席扉父亲家。
  张阿姨也回老家过年了,他们去的时候老爷子正一个人包饺子。两个年轻人洗洗手加入进去,一开始打下手,后来就成为主力,秋辞擀皮,席扉包,井然有序。
  老爷子自觉退到门口,看着儿子手脚麻利地干活,想起他小时候喜欢在大人包饺子的时候守在厨房门口,等着大人不小心掉一两个饺子皮。掉到地上地上的面就是他的,让他拿着去当橡皮泥玩儿。席扉小时候总觉得饺子皮比橡皮泥更好玩儿。
  最后馅用完了,面还有余,席扉把面团搓成两个小球,摞一起变成一个小雪人,拿给秋辞看,用以弥补今年春节没雪的遗憾。
  两人不知道老爷子就在门外,脑袋凑到了一块儿,秋辞从装馅的盆里捏出两个胡萝碎当眼睛,席扉从出柜里找出黑芝麻,捏一粒放眼睛下面当嘴,然后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说正好放反了。
  老爷子在门外看着,和他们一起笑着摇了摇头,拄着拐杖看电视去了。
  煮饺子的时候,秋辞让席扉去外面陪父亲说会儿话,他来看着锅就可以了。很快煮好第一盘,秋辞端着饺子出去,看见沙发上的父子俩本来说着话,见他出来便停住了,和他说起不相干的。
  秋辞笑着应话,顺便瞟一眼电视,里面正在放祖孙三代同堂的欢乐影像。
  老爷子去拿自己珍藏的好酒,席扉把电视声音调小,在秋辞耳边小声说:“别多想,我爸不是那种家长。”
  哪种家长?当然是徐东霞那种家长。秋辞把徐东霞拉黑了,用席扉的手机看徐东霞的朋友圈,光年夜饭就发了好几条,还有好几张和兄弟姐妹的合照,努力向人证明自己这个年过得无比的好。
  秋辞促狭地问席扉:“你要不要点个赞?”
  席扉哭笑不得地双手捂脸。
  老爷子珍藏的白酒度数不低,秋辞平日里喝得少了,酒量比不上从前,一盅下去就有些飘然了,席扉更是喝得双颊通红,眼里闪着醉意的水光,在老父亲眼皮子底下就忍不住盯着秋辞看。还好不是真的醉了,忍住了没有亲上去。
  老爷子看不下去他这样,吃饱了就回自己屋里了。两个年轻人坐在沙发上就着春晚醒酒。
  席扉喝了酒要么眼泪多,要么就话多,絮絮叨叨说现在过年没什么年味儿了,新衣和好饭没什么吸引力了,春晚也提不起兴趣,不下雪还不放炮,又问秋辞小时候怎么过年,守不守岁。
  秋辞说:“我大年三十儿要学习,要是作业写完了就自己找题做。”
  “为什么!”
  “因为我妈妈说,除夕那天还坚持学习,就能证明这个人足够勤奋,还有自制力。”
  席扉一个仰倒,朝秋辞竖起大拇指,也不知是夸赞秋辞还是讽刺秋辞的母亲。
  “那你应该不喜欢过年吧?”他问。
  秋辞摇头,“确实没觉得过年有什么意思。”
  “红包呢?小时候都穷,应该还挺喜欢红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