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侠怕再有人说起柳岸让屋子里冷场,忙着转移话题,也喊自己的四哥:“四哥,你说要回来一笔死账所以想请客,哪儿哩死账啊?”
刚才屋里一冷场,柳钰心疼得不行,柳侠这一问,正中他的下怀,他把筷子啪地往碟子上一撂,兴致勃勃地说:“你猜。”
柳侠能猜出来才怪。
事实是,一屋子的人没一个能猜的沾上一点边的,不过房间的气氛倒是给调动了起来,最后,在众人期待的眼神里,柳钰为大家揭秘。
一大家人都不敢相信,柳垚居然能做出那种行径。
秀梅:“他难道不知啥是坏良心么?”
柳魁:“福来恁厚道个人,咋能生出这么个不长进哩孩儿?”
晓慧:“画虎画皮难画骨,柳垚见咱家哩人说话,可是比柳淼都亲热。”因为永芳的关系,柳淼现在被默认为柳长青家的亲戚。
小莘:“四叔,你没扇他几巴掌?”
小阎王:“四叔你咋这么打锅咧?他搁你眼皮子下头晃了几年你都没看出他是个赖孙?”
…………
只有在外面见惯了人生百态的柳长青、柳川和柳侠好一点,不是恶心得比较少,而是没那么吃惊。
柳长青直接问:“那小钰,你咋处理了?”
柳侠说:“四哥,你不会跟电影电视里哩圣人样,高傲地说,‘算了,看你可怜,那点提成我就不要了,你从我的眼前消失就好’,然后就叫柳垚走了吧?”
“你看我像圣人吗?”柳钰说,“单子肯定追不回来了,那个单子的提成我也没理由要,毕竟他根本没卖咱厂子里哩货,而且一共也就四五千块钱,我要过来,花的时候还不够恶心呢。
我叫他给去年从我这儿领哩所有钱退给我,工资、提成,还有差旅费,一分都不能少,全部给我退回来。
他说他还给我签回来三四个单咧。
可是我不跟他说这个,我就跟他说,他是给我跑来了几个小单子,可他从我老客户那儿转给别人哩单子可能更多,他就是在拿着我哩钱去给别人跑业务。他开始嘴可硬,说他死都不会退。
我就拿着电话开始打,咱荣泽所有阀门厂哩人我都知,其他厂哩人我也认识不少,燕来宜他爸哩朋友我也都认识,我要挨着跟人家说他吃里扒外哩事,嘿嘿,我一个电话没打完他就急了,想过来跟我拼命,柳淼揪着他给他了好几巴掌。”
晓慧由衷地赞叹道:“小钰,你这个法儿可真够恶心人啊。”
柳钰说:“他恶心我在先,就别怪我不客气,我只是老实,又不是傻子,叫他当憨大头耍。”
柳侠说:“他当时就给钱给你啦?”
柳钰说:“对,柳淼跟着他去取哩,连工资带提成带差旅费,一共两万四千多。”
柳侠伸手:“意外之财,拿来拿来,咱全部给它吃咯。”
柳钰真伸手去那文件包。
“别捣乱幺儿。”柳魁拍下柳侠去要钱的手,然后又对说:“小钰,你跟柳垚弄到这一步,小心以后他给你下绊子。”
柳钰冷笑一声:“我等着他给我下咧,就看他有没有那个胆。”
柳川忽然问:“你开始说柳淼得做个选择,啥意思。”
柳钰说:“因为我听说了,柳垚这么急着弄钱,不光是他贪心,还因为他想自己办厂咧,他想吃我哩客户办自己哩厂,所以我叫柳淼选。”
柳川追问:“柳淼咋说?”
柳钰说:“柳淼说,他没啥大理想,也不待见操心,柳垚就是想当美国总统也跟他没关系,他就跟着我干一辈子了,建宾也是这样说哩。”
柳川点头:“柳淼跟柳垚不是一种人,他跟他伯样,实在。”
柳长青说:“小钰,既然话都说开了,你跟柳淼以后还得继续搁伙计咧,给柳垚那事抛开,不能对柳淼疑神疑鬼,你知我哩意思吧孩儿?”
柳钰点头:“我知大伯,我不会跟柳淼生分。”
一顿饭吃得跌宕起伏,跟看了两集黄金档狗血剧一样,几个孩子都不想去上学了,尤其是俩小阎王。
小雲企图装病,可手还没捂到肚子上就被晓慧给揭穿了,俩人被柳川和柳侠一人一个拎到了车上,怄得都快冒出烟来了。
第532章 回忆(请假一天)
春天总是短得令人发指,好像刚刚脱下棉衣,再到户外就要找树荫了。
柿树长叶子比其他树稍微晚些,现在四月中旬了,还是一树嫩嫩的翠绿色。
柳侠拿着本书,蔫耷耷地跟在大哥身后,看着他把躺椅和脚榻安放在柿树下荫凉最实的地方,还试了试稳不稳当,然后转身一指他:“喏,就这儿,老老实实挺着,要不以后这俩月你都别想出你那屋。”
“哦。”柳侠不情不愿地过去,盘腿坐在躺椅上,看着大哥,模样十分委屈。
柳魁无奈地弯腰,把他给放倒,拽着腿放在脚榻上:“这样,专门叫你养腿咧,你盘着坐那儿会中?”
柳侠跟尸体一样任人摆布:“就是叫圪针剌了一下,咱小时候谁不是三天两头叫剌?您别都这样大惊小怪的呗。”
“剌恁深个血道子,还从恁高哩坡上摔下来,没给咱伯咱妈吓死,你还想咋?”柳魁说着,就往堂屋去了。
柳侠看他进屋了,才敢嘟嘟囔囔犟嘴:“不是摔,是秃噜。”
上周的周四是清明节,荣泽一带清明上坟只能提前不能拖后,所以家里人提前商量好了,上上个周六,孩子们回来的时候就去上坟。
柳侠在家里闲得皮痒,周五那天自己剪了几束纸旗,一个人不声不响先去了,被从雉鸡岭找回来的时候,还强词夺理,说他是想跟祖宗们安安静静地聊个天,要不等一群小的都去就没他说话的份了。
可有人跟去找他的柳长青、柳长春和柳茂说,看见他在翟玉兰和徐小红的坟前坐了好长时间,嘴里还念念有词。
柳长青他们找到柳侠时,他正从雉鸡岭一个沟底往上爬,一身的干树叶子,他说自己是看上了下面几个特别好看的花,主动下去摘花的;柳长青他们估计,他是走路时间太长,左腿吃不住,摔下去了,证据是漂亮的花都在向阳的沟沿上,那阴森森的沟里都是些不入眼的花。
这事现在是罗生门,事实是怎么回事只有柳侠自己清楚,不过家里人是让他给吓坏了,孙嫦娥认定他是被什么脏东西给蒙蔽了神魂才跑到雉鸡岭去的,给他连叫了三天的魂。
就是孙嫦娥自己用扫院子的大扫帚挑着件柳侠经常穿的布衫,傍晚时候围着家附近,一路走一路喊:“小侠,回家啦孩儿。”
小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充当柳侠的替身,她喊一句小萱应一句:“哦,回来啦——”
小萱对这个仪式喜欢到流鼻血,喊够了三天还不罢休,要求再挑着柳侠的裤子和鞋子再各喊三天,被柳侠按在腿上使劲揍了几下屁股。
通常只有魂魄不稳的小孩子被吓住了才喊魂,他都三十了还被喊魂,传出去都没脸见人了,这货居然还想喊个没完。
柳侠的右腿上那天还给剌了个血道子,不太深,就是有点长,因为只是少量渗血,当时没人发现,柳侠回到自己窑洞后偷偷用唾沫消毒,结果被小萱给看见了。
这家伙挺有义气,偷偷去堂屋帮他拿碘伏和棉签,结果被孙嫦娥看出了蹊跷,他就说自己脚上出了个痒疙瘩,然后就用碘伏把自己的脚踝给擦得一片惨黄。
不过他那点小伎俩怎么瞒得过孙嫦娥?
柳侠被柳长青和柳茂按着差点剥光,只好把腿上那一点小伤给亮出来,柳侠因因此被禁足了快半个月了。
这些天,他坡口都不能出,去凤戏河边摘个青杏都有人跟着,还被几个哥哥数落得脸皮都厚了三层,他现在被打上了柳家自古以来第一不靠谱的标签,连柳若虹都知道小叔好淘力又顾不住底,每次闯祸都叫大人们操心。
人柳若虹淘力就淘得很有水平,从来没被家长逮住过。
奶奶说女孩子不能说脏话,上次他们班有个孩儿跟别人说三哥的坏话,柳若虹就不用脏话骂他,而是干脆利落地把他抓得满脸花,还把那小子吓唬得不敢跟家长告状,硬说是自己掉沟里叫酸枣树剌的。
还有上上次,听说牛建坡他妈骂大爷爷,说大爷爷偏心,给他家分的救济粮细粮太少,柳若虹就和小萱哥合作,往牛建坡他家的锅里放了条蛇。
虽然就是条没有毒性的小菜花蛇,可牛建坡他妈一点没防备,去做饭的时候掀开锅看见一条冲她吐信子的蛇,吓得差点尿裤子,叫得跟杀猪一样。
总而言之,柳侠现在被前天才满七岁的柳若虹给鄙视了,小丫头最近几天跟着他练完字就要教育他几句,中心思想就是:淘力可以,一定得顾着屁股不挨打,被叫家长啥的最信球了。
柳侠为此郁闷得练字都没劲了。
还好家里还有个柳瓜瓜,小家伙依然对小叔充满信任,让柳侠多少还有点安慰。
柳瓜瓜一岁半了,每天早上起床就到上边来,柳侠起床了他就跟着柳侠转,没起床他会自己搬个小凳子站上去,然后挠柳侠的脚,还“下喜、下喜(小叔)”地叫,直到柳侠把他拎床上为止。
小家伙也有自得其乐的天赋,大人们闲着的时候他和大人各种互动玩,大人要做活了,他就在院子里自己跑着玩,一会儿给柳二狗送个树叶子,一会儿去找大人要个馍出来喂喂柳小猪一家;他还会自己拿个故事书,坐在小板凳上,小指头指着书上的画,咿咿呀呀自己给自己讲故事。
柳侠写字的时候,他站在柳侠怀里能看半晌,看得瞌睡了,就往柳侠腿上爬,柳侠把他往怀里一搂,小家伙就呼呼大睡,一点不影响柳侠继续练字。
阳春三月,田月桑时,是农村最忙的时候。
柳家的地虽然大部分都种成了自生自长的各种果树,平常不需要管理,河边头道坡的地也还种了些需要精心伺候的庄稼和菜。
柳长青和柳长春的主要精力还在修路上,地里的重活——播种、锄草——他们和柳茂干完后,剔谷苗、给一些菜拨枝、打叶、捉虫这类琐碎的小活就由玉芳来干了,当然,星期天其他人回来的时候也会去大干一波,有效减轻家里几个人的负担。
柳侠从来都被排除在下地干活的劳动力之外,别人去干活,他就在家照顾瓜瓜。
今天是星期六,除了小莘这星期不休息,在荣泽的其他家人都回来了,瓜瓜也不用柳侠管了,小家伙被哥哥姐姐带着去地里玩了。
洁洁在家帮孙嫦娥做饭,秀梅、晓慧、玉芳和一群小的全都去地里剔谷苗,给番茄和黄瓜搭架子,给西瓜浇水。
从外面带菜太麻烦,不再发愁粮食后,家里的地主要就用来种谷子和菜了。
种谷子是因为凤戏山的小米比外边买的好吃,除了谷子之外,还种少量的玉米和红薯、土豆,因为全家人都喜欢吃煮玉米穗,红薯和土豆则是从外面运进来不容易,孩子们还都喜欢吃,种一点自给自足够自家吃就好。
柳魁、柳川和小蕤没有去地,三个人要拾掇柳葳的窑洞,柳魁和秀梅已经正式跟燕家谈过,今年国庆节柳葳和燕来宜结婚。
柳葳觉得家里的气氛太沉闷,想让爷爷奶奶高兴,本来打算“五一”结婚的,柳魁和秀梅去桥头找人给测算了一下,“五一”也不错,但后半年结婚会更好。
虽然都说测算吉日是迷信,可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宁可信其有,两家长辈一言堂就把日子定在了国庆节。
家里人都在忙,连柳瓜瓜都不需要他了,柳侠躺着非常无聊,看见小蕤跑出来拿了套纸笔重新跑回柳葳的房间,他把《时间简史》打开,扣在自己脸上。
到萨维小镇的第一天,和柳岸一起看他从家里带去的照片,他看累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觉得,柳岸好像在亲他,可他当时实在太瞌睡了,睁不开眼,糊里糊涂地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了之后,他隐隐约约又想起那事,就认真观察柳岸,结果柳岸一切正常,柳侠觉得,肯定是自己弄错了,就没再想过那件事,所以柳岸告诉他自己是同性恋时,他也没有往自己身上想过。
几个月后,柳岸因为马鹏程的一个乌龙电话马上回国,他十分欣喜,之前因为柳岸可能喜欢别人的种种怨气,在那一段时间烟消云散。
那一段日子,柳岸对他做出过很多不应该发生在两个成年男子之间的亲密举动,他很难描述自己当时的感觉,下意识地觉得应该抗拒,可是,心里又真的非常非常喜欢,柳岸走后,每每想到柳岸可能会对其他人有同样甚至更亲密的举动,他就心烦气燥。
他一直把自己的这种情绪归结为对柳岸未来感情生活的担心,毕竟,身边正常的夫妻还没有几对真正圆满幸福的呢,何况柳岸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他经常都很忙,没有很多的空闲幻想爱情,可他不多的幻想爱情的时间,最后都是以他有了爱情柳岸该怎么办结束的。
他不知道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如何表达,如何相处,直到那天在双山的招待所,他知道了,原来,全世界爱情的表达方式都是一样的。
而那一晚,他的脑子里全都是柳岸,柳岸对他没有那两个男人之间赤裸裸的情欲,但柳侠的回忆中,柳岸对他疑似于爱人之间才能有的行为,比那两个看似无比亲密的男人更亲密无间,那是一种用语言无法描述的深情,只有接受到那份深情的他能感受到。
可是,柳侠又担心自己的感觉出错,毕竟,猫儿对他从小就很亲,也许,柳岸对他只是亲情的眷恋,因为知道自己是同性恋,知道自己可能被全世界嫌弃,只有小叔永远不可能嫌弃自己,所以对他产生了更多的信任和依恋。
但无论心里有多少怀疑和不确定,有一点柳侠可以肯定:自己喜欢柳岸的亲昵,无论是亲情的,还是爱情的,他都喜欢。
被困在了悬崖边上命悬一线的时候,柳侠忽然非常非常后悔,猫儿对他表达过那么多次的亲密,为什么他一次都没有主动表达过?他明明心里那么喜欢,甚至暗暗期待柳岸可以做得更多。
如果能能活着见到猫儿,一定要给他同样多,甚至更多的……
“小叔,太阳转到南边了,你咋都不知挪挪地方咧?晒着不热呀?”
脸上的书滑到了地上,柳侠睁开眼开着小蕤:“昂?”
“起来一下小叔,我给椅子挪一下。”小蕤负责躺椅,等柳侠起身。
柳侠没动,看了看窑洞那边,灶台比较靠里,他看不见孙嫦娥和洁洁,只能看到柳魁手里拿着个卷尺对着窗框在和柳川比比划划。